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一怔,流月城与中原武林门派不同,乃是一城邦,历来星君之位,除由城主指定之外,其所收弟子皆有优先承继星君地位职司的权利。正因如此,流月城星君之徒向来便只在烈山部世家后裔中遴选。谢衣非但是他的弟子,还是流月城下一任帝君的候选人,此等身份何等重要?如今谢衣收徒,若有万一,则谢衣之徒便有资格承其职司地位。
沈夜皱眉道:“谢衣,你擅自收徒,可知是坏了我烈山部的规矩?”
谢衣见沈夜脸色不好,“噗通”一声跪下,小声道:“弟子知错,只是,弟子此举实乃事出有因。况且,他只是跟随弟子修习偃甲之术,并不涉及其他。”
沈夜听了这话,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道:“谢衣。我烈山部立国不易,情势纷杂。这些年你虽游历中原,也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才是。”
谢衣低声道:“弟子并不敢忘,这些年行走江湖,并不曾泄露了身份。”
沈夜叹了口气,将谢衣搀扶起来,放缓了声调问道:“你那弟子,有何特异之处,竟让你做到如此地步?”
谢衣偷看了沈夜一看,见他脸上并不不虞之色,方小声道:“他叫乐无异,朝廷归义候世子。乃是,乃是捐毒国国主后裔!”
沈夜听谢衣之徒乃是捐毒国主后裔,脸色瞬间大变,激怒之下,扬手便往谢衣脸上挥去,手挥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停在半空良久,终究袍袖一挥,手掌紧握成拳,收回身侧。
谢衣原本闭目等着沈夜的雷霆之怒,却半晌不见动静,便微睁了一只眼去偷看沈夜动静,只见沈夜脸色铁青,胸口不断起伏,显是气恼已极。忙一手将沈夜臂膀把住,一手去替沈夜顺气。
只听沈夜长叹一口气道:“谢衣啊谢衣。你身为流月城破军星君已是多年,当尽知捐毒国与我流月城的纠葛。你要收徒,什么人不好收,偏生收了捐毒国主后裔?你可是嫌流月城麻烦不够多吗?”
谢衣见师尊动怒,连忙辩解道:“师尊,无异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夜怒极反笑,道:“不是我想的那样?谢衣啊,他是捐毒国主后裔,这亡国之痛丧家之恨,你以为他当真能够放得下?若他知道你便是灭了他捐毒国的流月城人士,他将如何看你?”他向谢衣俯下身去,耳语道:“即便你能瞒得了一时,莫非你能瞒得了一世?到那时,他若与你反目成仇,你又当如何自处,其情何堪?”
谢衣听了沈夜这话,脸色一时灰败如死。他自己知道,自己与沈夜为结盟之事意见相悖,乃至公开冲突,继而背弃沈夜十余年教养之恩逃离流月城,必然令沈夜大受打击。及至今日相见,沈夜虽未有一句责怪之言,此刻却在一句话中不经意泄露了心中情绪。
谢衣叩首道:“弟子不肖,有负师尊教养之恩。若真有那一日,也是,也是弟子的报应。”
沈夜听了谢衣这话,一双眼在谢衣脸上来回审视,只见他满脸坚毅恳切,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自小便是这般执拗的性子。你认准的主意,再不会改的。为师只望那乐无异当真如你所料,莫要辜负你这片心意才是。”说罢,伸手在谢衣头上揉了一揉,柔声道:“再莫要说什么报应不报应的。你当日不告而别,为师虽然愠怒,却未曾怪过你。”
谢衣心中一时又是感动又是愧疚,沈夜身为流月城帝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向来言出法随。对自己却诸多容忍退让,其中情意,当真令人感怀。
只听沈夜又道:“你决定之事,为师既然无法阻止,那也随你。只是,为师想要亲自见一见这乐无异,看看他到底有何天赋异禀,能让本座爱徒为他而冒大不韪行此风险。”
谢衣心头一松,抿嘴笑道:“师尊要亲自考验徒孙,弟子自然不敢阻挡。那孩子与弟子年少时颇有几分相像,师尊定会喜爱于他。”
沈夜微微一笑,拍手将离珠唤上楼来,如此这般一番言语,离珠躬身领命而去。沈夜便携了谢衣之手,道:“既如此,便带为师去看看你那徒儿吧。”
此时雨势渐大,谢衣皱眉道:“这雨比我来时更大了。不知师尊可有雨具?”
沈夜取过谢衣手中油纸扇撑开,袍袖轻卷,将谢衣裹入怀中,道:“为师与你共伞。这点小雨,还怕淋坏了不成?”
二人相携而去,沈夜玄功展开,虽大半个身子都在伞外,但内力运转之处,雨水纷纷化作袅袅水汽,衣衫毫不见湿。谢衣一眼觑见,心中无限赞叹:数年不见,师尊玄功又见精进了。
师徒二人一边往回走,一边说些中原风土人情与流月城的差异之处,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路程遥远。
及至客栈,谢衣远远便见到客栈门口不知何故围了黑压压一片人群,心中不免诧异:如此雨天,这么多人聚集在此,却是何故?莫非是阿阮无异闯了什么祸不成?想到此,谢衣忙对沈夜道:“师尊,客栈内似有事发生,咱们赶紧去看看吧。”
沈夜笑道:“怎么?莫不是担心是你那徒儿闯了什么祸不成?如此说来,你这徒儿还真跟你小时候颇为相像。当年你刚入为师门下时,也是这般调皮捣蛋,一个错眼,便不知会闯下什么祸来。”
谢衣听沈夜提起自己少年糗事,面孔羞得绯红,撒娇道:“师尊取笑弟子。那时弟子年少,不知轻重深浅也是有的。”
沈夜见谢衣窘迫,心情大好,笑道:“你如今也是做师父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谢衣笑道:“在师尊面前,弟子永远都是孩子。”
师徒二人口中取笑,脚下却不稍停,片刻便来到客栈门前。只见客栈大堂内两张条凳上搁着一张门板,上面停了一具尸体。一名青衣老妇一面哀哀哭泣,一面在火盆内烧些纸钱元宝。
客栈老板愁眉苦脸带着小二在一旁将大堂布置成灵堂样式。
谢衣却认得那青衣老妇。三日前,青衣老妇与一老者投店时,那老者便满面病容,咳嗽不停。店家看他那病歪歪的样子,原不欲留宿。还是谢衣从旁美言,言道他二人年齿既衰又出门在外,请店家多行方便,店家这才收留了他二人。老者住下之后便延医问药,看来竟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一朝撒手人寰了。
谢衣既与老妇有一面之缘,少不得要上一炷香。客栈老板又在谢衣耳边大声抱怨晦气,言下颇有责怪谢衣当日多嘴之意。沈夜听了,眉头微微一皱,心中颇为不悦。
谢衣听了客栈老板抱怨,也不生气,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来,交予客栈老板,朝青衣老妇嘟嘟嘴道:“她孤身老妇,客中遇此横事,想必颇有无计较处,还请老板多加帮衬。这些许银钱,便当作在下的奠仪,请老板代为转赠。”
那老板见了银钱,也不抱怨了,只碍着人有丧事,不好直接笑出声来,硬挤出一个悲伤的样儿道:“客官说哪里话来。我们开客栈的,免不了会遇到这些麻烦事。客官便是不说,小人也自会处理得妥妥的。”
谢衣微微一笑,辞了老板与青衣老妇,自与沈夜往后院而去。
沈夜道:“你倒是越发有怜悯之心了。明知那老板不过是贪财之人,还送钱到他手上。”
谢衣笑道:“师尊说笑了。不过费得些许银钱而已,能令逝者安息才是大事。”
沈夜听了,也不言语。随着谢衣往所住小院而去。走不多远,一抬头,两人皆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