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儿竟不合时宜地觉得有一点儿好笑。等她发现自己的不当时，嘴角已是轻微地扬起了。忙低下头去回道：“妾身采女沈婉儿。”
“沈婉儿……”独孤元嘉轻轻念着这名字，“沈婉儿……”终于是慢慢想起来，“哦，是你。”
沈婉儿也不知道皇帝是喜还是不喜，但只听着那略沉的温柔嗓音念着自己的名字，但止不住地心中颤动。
独孤元嘉似乎是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沈婉儿愕然。然而皇帝不曾叫她平身，她便也只得规规矩矩地跪着：“是陛下要招见妾身的，”握了握手中的笛子，“还特意嘱咐妾身要携笛同来。”
独孤元嘉醉眼朦胧地瞧了一眼她手中的笛子，疑惑地点了点头：“是么，是朕叫你来的？”
沈婉儿已不知该如何回话。心中顿觉一丝失望。
独孤元嘉闭着眼睛静了一会儿，却又淡淡地笑起来：“朕只记得想听一支曲子……许是为此，他们才叫了你来？”
“……”沈婉儿一律静静地听着。
独孤元嘉怅然地叹息一声，柔柔地道：“也罢，既是来了，就为朕吹奏一曲吧。”
沈婉儿压下心中微弱的起伏，仍然低着头道：“妾身遵旨。”又问，“不知陛下想听什么曲子？”
独孤元嘉又静了一阵子，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带出一抹既轻且淡的笑，似是怅惘，又似是喜悦。却问沈婉儿：“你家乡可有好听的小调？不拘哪一支，婉转悠扬一些便可。”
沈婉儿谨慎地回道：“多是一些粗浅简陋的，不成调子。妾身深恐有辱圣听。”
皇帝笑着说无妨。在皇帝地坚持下，沈婉儿吹了两首童谣。欢快而稚嫩，皇帝倒也听得微微一笑，又问她还有别的么。
沈婉儿知道皇帝是想听更好一些的，脑中一瞬间闪过了《望月》，但终究不敢轻易涉险。
“妾身所学有限，”她道，“敢请陛下垂示。”
独孤元嘉想了好一会儿，淡淡地道：“你可会这样一支曲子？”
便听一道极熟悉的曲子，缠缠绵绵地从皇帝的唇齿间轻轻地飘出来。沈婉儿顿时惊愕地抬起头来。而皇帝却依然闭着眼睛，一手支着微酡的脸颊，毫无所觉，只顾自己的低声吟唱。
那简单而曲折的曲调，弥漫着丝丝缕缕的哀伤，缠绕住了吟唱的人，也缠绕住了聆听的人。
也亏得皇帝的闭目投入，沈婉儿才能不用掩饰自己发自内心的震惊。她不敢相信地盯着皇帝的容颜，任凭心脏在胸膛里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是《望月》！竟然是《望月》！
皇帝是怎么知道《望月》的？
沈婉儿的心都乱了。她只在观柳渡吹奏过那一次。那一次，有人与她遥遥相和，虽是不见人，不闻语，却从笛音里深深地感觉到，彼此心神都是相通的。
难道那个人竟然是皇帝！
这个念头一从脑海里跳出来，沈婉儿握着笛子的手都不觉发起抖来，身体里涌起一股莫名强烈的暖流。就好像，她一直在期待的事情，竟然当真发生了。
正心乱如麻之时，皇帝的吟唱突然止住了。
陡然降临的安静，像一把细巧的剪刀，一下子剪断了她心头正在蔓延开来的烈火。沈婉儿双目一睁，不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及时地找回一丝冷静。不，皇帝也不一定就是那个与她相和的人。也有可能只是听到他和那人相和。
如果是后者，那就不妙了。她绝不能让皇帝知道，那支《望月》是她吹奏的。
想到此处，沈婉儿也不由得闭上眼睛，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强压下来自内心的骚动，拼命地提醒自己这背后的危险会更致命。
终于，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然而下一刻，当沈婉儿幽幽地睁开眼睛，心脏却又不能控制地漏跳一拍。一直闭着眼睛，似乎就要被醉意打败的皇帝，竟不知从何时起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直直地看着她。
沈婉儿不觉回想起头一回入甘露殿。
那时，皇帝是全然清醒的。一双眼睛就像夜空里的星星，透露出一种深沉的清亮。被那样一双眼睛瞧着，虽没有刀剑相逼的凌厉，整个人却像浸泡在深潭中一般，无声无形中，就已被清澈的潭水吞噬。
而现下，皇帝似醉未醉，似醒未醒。眼睛里仿佛还蒙着一层极薄的水光，少了三分清亮，倒多了七分濛茫。他本就是那样一个面容温柔的男子，如今再有这样的眼神，几乎要给人一种脉脉含情的错觉。
沈婉儿慌了，连忙低下头。她慌得不知所措，然而细究起来，冷汗只出了一点点，少得不能再少。更多的，却是不停上涌到脖颈和脸上的热气。
“朕问你话，你怎么不答？”独孤元嘉问，柔软低沉的嗓音里沾染着些微不满。
沈婉儿这才想起皇帝还在等她的回答。连忙回道：“陛下怒罪。妾身孤陋寡闻，着实不曾听过这支曲子。”
独孤元嘉微微失望地叹道：“罢了。其实，朕又何尝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沈婉儿听着皇帝的那一点失望，忽然鼓足勇气问道：“陛下就这般喜爱这支曲子么？”
独孤元嘉微微一怔，看一眼沈婉儿，却又多了一丝清醒：“只是听来煞是悱恻、简丽，与宫中的曲子不大一样。”他可不想让眼前的这个女子，轻而易举地窥刺到他的心意。哪怕只是一首曲子。
沈婉儿浅浅一笑，掩盖住心里的失望。
两个人的心中都有太多的顾忌，彼此给了彼此障碍。竟然谁也不知道，想要见的那人其实就在眼前。
独孤元嘉想到，沈婉儿已是采女，他原本也同高有忠说过会善待她，这回既是阴差阳错地来了，不如就收了她吧。便朝沈婉儿轻轻地招了一下：“过来。”
沈婉儿业已在下面跪了多时，陡然起身，才觉腿上一阵酸麻，又跌跪回去。
皇帝笑了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