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
房间昏暗的光线中，静悄悄地坐着一位女子。
苏沐晴面容冷清，一双秀目呆呆地在万劫余的眉宇间凝视，她发现眼前的这个人，与七年之前似乎也未有什么不同，往事只在他的眼角留下些许痕迹，他的面容是苍白些了，但鼻梁依旧英挺。若不是因为他眉间似有若无的那丝寒气，她真的以为这个人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昨日他们甩开追兵，沿途设阵，找到了这间小小的农院，暂时歇宿下来。那时万劫余已神智不清，面容如死，江万流与苏沐晴度了一夜的真气，试图将他的寒气逼至任脉之中。而所谓任督二脉，却也是阴阳双关，任脉为****，督脉为阳关，任脉乃是万劫余的寒气萌生之处，若要逼回，谈何容易？
二人费尽气力，也不过将寒气压抑在神阙穴之下。这神阙穴为元神之门户，乃是回阳救逆开窍苏厥的关键所在，但寒气至此，却翻腾不休，变幻难测，二人虽勉强将他性命保住，但也只能尽力于此。至于万劫余到底何时醒来，亦或是能否会醒，恐怕也只能看天数。
暌违多年，一朝重逢，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无法唤醒的人。她实在不敢去想，这人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苏沐晴嘴里喃喃道：“你睡了好久，可曾梦见了什么？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放的风筝吗？”
“那风筝飞走了，再也找不到了。你说要再做一个给我，但谁曾想，你也走了，和风筝一样，消失在云里了。你知道吗，那个风筝却飞到我的梦里来，带着你一起回来。”
她轻叹道：“这七年来，我每夜都做着这样的梦啊……”
语声消散在那淡淡的檐风细鸣里了，屋外的光线逐渐迁移，移到万劫余的脸上，万劫余眼角微动，仿佛有了感应一般。
苏沐晴娇躯猛颤，紧张地望着他，却见他微微隆起的双眉，又慢慢地舒展开，面色重归宁寂。
苏沐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所以你还是不懂吗？”门口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
苏沐晴转眼望去，一个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的日影之中，面容峻削，双瞳黑冷，却是冷均。
苏沐晴微微一怔：“冷师弟你说什么？”
冷均专注地看着她，眼底掠过无奈之色：“你还是不明白吗？”
“你要我明白什么？”苏沐晴疑惑道。
“你知不知道，你今后还会面临怎样的痛苦？你现在为他担忧受怕，将来还会如此。他若是侥幸延得几年性命，你便为他多担心几年，他若是就这样一直不醒，难道你还要一直守着他吗？”
苏沐晴低低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的。”
“你既然明白……”冷均神色微动，却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苏沐晴此刻看他的目光已经逐渐冰冷起来，犹如一道冷泉，一点一点地冻结。
“冷师弟你说的都没错。”她冷漠地道，“但在我看来，真正没有想明白的那个人，反而是你。”
冷均神情一滞：“什么？”
苏沐晴一字一顿地道：“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别，而是生离。”
冷均身躯微震，定定地瞧着她。
“这七年多来，我去过许多地方，看过碧草炊烟，也见过残阳荒冢。”苏沐晴站起身来，一点也不避开他的目光，“你知道吗，这个世间是很严酷的，有情人有时各死一方，活着的时候又总是分开的。”
“人生说起来一点也不长，在短暂的生涯里，想要完完整整的拥有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办的到呢？”她的声音有些许遗憾，“我曾经痛苦过，因为我那时候没有想明白这件事情，但我以后不会再痛苦了。两个人能在有限的岁月中厮守，已经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我找了他七年，终于找到他，所以对我来说，一天也好，一辈子也罢，这都不重要。我心里希望的，不过是静静地陪着他。”
冷均在苏沐晴冷漠的目光中绝望地挣扎，他的心底忽然涌上了一股恨意，喃喃道：“但是我也找了你七年……”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败得这么彻底。他转过身去，不想让她瞧见自己失落的模样。
旧日伤疤还未消退，在他胸膛上若隐若现。他抬手抚过疤痕，仿佛剑刃尤存，越割越深。
“冷师弟你可莫要忘了。”苏沐晴的声音从他背后淡淡传来，“我和万师哥已经拜堂成亲。我既然是他的妻子，生生死死，又有何分别？”
“我和万大哥已经拜堂成亲……”
“生生死死，又有何分别……”
这两句话重重地掷在他的心头，冷均闭上双眼，面容笼上一层薄霜，将他的悲怆冻结在脸上。
他终于一言不发，一步一步地走出门去。
没有人看见，万劫余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当门外的光线慢慢地消失在他的枕边，他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他哑着嗓子道：“晴儿……”
苏沐晴身子一怔，向他望来，蓦地瞪大了双眼，惊喜道：“师哥，你醒了？”
这一望，玉容花貌，恍如隔世。
他想起梦中种种，不禁眼眶一热，蓦然坐起身，将苏沐晴紧紧拥住。
苏沐晴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动情，心中却也涌起一丝甜意，偎在他的胸口，茫然道：“你怎么了？”
却听万劫余低声道：“晴儿，我何德何能，蒙你的垂爱……”
苏沐晴双颊一红：“怎的一醒来便说些便宜话儿，让人心里欢喜。”
万劫余叹道：“你不知道，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苏沐晴轻笑道：“自然是好长好长的梦，你都躺了整整一天啦！”
万劫余微微一惊，看了苏沐晴一眼，只见她神情疲倦，面容与梦中人儿相比，更多了几分憔悴，不禁歉疚道：“你一夜都没合眼吗？”
苏沐晴本想要摇头，但见他凝视着自己，知道骗不过他，只好答道：“你都这样了，我怎么睡得着？”
万劫余心中歉意更重：“我实在欠你太多。”
苏沐晴忽然怨怼道：“你欠我什么？”
苏沐晴心中怨气翻涌上来，语气稍冷道：“是感情么？还是名分？这些你都不欠我，你也没有辜负我，你辜负的不过是时间罢了。”
万劫余闻言一怔，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得罪了这位心口不一的傻姑娘，连忙握住那双素手：“好妹子，是我说错话了，你我什么都不欠。”
苏沐晴心情平复了几分，嘴里却道：“怎么又不欠了，我还以为你是觉得欠我太多，才醒过来补偿我的呢？”
她素来温柔婉秀，体贴人意，但此刻触动了多年来积郁在心的酸楚，竟一反常态，不依不饶起来。
万劫余连声道：“好妹子，你就饶了我吧！”
苏沐晴白了他一眼：“要我饶你，除非你自己领了罚去。”
万劫余只有无奈道：“那你要怎么罚我？”
苏沐晴眼波一转，思虑了片刻，忽然道：“就罚你永永远远，不准再离开我。”
她眼中情意动人，万劫余顿时敛起神色，郑重道：“我答应你，一生一世，都不分开。”
话音未落，却见苏沐晴娇躯微微一颤，眼角隐约泛着泪光：“亏你还记得。”
万劫余揾着她眼角的泪，柔声道：“你怎么又哭啦？我从未有一刻忘过的。”
苏沐晴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这惫懒之徒，尽说些骗人眼泪的话。”
万劫余双手将她环住她，悠悠道：“有人却偏爱听我说。”
苏沐晴轻啐道：“呸，谁爱听你说了。”
万劫余揶揄道：“这可糟糕得紧，那晚在蜀州城外，也不知是谁说，要我每天挑些好听的话儿……”
苏沐晴脸上微烫，嗔道：“不要脸。”
万劫余凑近一些：“那便不要脸。”
苏沐晴心中一阵乱跳：“什么？”
语声未落，万劫余蓦地吻落下来，封住樱口。苏沐晴一惊，挣扎两下，忽然嘤的一声，身子软了下去，好似一团寒冰，融进万劫余怀中，转眼间化为一泓春水。
她心中虽然慌乱，却也不愿与他分开，只好环住他的脖子，秀目紧闭，任他施为。
二人正心神俱醉，难解难分之际，忽听门外一阵叩门之声，紧接着便有人喊道：“苏姐姐，你在里面么？我进来啦。”
二人俱是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顾清颜便已推门而入。
顾清颜手上捧了一碟果脯蜜饯，进门便道：“苏姐姐，你都整夜没有休息啦，可别伤了身子。我来替你……”说话间向床头一瞧，登时便呆愣住了。
她樱口微张，茫然道：“万大哥你醒啦？你们……”忽然哎呀一声，手上瓷碟惊落在地。
她面色通红，忙不迭道：“我……我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没瞧见……”转身奔出房外，却是连门都忘了合上。
苏沐晴羞得面色酡红，推开万劫余，怪罪道：“都怪你。”
万劫余也觉尴尬，老脸一红，干笑不已：“我也没想到。”
二人被顾清颜这么一闹，自然也就意兴阑珊，整敛了身上衣衫，相随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