汽车在热带雨林中穿梭,窗外一掠而过的景物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我的心渐渐紧缩、忧郁、疼痛,恍惚觉得这便是我的家园,前世生我养我的地方;恍惚觉得心的疼痛是我的根在牵扯、在激动、在颤抖。我不禁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为自己前世犯下的弥天大错痛悔不已。
在曼听公园,当我通过铁梯跨上高达3.5米的灰褐色大象拍照时,这个庞然大物竟然很动情地用鼻子勾住我的右腿,摇头摆尾地舞蹈起来。舞着蹈着,我惊诧地发现,两颗晶莹剔透的硕大珍珠从老象因等待和失望而干涸的双眼中滚落下来,在宽阔肥大的脸上如仲夏黎明中荷叶上的露珠一样久久不散。我的心撕裂般剧痛起来,蓦然忆起这便是我前世的坐骑——被我唤作“象王”的伙伴,而我便是美丽善良、勤劳勇敢、活泼爽朗的傣族姑娘们的万象公主。
前世,我纯真豪爽、容貌出众,在父王母后的娇宠庇护下,在成群结队的孔雀蝴蝶陪伴中,过着瑶池仙境似的美满生活。我最大的兴趣爱好是打猎和驯兽——父王把这一点通过基因准确无误地传给了我,而母后的娴淑宁静、随遇而安,却在我身上找不到半点踪影,母后教导我的温柔贞静也只能如孔雀蝴蝶一样成为我闲暇时的玩伴。“象王”是我八岁那年父王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从此我们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个名字是由于它在一次狩猎中,从野象谷威严地为我引回了数百头大象而得的,我也因此而成了万象公主。
整整十年,我每天都骑着“象王”,在茂密的原始森林里带着我的男女侍从飞奔,随心所欲地猎取着山鸡、野兔、梅花鹿、金丝猴、野牛、小象,直到有一天我成了大理国王子的新娘。“象王”每天抬起前蹄,低头礼貌地向我敬礼,在我面前缓缓跪伏下去,使我能够抬脚就灵便地骑在它身上,或轻轻松松地跳下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它重复了千万次,成了一种铭记在心无法抹去的习惯,以致在曼听公园,它笨拙地跪伏着期冀我下来重上。
每次狩猎回来,“象王”都要在蓝湖边,用鼻子为我做一个天然淋浴场,用清凉的湖水为我驱走满身疲倦,使我如吃了灵丹妙药一样,顿时精神百倍。我每天下午的时光都消磨在驯兽上,而我那美丽稚嫩的婚姻,便是在一场驯兽中未加思索地决定的。
父王母后的溺爱,使我在成百上千的求婚者中成了十八岁的“老姑娘”,当大理国王子第九次驮来金银珠宝时,父王母后决定让羽毛丰满的绿孔雀自由飞翔。勇往直前的大理国王子终于用诡计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我驯兽时伪装成男侍从,来敬献米酒。他那磁性的声音使我惊异,使我的目光毫无选择地永久定格在了他的脸上——这是一张英俊绝伦的脸庞:浓黑的剑眉,闪着蓝盈盈波光、又深又大的眼海,高贵的希腊式鼻子,梭角分明、执着热情的嘴唇,刚毅坚定的下巴。看着他阳光般闪闪发亮的肤色,挺拔伟岸的身材,我立刻魂消魄散,不由自主地答应了他的求婚。这一幼稚的应承决定了我的一生,也影响了我今生的情感基因,使我面对英俊面孔的痴挚狂热无法无动于衷,甚至常常不能自拔。
当导游口吐莲花地介绍说:“‘曼听’就是‘灵魂’的意思,‘曼听公园’就是‘灵魂的家园’……”时,我失声惊叫起来——那个到曼听公园来寻找灵魂的泰国皇后,便是我年幼时要找最好最美的地方居住,并过着最美满、最幸福的生活,而被泰国宫庭珠宝商带走、最终远嫁异国他乡的姨妈。我和她有着同样的好奇心与倔强性格,有着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的执着与冒险精神,有着愿意为了美、爱和幸福付出一切的洁癖,最终也和她一样受到了上帝的惩罚——失去了精神家园。同样的命运使我觉得,我和她前世一定有着某种渊缘和默契,我一定曾用幼小的心灵和幻想的眼睛,在冥冥中用思维的翅膀去阅读她的理想、计划,以及成长的足迹,最终在无法遏止的渴望中叛离了家族、家园和父老乡亲,走上了坎坷荆棘、流汗流血、孤单寂寞、沧桑遍布、辛酸盈怀的流浪旅途。我和她共同的结局是,在“千帆过尽皆不是万水千山成坎坷”的苦苦寻找中,在气尽力竭时,才发现我们要找的就是我们叛离了、冷寂了的故乡——西双版纳,我们的港湾、精神家园和我们的根。
在民族风情园,当我缓缓踏上傣家竹楼、木楼时,竟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惊悸感。当我在一辆纺车上发现刻着我前世的傣语姓名时,我头大了——我犯了个天大的错误,我前面叙述的全是胡说八道,我并不是什么万象公主,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傣族姑娘!
我和每一个傣族妇女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月光下纺线织麻、谈情说爱。我们把居住的地方叫做十二个坝子(西双版纳的傣语),把都城叫做光明城市(景洪的傣语)。我们身着色彩艳丽、方便凉爽、勾勒体型的傣族长裙,像百灵鸟、夜莺一样在闲暇时、在劳动中不停地歌唱,我们跳着《孔雀舞》《采槟榔》《月光下的凤尾竹》,把精美的荷包扔给自己的情郎。而我便是因跳孔雀舞而蜚名村寨的孔雀仙子。我汲取了祖先们的舞技并成年累月地模拟孔雀的种种姿态,终于把孔雀舞发展成傣家的保留节目。这个舞蹈像傣家人的淳朴厚道、热情好客一样传得很远,引来了聪颖好学的白族姑娘。在我的精心指导和白族姑娘的勤学苦练下,孔雀舞成了苍山洱海的一道靓丽风景,在美丽善良的白族姑娘中像美德一样越传越远,越跳越精,终于在今生由白族姑娘跳着走出了大山、走出了彩云之南、走向了世界。
每一个傣家人都活泼爽朗、勤劳善良、心地宽厚、视客如宾。我们用锣鼓欢迎,用米酒、用竹筒煮的糯米饭,用香蕉叶、芭蕉叶包着烧、烤、蒸、煮的野味及家中最好的东西,热忱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们用铜盆、用清泉泼洒爱情和祝福;我们用箩筐挑着颤悠悠、富足美丽的生活,挑着热带雨林富有的水果、作物兴高采烈地随意叫卖着……
无论在曼听公园、民族风情园,还是在橄榄坝、在热带植物园、在打洛,总有一双诚挚炙烈、忧郁沉痛的眼睛,执着地追寻着我、盯视着我,不放过我的每一个言行举止。这目光使我胆战心惊,与他匆匆对视时我猛然发觉,他就是我前世深爱过而最终抛弃了的情郎。因为对他的抛弃,神明便在冥冥之中惩罚我今生找不到爱的支点和归宿,终生过一种孤苦伶仃的流浪生活。我想唤出他前世的傣语姓名,可面对初为人父的他和将为人妇的我,我一时竟无语凝咽、泪雨婆娑。岁月无情地锁死了我们的位置和情感,我们之间已隔开无数条时间的河流,无可挽回地错过了缘分的快车,只能把前世的一点一滴甘美琼浆,作为回忆慢慢品尝,作为牵引仪、助力器,努力撑持今生空寂无聊的生命之旅。
前世,当我们在那个四周橄榄成林,千百年来一直繁华如昔、富裕如昔、美丽如昔、诗意如昔的坝子一见钟情后,他翻山越岭,吹着傣家男子代代相传的拿手竹笛破空而入,夜夜为我吹出满天星星、满地月辉。我的纺车在清越的笛声中越转越快,随着手中线团的逐渐缩小,一幅诗情画意的生活在精美的麻布上成型。从月缺到月圆,又从月圆到月缺,情郎我为吹遍了天下所有的情歌,说了能垒成山、铺成地、淌成河的情话。我微微笑答,快捷地用灵巧的手指把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字节都纺成线织成布,织就了我们纯洁浪漫的爱情和未来美满的幸福生活。情郎的毡布下是我们甜美温馨的二人世界,情郎的心是我的所有财富,身体是我的撑天玉柱,双手是我的温饱幸福,双脚指引我的航向;情郎的头发是我的森林,眼睛是我天空唯一美丽的星星,笑容是我的阳光,是版纳终年晴朗的天空……我的世界单一而美满,狭窄而富足,我们过着一种慕杀神仙的生活。
可是有一天,马帮中卖盐的老倌却说,山外是诗书礼仪、琴棋书画的世界;山外大户人家的姑娘在奴婢的侍侯下,每日吟诗作对、玩月赏花、描龙画凤,过着天仙般的小姐生活。我蠢蠢欲动的心立即风起云涌、波啸浪叠。终于,在一个风轻云淡的午后,当情郎去橄榄坝购置迎娶聘礼、结婚用品时,我偷了爷爷的猎枪、爸爸的草鞋、妈妈的糍粑悄悄跑出来,循着马帮的来路,只身踏上了出山征途。慌乱中我忘了在每一个重要的路口作上记号,也忘了口袋里品种繁多、四季开放的花种,致使我在外面的世界受不了社会世俗的束缚,受不了内心外界的压力,在生存危机下碰得头破血流、精疲力竭时,再也找不到我的家园、我的乐土、我归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