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白雾翻涌，伊人身影淡去，他大喊道：“不要！”声音划破浓雾，雾气倏地散去，场景却已轮换。
却见四周悬灯结彩，烛影煌煌，一眼望去尽是红绸喜帐。老者峨冠博带，端坐于高堂之上。
他回头一看，一位身着吉服的俊逸少年面色苍白，携着那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缓步踱入堂中，新娘子怀中抱着绣球，螓首低垂，腰身紧束，施施而来。二人径直穿过了他，停在老者面前。
恍然中，天井内火光连闪，又闻鼓乐齐鸣，一位稚气未脱的小童朗声道：“先拜天地。”语声刚落，那对新人便在红毡毹上拜倒。
小童又道：“再拜高堂。”二人转过身来，对着老者再拜。老道手捋长须，微微含笑。
那小童嘻嘻一笑，细声细气地道：“夫妻对拜。”
二人转身相对，正要拜时，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冷喝：“且慢！”
一位浓眉深目的少年疾步闯进殿内，神色决然。
白眉老道脸色倏变，喝道：“均儿，你要做什么？”
冷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师傅，徒儿有话要说！”
老道长眉一挑，摆手道：“你先退下，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请师傅恕罪，徒儿今日非说不可。”冷均站起身来，径自走向苏沐晴：“苏师姐，你不能嫁给他。”
“冷师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苏沐晴惊诧不已，隔着红盖头，已能察觉她微微颤抖。
冷均神情激动，语声颇为急切：“我听旁人说，他突破玉清境不成，现在已是一个废人。他还有什么资格娶你？你……你和我走罢！”
一言既出，四下静寂。老者又惊又怒，眉目如拧，难以置信地凝望着他。
苏沐晴面笼寒霜，正色道：“事到如今，冷师弟你……为何还如此固执？我已经和你说的明白了，在我心中只有万师哥一人。”
冷均愕然而立：“为什么，我对你的情意难道比他少么？”
不想苏沐晴却点头道：“不错。万大哥对我情深意重，你无论如何都比不了的。”
冷均身躯陡震，退了几步，仿佛自问般喃喃道：“难道我对你不是情深意重？”
“师姐，我……”他犹豫了片刻，突然攥住拳头，向苏沐晴走来，还未迈出一步，眼前烛光一晃，一个人影掠至面前。
万劫余剑眉倒竖，喝道：“冷均，你若再向前一步，你我便拿剑说话！”
冷均凝立了一忽，突然迈出一步，冷冷道：“眼下你还有什么能耐？”
万劫余目光一凝，眉峰轩起，只淡淡说了三个字：“拔剑吧！”
白眉老道听到此处，顿时拍案而起，怒喝道：“你们当我这个师傅死了不成！”
万劫余心中倏惊，转身揖拜，低声道：“师傅！”
冷均却是嘿嘿一笑，继而长笑不绝，身躯随着笑声颤抖起来，几如癫狂。在他那张削瘦的脸上，流露出放肆神色，黑发低垂，掩盖双眼。
他突然抬起头来，盯住老者，目光灼灼之中带着一丝恨意：“师傅您向来偏心，时到今日还要偏袒这个废人。凭什么？”
“凭什么你传他紫清烟语却不传我？”
“凭什么你将苏师姐许配给他？”
“凭什么连古尘剑都是他的？”
“凭什么天底下所有的好处都让他一人占尽？我不服！我不服！”
他言辞激烈，一句比一句悲怒，声音在殿堂内回荡不息。白眉老道一时竟也愣住了，仿佛不认识眼前之人。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等话来。
冷均咬牙切齿道：“自你授他古尘剑那天起，我便已下定决心，要将他拥有的一切悉数抢夺过来！我要让他一无所有！”
老道气得面色泛黑，目中精光倏闪，厉声道：“好啊！原来你竟是这般狼子野心！你走罢，我不想见到你，从今往后，伏藏山庄再没有你这个人！”
没有人注意到，冷均那双傲狠的眼神中，浮现出一丝挣扎之色，然而转瞬即逝。他的面容终于收敛，沉声道：“师门之令，不敢不从。我走可以，但是……今日这婚我却是抢定了！”
万劫余一听此言，猛然脱去发冠，抽出一把乌金长剑，喝道：“无耻狂徒，且问我这古尘剑答不答应！”
冷均斜睨他一眼，意甚张狂，擎出背上那把云纹重剑，淡淡道：“此剑名为冷山魂，乃是我在云荒剑冢中寻到的，并不逊色于古尘剑。你炉鼎已毁，我不会占你便宜，你我不用真气，手底下见真章吧！”
万劫余剑尖斜挂，沉声道：“不用真气？你可想好了？”
冷均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绝之色：“今日之事，生死两不追究。”
苏沐晴面色大变，讶然道：“冷师弟！”
万劫余哈哈大笑，蓦地凝声道：“好个生死两不追究！”
大殿中烛火飘摇，只听两声清啸，紧接着便是一阵衣帛破空之音。
冷均沉沉喝道：“云崖摩天！”手中巨剑高举，剑势凌天，脚下却与大地相融，不动如山。他喝声刚落，巨剑恍如一座锋刃悬崖，矗立在前。
万劫余见此却摇了摇头道：“若要以静制动，除非你毫无破绽。”
只见他突然腾身而起，恍如一鹤冲天，转眼间凌越于剑尖之上，居高临下道：“冷均，徒有招式可胜不了我！”
冷均目光微微闪烁，嘴角现出一痕冷笑，大喝一声，剑势疾出，恍如千峰万仞，将万劫余重重围住。
万劫余点头道：“不错！”身影一翻，竟如一道灰烟，逸散开来。
下一刻，一声冷笑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殿堂内人影倏晃，冷均只感到一股冷风袭至，遍体生凉，突然间便瞥见了一对微含怒气的清冷眼眸！
冷均吃了一惊，脚步频退，他虽体形健硕，身法却轻捷如猿，收势后跃之余，仍不忘擎出一剑。
万劫余避开其锋，凝声道：“很好！”他话音刚落，衣袂破空之声更烈，锋芒扫荡，寒意碜人肌骨，剑气激扬，红烛根根扑偃！
冷均身法固然不俗，但行迹未脱，游目可循。而万劫余却是飘来无影，掠去无踪，神出鬼没，令人骇然。
殿堂之上，白眉老道紧紧凝视着冷均，似乎浮现出一丝惊讶之色，但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冷均眼见脱不开身，索性立在原处，不躲不避，剑法大开大阖，竟似要与万劫余斗个两败俱伤。
老道看到这一幕，白眉微蹙，无奈叹道：“终于要败了……”伫立在阶下的苏沐晴一听此言，忽然面色如雪。
只见冷均目光闪烁，使一招“拔山举鼎”，剑势千钧，隐约透露出山崩地摧之象，但明眼人却能看到他出招之时，已不如最初那般轻易。
“你败了。”万劫余的身影忽然闪现，古尘剑荡起波纹，剑锋倏撩，绕过重剑，一触而退。对方前胸大敞，衣袍豁然裂开。
万劫余收剑伫立。冷均低头一看，胸膛上已划开一个口子，皮肉翻卷，血流如注。
“我竟然？”冷均紧紧握住双手，直到指节发白，似乎想借此来抵消胸前的痛感。
“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里只有愤怒！”万劫余冷冷道。
冷均暗暗咬牙，垂首问道：“为什么不动手？”
万劫余并不回答，只是淡淡地道：“你若是向师傅认个错，也许还有转机。”
“我问你，为什么不动手？”冷均又道。
“你还要冥顽不灵？”万劫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冷均自嘲笑道：“我努力那么久，倘若胜不过你，那便毫无意义。”
万劫余微微动容，忽听冷均道：“我早就说过，生死两不追究。再来！”
“同门之谊，一剑两断！”他剑锋回转，将半截衣角斩落在地，足下一点，便欺身上来，直逼对方要害，毫不留情。
万劫余见他如此执拗，不禁重燃怒火。长剑出鞘，在冷均手上一点，哐当一声，重剑应声坠地。而后剑势一转，直刺咽喉。
冷均万念俱灰，却也咬住牙关，紧闭双眼。
“不要！”却听一声惊呼，冷均睁眼一看，苏沐晴正挡在他的身前，泣泪如雨，发髻尽散。
苏沐晴哀求道：“师哥，你饶了他吧！”
万劫余剑势顿止，目光呆呆地凝望着她，仿佛受了极大打击，愕然道：“这人如此对你，你还护着他？”
苏沐晴心中倏惊，正要解释，却见万劫余身躯忽的一晃，几乎站立不住。
“好啊，好啊。”他的面孔渐渐变的狰狞起来，摇摇晃晃道，“你宁可背负不端的污名，也不愿供出他。即便他众叛亲离，你还要护着他！你的心意当真是明白的很呢！”
苏沐晴急忙辩解道：“不是的，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
她话未说完，万劫余忽然问道：“你没有什么？你敢问心无愧的说，你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么？”
苏沐晴娇躯一颤，心头泛起绝望。万劫余自嘲地笑道：“那你之所以嫁给我，不过是为了弥补心里的亏欠吧？”
他话语刚落，苏沐晴顿时跌坐在地，万劫余长叹一声：“好，我可以不杀他，但从今以后，你们二人，都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胡闹！”大堂上忽然传来一声冷喝，声音含怒，震得殿内嗡然作响。
“师傅……”万劫余心头猛震，转首望去，老道扬眉瞬目，却是气怒已极。
万劫余突然缓缓跪了下来，叩首道：“徒儿不肖，请恕不能报答您养育之恩。”
老道动怒道：“你是何意？”
万劫余缓慢而又郑重地说道：“徒儿不肖，想为师父守老，但愧于寿期将尽，只怕师傅要遭白发之痛。想与师妹厮守，但只恨命薄缘悭，恐怕师妹要沦为守寡之人。弟子学艺未成，一不能砥砺自强，二不能重振师门，进不能有补于用，退不能守业于休。对人对己对世，都不过是多余而已。”
老者听到这里，面容灰败，颓然坐下。苏沐晴听的心惊肉跳，脸色煞白，但又无言以对。
万劫余眉间拢着愁云，默默起身道：“徒儿不肖，这就……告辞了！”言罢足下一点，便掠出门去。
苏沐晴猝不及防，正要去追，忽听老道长叹道：“由他去吧……”
画面忽然定格，站在殿中，他眼睁睁看着那时的自己冲出门外，看着那个拒绝怜悯的孤傲身影，消失在了梦境深处，心中泛起悲凉之感。
叹往事茫茫，如雾里看花，如山海相隔，如熹微暮色，如镜影波光，他一颗心直坠下去，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