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异等人将客栈折腾得天翻地覆之时,谢衣正在岳阳楼与沈夜对峙,对他那新收徒儿闯祸的本事毫不知情。
谢衣与沈夜分离数年才得相见,谁知又因言语不合,眼看便要再起龃龉。谢衣耳听离珠劝自己“千不念万不念,还请念在那杯‘赤霞露’的份上,也莫再与帝君置气。”想到沈夜千里迢迢来至中原,尚不忘自己所喜所好,这份宠爱之情已是感念至深。又见沈夜容颜憔悴,想到这些年来沈夜在流月城中独撑大局,夙夜操劳,自己身为沈夜唯一弟子,流月城破军星君,擅自背师出逃,未能与沈夜分忧丝毫,心中已先有了三分愧疚。虽然沈夜与砺罂结盟之事涉及他原则所在,此刻亦不忍让沈夜再添气恼。
他这些年来游历中原,所经之事既多,思虑便更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热血沸腾,做事不知轻重,在师尊羽翼下备受呵护的毛头小子。此时便强压话头,向沈夜奉茶请罪道:“弟子不孝,还请师尊喝杯茶,莫要气坏了自己身子。”
沈夜低头凝视谢衣良久,心中亦是百般滋味。当年谢衣刺伤砺罂出逃,他花费了偌大心力,甚至不得不由着砺罂在盟约里占尽上风,才将此事掩过。这些年他几次三番派遣心腹斥候前往中原,一方面虽然是因为流月城久在塞外,大计将行之前需探查中原王朝虚实,另一方面,又何曾没有打探谢衣下落之意呢。
日前谢衣将传信偃甲鸟放回流月城,他得了讯息便连夜飞赴江陵,一路查访,终于在岳阳城追上谢衣踪迹。谢衣传书上所说之事固然非同等闲,却也不至于让他抛下流月城政务连夜轻骑而出。这当中,究竟有几分私心作祟却未可知。
沈夜年过四旬,只得谢衣一名弟子。十余载教养情分,二人情同父子,更何况谢衣惊才绝艳,无论武技偃术修为,均十分出色。他心中早已将谢衣视为继承人。虽然谢衣不赞同与砺罂的盟约,然沈夜久在帝君之位,向来独断专行,更何况他心中另有计较,谢衣的反对,他倒也并不如何在乎。他所难堪者,乃是谢衣私自行刺,打乱他的布局,令他不得不受制于砺罂。
此时旧事重提,谢衣倔强依然,沈夜心头不知是喜是忧,叹了口气道:“谢衣啊谢衣,你当真是……分毫未改。”
谢衣听了沈夜这话,想起日前所做噩梦来,心头一痛,仰起脸来与沈夜双目相接,诚恳说道:“这些年来,弟子日日思念师尊。所愧疚者,师尊年齿日衰,还为政事操劳,弟子却不能侍奉左右,已是万死。若师尊今日再因弟子气坏了自己,却叫弟子如何自处?”
沈夜听谢衣说得诚恳,心中不免一软,伸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将谢衣搀扶起来,嗔道:“你呀,从小便是如此性子,为师若认真与你计较,怕不早被你气死了。”
谢衣见沈夜饮了自己的茶,心知沈夜已是按捺住了性子,便顺着沈夜搀扶之势站起身来,笑道:“谁叫师尊收了弟子这么个顽劣的徒儿。不如让弟子来数数师尊头上白发有多少是被弟子气白的。”
沈夜见谢衣曲意承欢,也不愿坏了气氛。将手在谢衣脑门一拍,笑骂道:“你倒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顽劣。”
这下手劲不轻不重,谢衣欲讨沈夜欢心,故意“哎哟”一声,去揉自己额头。却招来沈夜老大一个白眼:“叫什么叫。你舜华之胄功力早已十成十,为师这一巴掌还能伤了你不成?”
谢衣见自己伎俩被沈夜识破,嘿嘿一笑,将沈夜扶到椅子上坐下。沈夜口中虽是嗔怪,到底还是忍不住伸手到谢衣头上揉一揉被自己拍过之处。离珠见这师徒二人言归于好,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嘘了一口气,悄悄退下。
谢衣便在沈夜面前蹲下,顺手替沈夜敲腿按摩,一边问道:“流月城与中原相隔万里,师尊是怎么来的?”
沈夜笑道:“自然是从城主那里借了飞鸢。说起来,这飞鸢还是你昔年离城之前所造。虽不能说有乘奔御风之疾,却也大大省力。自流月城而至岳阳,不过四日功夫。这般犀利偃甲,若用于千里奔袭,倒是叫人防不胜防。只可惜你只造得两具,你离城之后,再无人能造。”
谢衣听了沈夜言中之意,内心大大不喜,皱眉道:“师尊,弟子造偃甲,原是为了节省民力改善百姓生活保民安土之用。并非,并非用在征战杀伐之上的。”
沈夜听谢衣反驳自己,心道:保民安土与征战杀伐又有何不同?他不愿与谢衣再起争执,只手抚谢衣头顶,微微一笑。转了话头问谢衣:“日前你传书七杀星君,说是有了矩木令的下落?”
谢衣听沈夜见问,点头道:“正是。”遂将丛极寨玉姑娘一事细细说了。
谢衣一路娓娓道来,只听得沈夜如身临其境。待听到那玉姑娘要强留谢夏二人招亲时,脸上神情说不出的古怪,显是顾念谢衣颜面,强忍笑意,不令自己笑出声来。
待谢衣将来龙去脉讲完,这才收拾表情,肃容道:“这矩木令中藏有我烈山部的大秘密,只是年代久远,城中所藏典籍记载亦语焉不详,究竟是什么秘密,已难追索。只有四份矩木令聚齐,恐怕才能解答。当年先代城主西迁,将矩木令分为四份,其中两份随历代城主流传至今,如今沧溟城主手中有一份,为师手里有一份,你找到一份,尚余一份。却不知要往何处寻觅。”
谢衣垂目半响,自己这些年遍访中原,于矩木令的下落着实收集了不少线索,只是大多湮没无考,若要找到剩下一份矩木令,恐怕还真要等机缘巧合。
只听沈夜说道:“谢衣。你既然已经寻得第三块矩木令,便好生保管。余下一块矩木令的下落,还需多加留心。”
谢衣一怔,道:“师尊不将这块矩木令带回流月城吗?矩木令上刻有上古流传的神农心法,想来对城主的病情也是大有裨益。若城主能按此法修习,咱们便不需要莎车国的焰心草为城主配药了。”
沈夜见谢衣念念不忘与砺罂解除盟约,忍不住在谢衣头上一敲,道:“愚蠢!你就不会将矩木令上的心法誊抄下来?”
谢衣见沈夜避而不谈盟约之事,心知要说服沈夜解约难如登天,这话题却是师徒二人之间的禁忌。此刻他也不想再就此多说。只装听不出来沈夜言中之意。
谢衣笑道:“师尊远见卓识,弟子惭愧。只是这矩木令如今在弟子所住客栈之中。师尊远道而来,不知眼下在何处驻跸?”
沈夜道:“为师自有住处,却不用你来操心。不如你回去将房退了,来与为师同住如何?”
谢衣摇头道:“师尊有命,弟子原不该不从。只是,弟子如今与友人同行,其中多有不便之处,还望师尊见谅。”
沈夜见谢衣推辞,也不强迫于他,笑道:“可是那丛极寨中与你一起遭逼婚之苦的夏公子?”
谢衣脸上忽然大有忸怩之色,期期艾艾道:“启禀师尊。弟子……弟子……日前收了一名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