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有情绪,李岳亭不以为意。
反而更多了些欣赏。
“我的想法简单。”李岳亭说,“谈不上什么为国为民,什么天下公理,只是洪大人一家对我有恩,天宇又是我惟一的传人,所以舍了这条老命,终也要救下大人。”
“李老是直爽人。”常乐眼中有敬意。
诚恳的人,总是容易受人尊敬的。
“其实对于穆将军来说,也未必真想着什么为国为民。”李岳亭说,“如你所言,不过是朝中一党与另一党之间的纷争,自己人受了罪,便要全力出手相救罢了。党与党虽有忠奸之分,但其实……”
他摇头一叹:“神仙打架,善神得利,百姓跟着享些福;恶神得利,百姓跟着受些苦。但善也好恶也罢,真是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百姓在打?”
他再摇头。
常乐虽未再语,但心中敬意有增。
“似你这般,才是真正为国为民。”李岳亭说。
“李老谬赞。”常乐摇头,“只不过我也是小人物出身,所以知道他们的苦,感同身受,便觉有一分能力,便当为他们尽一分力而已。换成我当初,遇到难事一样束手无策,心里也是希望有贵人出面帮我的。”
“所以说,往往许多人嘴上说得动听,但实际,却并不真的知民生疾苦。”李岳亭点头。
“因此,你这心意才加倍难得。”他说。
不及常乐再说什么,他已然转身而去。
“我再找穆将军说说,这些事也许可以另有安排。”他一边走一边说。“为了一人性命,要那么多人去尝与家人分离、离乡背井之苦,是有些过了。洪大人若在此,必也不忍。”
常乐一时愕然。
午饭,依然是客栈大厨做的。
也许知道是最后一次在这里做饭,大厨有些感慨,也动了许多心思,几道菜都又是精致又美味,穆将军和他的部下们虽然都是铁血冷脸的汉子,但看到这一餐饭,脸上的颜色也不由好看了几分。
“过来坐?”穆将军落座后,冲邻桌的常乐说。
“这里挺好。”常乐摇头。
一直以来,三方人都是分为三桌而坐,向不曾混坐,平时也没有什么交谈。
穆将军微微皱眉:“我当然不会无端邀请你。真在一起吃喝,我们兄弟倒觉得有外人在,有些别扭。”
常乐想到先前李老所言,便起身过来坐下。
“将军有什么话便说吧。”他说。
“我军中也缺人。”穆将军开门见山,倒是痛快。“这些伙计年富力强,那大厨的手艺又这般地道,不若都到我帐前,或做亲兵,或在将军厨上展手艺。如此,便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常乐一怔,没想到事情还可以这么办。
“那我得问过他们的意见。”他谨慎地答。
“去吧。”穆将军点头。
常乐起身,顾不得吃饭,匆匆去了后厨。
伙计们都不敢和这些人照面,因此送上菜后,便都集中到后厨,挤在厨房里吃饭。从家兄妹也在此,见常乐进来,从桂急忙迎上:“常公子,还需要什么?”
“将军说,他可以收大家做帐下亲兵。”常乐也开门见山。
伙计们都是一怔。
“这样的话,你们便都得活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来便于他监视,二来成了他的人,跟他牵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也能安心。”常乐说,“想来,到时他定会再有手段,许你们好处,派你们任务,让你们与他纠缠更深,直至成为心腹,如此,便万无一失。这是个机会,应该如何选,我尊重大家的意思。”
伙计们一时想不清楚,都有些茫然。
“那……容我们想想吧。”从桂说。
“不急。”常乐一笑。
回到桌上,吃了起来,莫非忍不住低声问:“大哥,这事……靠谱吗?”
“嗯。”常乐应了一声,“当是李老进了许多言。”
莫非向李岳亭那张桌望了一眼,心里好一阵佩服:“小蒋说得不错,这位李前辈果然不是一般人物。”
饭后伙计们过来收拾桌子,从桂来到常乐面前,一点头:“大家都想好了,这也是一条出路,而且弄不好,可以是不错的出路。总比在小店里当伙计更有前途。”
“那便好。”常乐点头。
穆将军稳坐桌前,并不看那些收拾桌子的伙计,只是盯着常乐。
常乐等伙计收拾完毕,走了过来坐下。
“他们同意了。”他说,“不过我想对将军多说几句话。”
“讲。”穆将军面无表情。
“将军不要卸磨杀驴。”常乐说。
穆将军眯眼看了他半晌,然后冷笑:“若本将军存的是这种心思,派人暗中盯着你,事后再将他们一一除去,不是更好?反正你也不知。”
“辛苦将军了。”常乐起身抱拳,转身而去。
道不同,亦可以相为谋,只是勉强为之、临时携手,如此而已。
话,便不需要说太多。
感情,自然也不必增几分。
穆将军显然也做如是想,因此带着部下起身回房,并没有过多的其他表示。
常乐来到李岳亭面前,拱手一礼:“替他们谢过李老。”
李岳亭一笑:“为何是你来谢?他们一不是你的兄弟朋友,二不是你的亲人。”
常乐一时语塞,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李岳亭微笑起身,点头后回了屋。一众人相随而起,纷纷向常乐投来赞许的目光,然后离开。
只洪天宇始终没看常乐一眼,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常乐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没来由地生出了些许好感。
这是为什么呢?
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回过头看到小草正帮着伙计们往后厨端盘子碗,不由恍然。
他是欣赏洪天宇的眼光。
我家小草这般出色的女子自然如仙子一般,不过,终也要有人懂欣赏。你有这般眼光,当然可以表扬。既然有这般眼光,人总归还算是不错的吧。
想到小草被人视为天人一般,便好一阵沾沾自喜,仿佛洪天宇视为天人的不是小草,倒是他常乐一般。
小草常乐,常乐小草。
不知不觉间,早于相依为命的岁月中,将彼此视为自己的另一半生命灵魂。
其后日子,倒也平淡。
从娟依然日日立于柜后算账,只是面容再不曾有过舒展。之前有欢喜有忧愁,喜的是收入有增,忧的是客人吝啬。如今,账也只是假算,将来所得倒是一大笔钱,可以再买家好点的客栈经营起来,但却少了憧憬,不免有些无聊。
再想到将要迎来的大战,又有些担忧。
若眼前人得了手倒还好,若他们事败,自己与兄长还有这一众兄弟们,又当如何?
这担忧她对从桂也提过,从桂想了想后说:“洪大人终是为了天下百姓。”
言外之意,我等小民虽未曾直接得到洪大人恩惠,实也算是享了大人之恩。
大人能为不相识的我等不惜得罪奸相,我等为大人冒一次险,又如何?
这番话,他没对妹妹讲,但却对伙计们都说了。
胆色本就大的大厨当即点头,只说若有需要,他拎着菜刀上,也能杀他几个。大家却被逗笑了,一个伙计说那些押送大人的官人显然都是御火者,你一个弱民拎菜刀上,不是找死?
从桂认真叮嘱,说大家只要做好本分,不让来者发现客栈中什么异样便可,其他的,倒不必理会。
未说尽的话是——其实咱们也没那个理会的本事。
于是伙计们每天各忙各的,初时心里还有不安,但几日下来,过的都是从前一般的日子,想象中的腥风血雨杀人天,似乎如下辈子那么遥远,渐渐,心态也就静了下来。
这天,一伙远来的旅人投店,诸人立时警觉起来。
伙计们心里虽然紧张,但招呼客人毕竟是做惯了的营生,上前问好,安排房间,打扫收拾,端茶送热水,等等事,做得有条不紊。
这些人选了二层楼上,中等的房间。
中等人,有些麻烦,说富贵不富贵,说穷倒也不穷,于是便事多,挑三拣四。好在伙计们做惯了客栈事,应付惯了南北客,应对得体。
第二天又来了几人,富商打扮,先了上房。
富人自有富人气,伙计们都明白,因此照顾之时,便与先前一伙人有所不同。富商很是满意,也打赏了不少钱。
第三天,来了几个行脚商人,做的小买卖,贩的普通货物,自然只舍得住一楼下房。
伙计们一样应对得体,但多少因为客人吝啬,而有些鄙夷。
是夜,李岳亭立于窗边,望着外面黑暗的天空。
天空中有鸟在飞翔,可漆黑之中,寻常人别说看出那是什么鸟,便是连有鸟飞于天这件事都不会知晓。
他却看得清楚。
那是一只信鸽。
是一只有着红色瞳孔的信鸽。
是军中用来传信的专用火兽赤眼鸽,飞行无声,而迅若疾风。
李岳亭面色凝重,轻声自语:“时候到了……”
两日后,一队人马进入客栈。
看起来,这是一个商队,十来个武师都骑着马,护卫着一辆大车,进入院中。
武师们满眼警惕。
车中坐了三人,一位体态微胖的中年人,双手拢在袖中打着瞌睡;一位两颊深陷面色灰白的中年人坐在对面,坐姿挺拔,与对面瘫在椅中的中年人形成鲜明对比。
一位灰袍老者坐在他身边,轻咳一声:“秦大人,到了。”
对面微胖中年人慢慢睁开了眼睛,伸了个懒腰:“真要累死。可算有家像样的客栈,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再这么躺在野营帐中,半条命都要没了。”
他推门,便有武师过来扶着他下了车。他推开武师,自己活动了半天腰腿,这才长出一口气。
灰袍老者扶着清瘦中年人下了车。
不知情者,还以为老者是下人,在扶着主人。
但眼尖的武者当能发现,老者的手有意无意搭在那中年人腰后脊柱处。
那只手,如同一只钢爪,骨节粗大,隐约显露出一种可怕的力量。
似乎只要轻轻一捏,便能捏碎中年人的腰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