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摇头叹息一声，然后向不远处的小土房子走去，缀满补丁的长衫在他缓慢的脚步里，更显得笨拙，时不时露出他脚上的一双草履，破旧不堪的草履，甚至有几缕草烂了，脏兮兮地拖在脚后跟。眼前的黄泥土房很小，砌得歪歪斜斜的，一副不堪风雨的模样，甚至看上去像是随时有倒塌的危险，一扇黑灰色的小木门和木窗，被虫蛀蛀得残破不已，有灰黄的木屑粘在上面，时不时在风经过的时候，如一粒尘埃般落下来。
乍一看，这个老人像是穷苦得快要生活不下去的人，或者说像是一个要饭的。
但他不是。
老人推开木门，突然间，一只汤碗大小的癞蛤蟆从门楣上跳下来，落在老人头上，端坐在那乱糟糟如同杂草的发上，鼓动着腮帮子。老人继续往前走，屋子很小，仅几步就来到房门前，说是门，其实只有一个木制门框，并没有门，他刚走进去，蓦然间一条泥土色的蛇自门内的墙壁上迅速滑过来，跃上老人的肩头，神态优雅地绕着老人的脖子围了一圈，然后把头伸向老人的头顶。很自然的，蛇发现了前面的阻碍，于是迅速用头一碰，把那只大癞蛤蟆撞落下来，最后悠闲地把头伏在老人那一头乱发上。被撞跌落到地上的癞蛤蟆似乎很不甘心，它跟在老人的草鞋后面，一边跳一边“呱呱”地叫着。
无论是贫穷还是简陋，都无法形容这土房子里面的一切。这里像是一个人迹罕至的森林，处处散发着潮湿阴的气息，甚至有些惊悚和肮脏。灰黄的墙壁上爬满大蛛网，有蜘蛛在上面来来回回，桌子上有一只海碗，满碗的清水里，飘浮着几片细长绿草叶，三只漆黑蝾螈在游动着，偶尔露出鲜红如血的肚子，还有几只瓦罐，散发着奇怪的味道，而其中一只的罐口上，隐隐有一截东西在蠕动着，不一会儿，那东西探出来，蜿蜒下来，是一条蚯蚓，暗红色的身子耷拉在罐沿上，时而扭动一下。
老人名叫离苦，是一个巫术师。
其实，以他的本领，完全可以不用生活在这样肮脏简陋的环境里，即使他不愿意用巫术来获取荣华富贵，他的巫术也能使这间惨不忍睹的屋子在短时间里变成一座富丽王宫。但只能持续极短的时间，因为巫术呈现的作用是有时间限制的。然而老人安于这样的环境，因为以他的理解来看，这世上真正拥有绝技的人，总是命运奇特波折，或者说短命。毕竟上苍愿意赋予一个人天分，就一定要从他身上拿走些什么，或是让他付出些什么，比较常见的，就是痛苦和劫难。而如果一个被命运赋予某项很高天分的人，他的技能影响一大片人，而且这人生活又很平顺，极少遇到坎坷，那么他很可能会比较短命。
就比如离苦的师父，他曾是冠绝天下的巫术师，他的巫术力量强大得能够左右时局，多少人慕名而来，他也因此获得了无上的名利，终日与王公贵人为伍，生活富足安定。但他三十九岁时，无疾而终。离苦现在还记得师父死时的模样，躺在雕栏大床上，一身锦绣衣袍如云般优雅舒展着，乌黑头发从玉枕上流泻下来，像是在熟睡。离苦也记得人们窃窃私语着，“一个人如果什么都好，又什么都得到了，连上苍都是会嫉妒的。”
还比如方才遇见的那一片百鸟之云。据说机关师菊花隐士制造了一百只机关鸟，将它们藏在一处极难寻找的密室里，很人渴望拥有力量的人都在寻找它们。现在离苦可以肯定，机关百鸟的出世，一定是因为它们的主人菊花隐士已经遭遇不测了。
离苦和菊花隐士本身没有任何来往，但离苦却知道关于菊花隐士的一些零星故事，毕竟那是一流的机关师，名头太响，而离苦作为一流的巫术师，虽然是不同的领域，但都顶着“第一”的头衔，难免有点惺惺相惜之感。
离苦望着枯黄粗糙大手里的那枚小小羽毛，姑且不论那鸟儿们身体里的复杂机关，单单是寻找这一百只鸟的羽毛，并且将它们做得栩栩如生，就是一件极难的事。以菊花隐士的年龄和经历来看，完成这项惊世骇俗的工作，并没有需要太久。可见他如同自己的师父一样，也是个天才，他们的共同之处还有，生活顺遂，于是他们又有了共同的结局，不长寿，无论是像师父一样自然死亡，还是像菊花隐士一样，被时局里的明枪暗箭所刺。从前在听人们说起命运这个东西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一点，因此他早就开始提防着：如果命运本身不给他苦难，那就么就主动制造苦难，最简直的办法就是减少人世里福禄的摄入。因此离苦就走了与师父截然相反的路，他过着这般极贫的生活，而且多年不变。
他的预见准确得惊人，因为他活了很大岁数，至少今年刚好七十岁了。
离苦把那片羽毛放在桌子上，走向黑乎乎的木床，一张黄绿的破草席上，卷着一床破旧的被子，离苦提起那个装着秕谷的小枕头，露出一只桃木小盒子，他俯下身来，极恭敬而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来，走到桌边。
盒子里装着师父送给他的遗物。整个屋子里，也只有这个盒子看起来洁净无染，并且像是值点钱。
离苦老人郑重地打开了盒子，呈现在眼前的是，是一红一绿两根丝线，筷子长短，一般粗细，非常笔直地并排而放，小小的丝线顿时映衬得盒子异常空阔起来。它们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绣娘在刺绣时候常用的那种丝线。
离苦的师父因为巫术换取了大量财富，他并无子嗣且生性慷慨，他在世的时候，那些金银财宝是任由离苦去取用的，而他离世的时候，那些财富也由离苦继承，但他不愿意享用分毫，把所有财产全部捐给了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