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儿终于将手从东子手心里抽了出来,从床边走到了书架上,她从我的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是余华的《活着》,扉页上甚至还有个一行类似契约的字写道:好好活着。为了东子及人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为生命中永恒的痛哭。
那是东子握住我的手写下的。
那字体十分奇怪。既不象他的字也不像我的字。时间是11月20日的夜晚。
这一天,我从医院出来。
这一天,我同意从死亡的笼罩中出来。是11月20日这一天。
时光仍在淡然而平庸的继续。在我眼里,那段时间人世间是丑陋和猥琐的,我走出医院,走到阳光里,整个世界的颜色都变成了灰色。东子就走在我身旁,他搀扶着我,我却觉得他离我是那么遥远。不是,不是灰心丧气,而是所有的兴趣都离开了我,我不再有任何足以让自己快乐起来的原由。只是我发现死对我来说是那样的困难,好像我必须留下来,必须接受惩罚。所以,我得暂时与命运讲和。我拧不过它。即便我发现那个曾被我当作是全部的它“爱情”也变得索然无味。
我得活着。我的心在碎片中挣扎。没有足够的空气。心是会怕的。爱是会痛的。可不管怎么样,我答应了东子,我对这个给我带来无数痛苦的男人做出来承诺,我就一定会好好活下去。那天,他让我在住院部大门口等,他去拿车。在等的过程里,我看到了一对夫妇,年纪和我差不多。我看见那个女的穿着医院肥大的病号服,在男的搀扶下在对面的喷泉那散步,他们走得很艰难,女的几乎是全身挂在男的肩膀上的。我看见她抬起头来充男的露出的歉意和温柔的爱;男的为她用一块米黄色的手巾擦拭纸额头的汗水。我的心猛然被感动,这与爱情无关,是的,无关。他们也许非常相爱,但现在的情形与爱情无关。我有些眩晕,让自己靠在大理石的柱子上。我在想着是不是就是我所追求的东西?相依相伴。东子会吗?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很模糊。
东子把车开到台阶前,下车过来搀扶我上车。在进到车里前,我回头再看看那对夫妻。我对东子开了一句玩笑话:你说“理想的败类”和“现实的俘虏”哪一个更愚蠢更勇敢?
东子抬头看看我。他没做任何回答,他总是这样,总是对自己难以确定的事情不做回答。他把我扶上车,自己过去启动车朝医院外驶去。我们一言不发。其实我和他都没有答案。爱在我们的身上需要折扣时,无论是“理想的败类”还是“现实的俘虏”意义都不大。
那天回到家,我们也是那样坐在这张大床上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的,也一样是相对无语。
我反复重读过很多遍余华在阐释他的《活着》时所说的那段话:
“活着”他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作为一部作品,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因为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它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它们活着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死去时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与此同时,活着还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我相信,活着还讲述了眼泪的宽广和丰富;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讲述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活着。
是的。活着。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
余华比较有力的帮助了我。让我可以顺着他的思路作一个好些的思考。
余华又说:
人的理想抱负,或者金钱地位等等和生命本身是没有关系的,它仅仅是人的欲望或者只能扩张时的要求而已。人的生命本身是不会有要求的。人生命的唯一要求就是“活着”。
其实,死亡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件最不起眼的事情。当你从阳间沦落到阴间的时候,你才会真正地明白活着比死亡要有勇气得多。
芮儿盯着《活着》上的几个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东子也从床边走了过来,东子说:“那天我是和欣儿紧紧地握着手写下这几个字的,欣儿答应了我,她一定会好好活着,为什么她说话不算数?她本来不是这样的人。”
芮儿把视线从书本中转移到了东子的脸上,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想从东子的脸上去解读某种困惑,可芮儿似乎没找到她要的答案。
东子说:“芮儿,我们去吃饭吧。”
芮儿问:“欣儿做饭给你吃吗?”
东子笑了,但笑得很惨淡:“做。她活着的时候总是宠着我,连我的指甲都是她帮我修剪的。”
芮儿的目光又扫到了东子的手指甲上。手指甲显然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修理了,芮儿说:“东子,来,坐下,我来替欣儿为你修理吧。”芮儿真的从包包里拿出指甲剪,真地拉过东子的手,很小心地替他修建起指甲。芮儿的这些举措让我看不懂。芮儿做得很认真,很投入。我看不出芮儿是带着某种目的而来,我甚至在这一瞬间相信芮儿真的是在替我爱东子,我愿意这样去相信,尽管看到他们在一起如此亲密时,我的醋意会自然而然地溢出来,可我还是愿意去相信他们是在单纯地为了共一种目的,那就是对我的怀念。
东子的手指甲刚刚修理完,手机就响了起来,我知道是朱小燕打来的,东子不去接,芮儿说:“接吧,她也不容易。”
东子看了看芮儿,没说话,掏出手机按下了接听键,电话果然是朱小燕的,朱小燕在问:“回家吃饭吗?”东子拿眼睛去看芮儿,芮儿点了点头,东子就说:“我处理手上的事,马上回家。”朱小燕在电话那头说:“开车小心点。”东子没说话,挂掉了电话。
东子很赚意地对芮儿说:“芮儿,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吃饭了。”
芮儿笑了笑说:“没事。你能够陪我一块想念欣儿,我就满足了。”
东子没说话,走到我的书桌上盯着我的遗相说:“姐,听见了吗?有芮儿,有我,我们想念你,你就在天堂里快快乐乐地生活吧。姐,我先走了,你自己要多保重。”说完,东子回过身来看这芮儿:
“我先走了,有事打我电话。”
“来,我送你一段。”说着芮儿握住东子的手,那么自然,就和平时我握住东子时一样。他们手牵手走出了我的小屋。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又莫明地痛了起来,那双手,那双温暖的手,我再也牵不上,再也感觉不了。一如那爱情的梦话: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呀(在我与东子吃最后临别的一餐饭时,我还听到这动人的句子)。而当没有了他的那个“你”,他不仅活着,而且还有板有眼地活着,牵着芮儿的手,快快乐乐地走出了我的家门。
目睹芮儿和东子的背影,我陷入了忧喜交加的矛盾陷阱之中,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是个女鬼,是个老人们常说的“新鬼”。活着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何况现在呢?他们一起离开了,手牵着手。我疑惑与芮儿的目的,和我不一样,芮儿做什么都是有“目的”的,也就是说她绝对不会被情感所左右,何况她这样突然改变对东子的态度。而对东子我了解,所以他在芮儿面前的表现我能理解。他是那种表面山矜持的男人,骨子里却比女人还细腻柔弱,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并没有一个缺乏母爱的童年,有吗?不然他为什么会如此呢?在我满前,他就时常会表现得像个孩子,一个大男孩,现在芮儿对他这样温柔,我相信他所作的都是他自然会做的。但是芮儿呢?
芮儿的所作所为似乎是在复制我所做过的一切。要说这都是因为东子让她产生出来爱,我绝对不信!在这之前,她对东子的态度,以及她这么多年以来对待爱情的态度,怎么可能在一瞬间就发生改变,并且是一个她刚去世的最最要好的,好到几乎是一个人的朋友的爱人呢?那么她是带着明确的目的这样的,而东子仅仅是因为我的缘故,他当芮儿是亲人,是我的替身,他根本就想不到她是在刻意为之,或者他根本就认为我是真的自杀的?
到这个时候,我开始疑惑,疑惑于芮儿。我不知道她这样干的目的究竟是不是单纯的想弄清东子与我的死有没有直接的联系?因为我知道她不相信我的死是自杀,并且认定东子难辞其咎,即便不是直接的参与者,也是内情的知晓者?或者是别的导致她对东子产生出强烈的仇恨,以至于她要报复,要毁灭他?为什么呢?我在她心目里究竟拥有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有些事情,和芮儿有些针对我的行为泛了出来。我想起有过多次,当她和我在一起,在一张床上共眠的时候她的行为举止,那种在我怀里时的娇羞和呢喃。她曾经多次问我爱不爱她,我都只当是傻孩子的耍娇,我一直都没忘别的上面想过。芮儿,芮儿,我的芮儿,为什么你一直都没对我坦诚过?我想起那次我俩最后一次的见面,晚上她躺在我怀里,突然问我:
“欣儿,你会一直爱我?”
我在黑暗里看不清她的眼,但我能感觉到她眼里一定是充满困惑和渴望的。
“当然,芮儿,我俩都会相互爱着对方的。”
“一直吗?”
是的,我现在死了,你不知道我尽管是死了,却变成一个鬼,还飘在你身边。我知道你那样不是因为你爱上了东子,你是在为我,干脆说是因为我。芮儿,你知道吗?我很害怕,害怕你,也为东子感到害怕。
而我也必须离开,我必须赶回那个我死后就当作藏身之处的东子的书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