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凤临变得神经质,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神经质。他的脾气,就像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还风和日丽,后一秒却电闪雷鸣。
如果我每天按时下班回家,他就还好。但我若晚归,他就会爆发。他学会抽烟,发脾气时也扔东西,他的话越来越少。他的性格本来就过于安静,而今更是像山一样沉默。我在他面前,简直如履薄冰,因为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歇斯底里,或者操起东西朝我扔过来。
我变得有几分怕他,但更多的,是同情和心痛。
我知道他的症结,可是,我却不去解开那个症结。
我几乎是有了一种执念。我既然已经做了这么大的牺牲,我就一定要让他站起来,否则,我在顾倾砚那里所受的折磨和侮辱,不就白受了吗?何况,他那越来越沉的偏执的爱,也是我无法承受之重。
而顾倾砚,他的变化,则比资凤临更甚。当然,或许也不能说是变化。他只是回到了最初,最初出现在我面前的他,就是那样,表面斯文雅致,内里却是如假包换的禽兽。他喜怒无常,索取无度,时而如谦谦君子,时而是吃人恶魔。他妍妍笑着,说着的话,却像蛇吐出的芯子。我呢,我觉得我越来越专业,像个卖笑女郎。不,我本来就是个卖笑女郎。我在他面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努力迎合着他。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偶尔走神,一旦走神,顾倾砚的话,就会更加刻薄,甚至,刻毒。我不知我受了他多少嘲讽、警告、挖苦,但是,我似乎已经麻木了。所有的这些,已在我心里引不起太多波澜。我们两个,一个为钱,一个为肉,其他的,我就当是这个过程中的调剂。
我们的老板,或许是我再次不停请假,也或许是因为我没采纳他之前的提议(在这个世上,是不是所有的男人,在手里有那么一点钱权时,都会把女人也当作一个商品?),他重又在各个场合对我挑三拣四,对他的挑三拣四,我只有默默忍受。这份工作的报酬,能维持我和资凤临生活,不到万不得已,我还不想失去它。但我心里明白,失去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果然。
当我又一次以私事的名义请假时,老板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他说:“既然私事太多,那你就先处理私事吧。”
终于炒鱿鱼了。
这场走到最后相看两厌的主雇关系,终于结束了。
这是我的第一份职业,我一直努力把它做好,但最后还是失败了。我知道原因在我,老板虽然也有男人的劣根性,可是,在工作上,却一直比较客观公正,也欣赏我的能力,给我各种机会。
但我到底没能一直做下去。
失去这份工作,我开始找新的雇主。我知道自己需要一个相对自由的职业,经过认真考虑,销售成了我的首选。我做了简历,特意挑了几家小公司。在职场这几年,我也知道,越是小的公司,就拥有越多的自由。
我最后来到了一家做电子产品的公司,规模不大,不到五十人,在这一两年生意才渐渐有点起色。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个有点明星相的男人,剑眉星目,有点像韩剧里的美男子,叫阮臻。而那销售主管,则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一张脸总是板着,看不出表情,长得谈不上英俊,但是很酷有男人气概。
他叫罗亦琛。
我来这公司之前,已经面试了好几家小公司,但无一例外的失败。失败的原因,却是我的学校太好,堂堂名校高材生,却去那样的小公司面试一个小小的销售岗位,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有一个面试官直截了当的说,他们庙小,容不了我这尊大菩萨。
我只有苦笑。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在求职路上吃闭门羹,却是因为太好而非太差。
基于这样的教训,我来这里面试时改了简历,只说自己是高中毕业,可那面试我的没有表情的男人,不过扫一下简历,又看我一眼,就客气的说:“霍小姐请回吧,我们公司找销售人员,第一看重的是诚信。”
“罗总何以觉得我不诚信?”
“你的学历造假。”
“哦?”我微微一惊,这个男人到底有双怎样犀利的眼睛,“罗总何以如此笃定,莫非你有火眼金睛。”
罗亦琛语气寡淡:“我没有火眼金睛,我只是有着销售人员的天性,善于察颜观色,注意每一个细节。”
“能说更具体一些吗?”我倒有了几分兴致。一个一眼就看穿我学历造假的男人,应该是个有着过人之处的男人,与这样的人共事,想必还是有点意思的吧。
“我墙上的那幅字,你看了超过十秒。”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你看明白了。Les grandes douleurs sont muettes”他用法语念了一遍,“我不觉得这是一个高中生的水平。”
“也许我是个好学的高中生呢。何况,法国是浪漫的国度,法语念起来有种特别的柔情,现在网络发达,会几句也不稀奇。”
“如果你是一个好学的高中生,你就不会在简历里面这么低调,而会大肆渲染你有哪些知识和本领。毕竟,我们的招聘,虽不拘束于学历,也是择能力突出者而录之。一个高中生,在学历方面是大大的劣势,自会想方设法在其他方面弥补,所以,即便是夸张的吹嘘也在情理之中,又哪会去隐瞒呢?”
“罗总真是善于揣度人心。”我笑了笑,“对不起,我是隐瞒了学历,因为我想要份销售工作,最好是小公司,可我的学校太高大上,我吃了不少闭门羹。”
我实话实说,在聪明的男人面前撒谎,不是明智的选择,和顾倾砚在一起这么久,我太知道什么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为什么需要小公司的销售工作?”
“我有个弟弟,他需要我的照顾。所以,我的时间,要比较自由,坐班不适合我。”
“可我们公司,也是有规章制度的,业务人员不在外面跑业务,一样要留在公司,学习、讨论、培训,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多自由。”罗亦琛说一些场面话,看来是不打算给我这个机会了。
我又瞥了一眼墙上的那幅字,Les grandes douleurs sont muettes,至悲无泪。能用这样一副字来警醒自己的人,想必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在时时刻刻告诉自己要坚强,可又不愿被太多人窥了去,所以特意用了这句法国的谚语。这样一个男人,表面看寡淡无情,内心却最是柔软。否则,一个心硬的人,又哪需要时刻警醒。
我且探探他的那份柔软。
“Les grandes douleurs sont muettes,”我说,“罗总,看到这幅字,我只觉心有戚戚,所以不免多看了两眼。我弟弟神经受损,行动不便,所以我需要一份相对自由的工作。当然,我也只是要相对的自由,并不会因此耽误该做的事,还请罗总能给我一个机会。”
“神经受损?”罗亦琛眉心动了动,似颇有触动。
“呃,控制双下肢的神经不听大脑指挥,所以只能坐轮椅。”我脸上浮现一个悲伤的神情,多少带着点做戏的成份。找工作已经花了我半个多月时间,虽然目前我并不是急切的需要这份薪水,可是,我却急切的需要有一份事能牵扯我的精力。否则,单纯的夹在顾倾砚和资凤临之中,我想我会疯掉。
罗亦琛敛了敛眸,笔在桌上无意识的轻轻敲着。如此过了起码半分钟,他看向我,说:“霍小姐,你什么时候能到岗?”
竟是同意了。
我说不上的欢喜,说:“明天就能到岗。”
“明天是周六。”他不由笑了,刻板的男人一旦笑了,原来也可以灿烂的。
“不好意思,太高兴了。”我说。
“我会尽量让你多一些自由支配的时间,不过,你也要尽量把工作做好。”
“当然。”我说,“我会对得起罗总的这次网开一面。”
“也不尽然,我虽然同情你弟弟,但是,还不至于会就此白白提供一个岗位。你的谈吐,告诉我你的能力。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谢谢。”我由衷道谢。
“不客气,很高兴我们能成为同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
“我也很高兴。”我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是真的高兴,从今天起,我就不用在小区的长椅上,一个人坐在那里,无处可去,带着说不上的心酸和可怜。资凤临的嘲讽和厌弃,让我并不愿把更多时间留在那个屋子里。我还记得刚被炒时,资凤临看我在家,问怎么没去上班,我说我离职了。他古怪的笑着,说:“哦,要做专职的了?”
他的话,深深刺痛了我。我知道他说的专职,是什么样的专职。在他发脾气的时候,他会口不择言的骂我脏,骂我卖。可我却只能忍着,忍着,无法做到拂袖而去。
我想我这样这边忍,那边装,总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两个一样,要么变态,要么神经质,要么是变态的神经质。
总有一天会这样,总有一天的。
好在我现在有了工作,便也有了去处,有了和正常人相处的时间,有了让紧张的神经松弛的空间。所以,我即便会成为变态的神经质,时间也会靠后很多吧。
当然值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