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少棠面色复杂地看着我。
我想以他的聪明大抵也能猜到其中的猫腻,倒不怕他不把戏演完。
只是昭和这般,离她的心上人萧夙尘便又更远了。
唯一的好处是,躲过了那个人。
那日谢家大院。
时节正是醉杨柳岸、听杏花雨的时候。
静谧的公子少棠倚在梨花树旁,澄澈墨色的眼眸,那般柔和,同他的笑意般悠然如空,淡然如水,轻然如烟。
笑意愈浓,却不在言语,只是拂去少女发丝上几瓣落花。
我以我最美好的年华感激他,感激他保全了这两个只求自保的小姑娘。
我的及笄日便以这一出闹剧结束。
在这个礼法道义仍然盘踞扎根的开国盛世,司马氏根基未稳,世人皆知王昭和痴慕卫少棠,若是那个人再对昭和有觊觎之心,即使不顾王谢两家的据理相搏,也要顾这天下人的眼光。
那时的我们相濡以沫。
可我宁可我们不曾相濡以沫,我但愿我们从来就相忘于江湖。
公子少棠的姑父是誉满天下的丞相谢安,他的嫡女谢白颜是他的掌上明珠。
他想谢白颜必定锦衣玉食,仆役成群,没有受过半点的委屈。
可是,他的表妹并不快乐。
他的表妹爱的是瑶琴七弦的神韵,爱的是捧读华章其味无穷,可惜,这一切,没有人懂。
深闺,独坐。琴声,谁懂?
她多么羡慕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锦衣玉食妄自多,却敌不过她,刻骨的寂寞。
她想,如果能有一个高山流水的知己,琴相和,诗相酬,那么,她情愿不要这荣华富贵,这玉宇琼楼。
是何处传来的琴声?声如裂帛,情动处,风起,云落。如大鹏之临风展翅,如凤凰之引吭高歌,
十岁的谢白颜来到华厅上,看到一个紫衫披发的少年,抱瑶琴,弄弦索。
只可惜满座高朋,只沉醉于酒中之味,却不知这曲中之味,甘如怡,醇胜酒。
她悄悄问侍女授衣,此乃何人?
侍女告诉她,此乃公子少棠,名满洛阳的芝兰公子,谢白颜的表哥,今天谢安特意请他来弹琴助兴的。
于是她记住了他,芝兰公子——卫少棠。
突然,他反手一拨,弦断,音住,曲未终。
他站起来向谢安辞行,“弦断难续,少棠就此告辞了。”
“卫表哥慢走。”她轻轻从帘后走出,拿着她的瑶琴。“白颜这里有一张瑶琴,还烦表哥再赐教一曲。”
她看着他,墨眉清目。
“方才听表哥一曲《风声鹤唳》,若深山之鹤鸣,若空谷之风幽。莫非嫌白颜瑶琴太破,恐玷污了你的琴技不成?”小姑娘笑着说。
卫少棠旋即轻轻坐下,随手抚出一曲《高山流水》,如水的音符从他指尖泻出。
谢白颜其实不会弹琴,但她出生在谢家,是谢安的嫡孙女。
她的琴可以说是最上乘的,冰丝弦,梧桐木,声如洪钟。
卫少棠未曾想到,这酒浊铜臭之间,也有一个小姑娘,解他曲中之意,不在酒中。
后来,他的小姑娘遇到了一个和她性格截然相反的小姑娘,王氏千金王昭和。
就像伯牙遇见子期,就像高山遇见流水,那个张扬、喧嚣、如烈日一般的貌美少女是她苦苦寻觅的知己,她在她的身上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做到了自己一切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她们一起不屑于权贵朱门,一起扮作普通的少女游走在洛阳城的每一个角落,自在地笑,一起过着所有的世家千金都体验不到的精彩生活。
十七岁的卫少棠想,他其实对那个叫王昭和的少女有一点嫉妒的。
他总是要不停地寻觅很多曲子,讲很多故事,才能让他的小姑娘开心。
而那个叫王昭和的少女什么都不用做,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他的小姑娘的莫大的喜悦。
虽然阴影久久地不能散去,好在皇帝再未传召过昭和。
开始禁闭一个月。我坐在窗口,散着头发,发呆,凝神,看着我画的桓玄的眼睛。
然后,萧夙尘就进来了。
我猜,他一定是翻墙进来的。他的武功真的进步很大,可以自由地出入我的院子而不被护卫发现。
他的脸色很隐晦,嘴唇死死地抿住,看得出来在克制心里的怒火。他一定,是来找昭和的吧。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昭和不在。”
我本想解释一下昭和和卫少棠的事,想告诉他我们只是为了自保而已,这是我们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可是见不到桓玄的我,再也不能远远跟着桓玄的我,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来解释那么复杂的事情了。
“你这样,我很担心。”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这样说,好奇怪……我甩开脑子里混乱的想法,故作轻松地笑:“没事,我没什么事,禁闭而已。”
“谢白颜,我喜欢你。”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心里,炸开了惊雷。那时他亦年少,年少的时候,喜欢这两个字,想说的时候就说了。
“昭和……她,她和我表哥不是那样的。”我语无伦次,惊慌失措。
“谢白颜,你仔细听清楚了,我喜欢你!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即使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桓家七郎,我看见你远远地跟着他……”
“不要再说!”他的话刺疼了我,我打断他。
“我看见你跟着他,看见你在桓府门口等他……你知道,我也在你的身后吗?白颜,为什么你不回头,不回头看一看,我在你的身后!”
他的声音困顿,哽咽,然后他看见了我摊开的画纸,上面都是桓玄的眼睛和名字。
他自嘲样的笑了笑,早知道的,桓府七郎那么优秀,出众,谁都喜欢。
“谢白颜,你只是忘记了我而已。”
他留下这么一句含糊的话,好似我与他之间真有什么缠绵悱恻的往事。
我在夜里做了很多的梦,一会儿是桓玄,一会儿是萧夙尘。
我追着桓玄奔跑,疲惫不堪,等到我要握住他的手时,他的脸变成了萧夙尘。
命运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而我最好的朋友喜欢的人,却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