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母子两人相互对视,谁也没有说话,一片沉默寂静。
褚老太君捏紧了手中的佛珠,眼里全是怒火,儿子敢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还不是他觉得自己已经翅膀硬了,不需要再听她的话。想当年,自己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能乖乖的听着不感说话,而现在他竟然为了褚昭钺跟她来顶嘴——自己是年纪大了,可她还没到要受制于儿子的时候,她的脸色沉沉,眼中两簇怒火跳跃,实在想要拍着桌子好好将他骂一顿。
可现在儿子已经袭爵,自己也不能像原来那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褚老太君想了又想,最终压下心里头的火气,语气生硬道:“文偃,这次母亲给昭钺挑的绝对不会错,出身名门又生得一副好模样,那媒婆说得没错,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就不必担心了,昭钺回来会同意的。”
“母亲,你不知道昭钺心里有喜欢的人了。”楮国公见褚老太君执迷不悟,心底隐隐有些气愤,为何母亲总不愿意遂人心愿呢?先是他,后来是二弟,现在又轮到了昭钺身上。
“私相授受的姑娘,如何能进咱们褚家的大门?”褚老太君怒目而视:“文偃,我便知道你没有要忘记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楮国公站起身来,盯着褚老太君看了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自己跟母亲是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有些悲哀,看起来自己只能给昭钺去一封信,将府里的安排告诉他,让他自己拿主意了。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自己院子,迎面就见着褚大夫人站在花圃前边,手里拿着一把大花剪正在修理树枝,见他走了进来,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继续在修剪花枝,就听着“喀嚓喀嚓”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庭院,格外单调。
楮国公站在门口看了一阵子,心底里忽然涌上一阵悲凉,他跟她,以这种“相敬如冰”的方式相处了二十年,两人到现在还是陌生人。
新婚第二日敬了茶回来,她派人将他请到了房间:“昨日是我不对,说话有些冲,我希望你能宽宥一二。”
他淡淡回她:“生气的时候都会口不择言。”
“那从今日开始,咱们就忘掉过去那些不快,做一对恩爱夫妻,如何?”她抬眼,全是期盼:“我可以不计较你的过去,只是你也必须忘记她,咱们开始慢慢相处,等到咱们相互熟悉的时候,我们再……”她的头低了下去,脸上有一丝丝红晕。
他负手站在门口,好半日才幽幽的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开。
或许他可以试着与她接触,将对妙音的思念埋在心底,可是他怎么会转变得如此迅速?韶光容易将人抛,可再怎么容易,也要经过一段时期,如何能说忘就忘?
她忍了一个月,最终忍无可忍,冲进了他的房间,将她的画像从书架上找了出来,扔到了池塘里,等他赶到时,池塘上一片平静,再也不见了画像的踪影。
对妙音的思念并没有因着那幅画像沉入塘底而消磨,相反的,他越来越想她,而对这位新婚妻子却开始滋生了恨意,两人的距离没有像想象里的那般越来越近,而是渐渐的远了,直到两人争吵过很多次以后,褚大夫人的心里不再有期盼,脸色也越来越清冷。
“母亲要给昭钺定亲。”也不知为什么,楮国公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他自己也很诧异,或者他现在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只是面前的褚大夫人并不合适。
“昭钺去年便已经及冠,是该成家了。”褚大夫人回得淡淡,没有一丝热气,就如一盏冷水里泛起一丝渐渐的波澜,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们素来没有什么话说,除非是一些大事,比如说大年初二与褚大夫人一道去谢家,该准备什么东西,褚大夫人都会派丫鬟请他过来商议,实则是提前告诉他,明日有重要的事情,你得先将别的事放到一旁再说。
现在他说的,是二房侄子的事情,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褚大夫人反应冷淡,当然是情理中事。
楮国公负手站在那里,剪枝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清脆,回荡在这带着些许寒意的暮色里,听起来有些悠远,单调的声音重复着,不断的冲击着他的思绪,让他有些忍无可忍,最终讪讪离去。
“夫人,国公爷走了。”丫鬟看着他急匆匆往书房走的身影,低声说了一句。
“走了便走了,还需要我留他不成?”褚大夫人头都没回,眼睛盯住面前的那棵树,看起来已是枯枝,可那灰褐色的枝条上却点缀着几个绿色的芽孢,带着一丝春天的气息。
“给我研墨。”
走到书房,楮国公便喊了书童将文房四宝准备好,提起笔来在砚池里蘸了蘸,开始寻思给褚昭钺写信,他不知道褚昭钺看了这封信会有如何反应,但是他明白,自己一定要将此事告知他——他不希望侄儿也和自己一样,一辈子过着了无生趣的日子。
夜色渐渐的沉了下来,更漏声声,如同滴在人的心上,楮国公愣愣的看着那一页信笺,思绪回到了很久以前,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张脸,苍白而精致,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顾盼有神:“文偃,你知道么,我昨晚给你写了一封信,后来又烧掉了。”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她说过的话依然还是记得那么清楚,这么多年过去,她在自己心里,从未远去。
第二日下朝以后,楮国公让长随将信笺送去邮驿,自己骑马在街头漫无目的闲逛,京城繁华,路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可是却一点也不能减少他心中的惆怅,他慢慢的从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穿过,忽然间一抬头,便见到了两边街道的铺面前边,都悬挂着艳丽的绸缎。
竟然逛到了朱雀街。
楮国公有些茫然,怎么自己竟走到这个地方来了?朱雀街大部分都是卖绸缎的,他鲜少走这条大街,为何今日跑到这里来了?
随着马朝前走了十来步,路边有一间店铺与众不同,门口没有挂绸缎,只是悬着一盏白色的纸皮灯笼,这是药堂的表记,楮国公眼睛朝上一看,黑底金字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济世堂。
他来过这里一次,这是昭钺那个和离的媳妇开的药堂。楮国公想起了长随曾跟他说过,京城现在又多了一间不错的药堂,听说是个姑娘家开的,她配制的药膳,便是宫里的娘娘都要托人出来买了去。
那不就是自己曾经的侄媳妇吗?楮国公愣愣的看着那块招牌,鬼使神差的跳下马来,济世堂门口的伙计早就笑脸迎了上来,接过他手中的缰绳:“客官,您想要买些什么?”
“过来看看。”楮国公大步走了进去,到了大堂里,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很友善的朝着他笑:“客官,是要看病还是抓药?”
楮国公一愣,这少年看着怎么有些熟悉,可他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客官?”沈子杰也愣了愣,这位客人真是奇怪,怎么一个劲的盯着他看个不停呢?“客官,我看你精神挺好,不是来看病的罢?是不是来给府中的老人抓药的呢?可有大夫的方子?拿了方子我去给我们梁大夫瞧瞧,看适不适合用。”
“我是来找你们济世堂的钱大夫的,怎么没见着她?”楮国公转脸看了看大堂,收拾得整整齐齐,有不少人在那边货柜挑选东西,掌柜的站在柜台后边,一脸笑容的看着他,一只手还摸着算盘,将那些珠子拨拉得“哗啦啦”的响。
“我们家钱大夫被兵部秦尚书请了过去,已经在他府上住了五日。”一提到芳华,沈子杰便觉得与有荣焉,那位去秦家接生的稳婆才出了秦府,便开始宣扬济世堂钱大夫高超的医术:“钱大夫真是杏林妙手,她那手好本事,咱们大周该没有一个大夫能比得上!”
京城里最愁的是没闲话儿可以听,稳婆这话一传十十传百的,很快大街小巷便都知道济世堂有个了不起的钱大夫,而且稳婆的原话经过各种渲染,到了最后竟然成了这个版本:秦少夫人本来已经死了过去,钱大夫用了自己的妙招把她救活过来:“啧啧啧,这般医术,真是能起死回生白骨生肉啊!”
“钱大夫去秦府住着了?”楮国公有些吃惊,他本来还想找芳华说上几句话呢,结果却没想到竟然没有碰见,越发的有些惆怅。
“客官,你明后日过来,我们家钱大夫应该就回来了,毕竟也去了这么久,是该回来的时候了。”沈子杰笑着对楮国公弯了弯腰:“客官,要不要我带您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需要的?”
“不用了,我是专程来找钱大夫的。”楮国公摆了摆手:“我过两日再来罢。”
“那好,您贵姓?到时候我也好跟钱大夫说。”沈子杰依旧是一脸的笑,紧紧跟在楮国公身后,不很靠前,也不特别靠后,很适当的距离。
“我姓褚,她该知道的。”楮国公回头看了沈子杰一眼,那分熟悉的感觉越发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