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武英殿。
隔扇门紧紧关闭着,隔绝着殿内与殿外的世界。殿外,阳光温软和煦,沁润着院内的草木砖石,连雪白的汉白玉栏杆,也若有若无的泛起一层浅淡的金色。侍卫垂手伫立在殿门前,宛如鲜活的石雕,一动也不动,半黄的落叶安详的躺在墙角,静静看着旁边几只麻雀欢快的跳来跳去,又不时叽喳几声,似在悠闲交谈,浑然不觉那被门窗隔去了阳光的昏暗殿内,气氛是何等的凝重。
崇祯沉着脸,一言不发。陈新甲,谢陞等一班朝廷重臣也个个屏神敛气,只待皇上表态。寥寥几缕阳光漏入殿中,被窗棱切割成单薄的长片,与香炉中袅袅飘升的青烟纠缠相叠,又各自分开,一方化作青砖地上的点点光斑,一方则无声的飘散于殿内阴影中,在空气中的细小尘埃间悄悄隐匿了起来。
“真的……无他法可想了么?”许久,崇祯口中终于吐出一句话。陈新甲上前一步,恭敬一揖,说道:
“禀皇上,为今之计,也只有和议一途了。李自成那贼取了杀了陕西总督,现下又围洛阳,已是不可容其再放肆,但兵力匮乏,粮饷不济,若既抗外敌,又剿贼寇,实在是困难重重。不如暂且和清,集全力荡平贼寇,其余的再从长计议。另外早在清军围锦州不下时,彼方便有求和之意,若此时我方再提,一切定然水到渠成。”
“陈大人所言极是。”一旁的内阁辅臣谢陞不失时机的附和道,“如今内外皆危,再拖下去,恐怕两方尽失。既然清军心存和意,不如先行缓兵之计,救出洪大人,调回兵力,待平了贼寇,再报松锦之仇不迟。”
在场几位阁臣们见话已说了明白,也纷纷点头赞同,大殿内唯一态度不明的,便只剩下崇祯一人。崇祯目光从诸臣脸上依次扫过,随后垂下眼皮,默默看着地上光洁的青砖。虽知众人之言有理,也知此事无可奈何,但心却不知被什么重重压着,迟迟难以点下这个头。院中麻雀喳喳叫着跳到了殿门口,肆无忌惮的闯入这阵沉默中,恍惚间教人有些分神。忽然一句喃喃话语伴着鸟声,毫无防备的从耳边掠过,声音虽低,却立时拉紧了众人敏感的神经。
“不知若是杨大人还在……”
几名大臣齐齐将目光投向那语出不慎的陈新甲,心中皆是一惊。杨嗣昌早年间的确一直主张和清剿寇,而且谁都看得出,那时的皇上的确是心有所动的。可今时不同往日,杨嗣昌已然身死,又背负诸般罪名,谁也不知如今的皇上内心里,对杨嗣昌究竟是何想法。陈新甲在此时提起他,应是为了和议大计欲勾起皇上旧情,但这招险棋一旦下错,岂非是前功尽弃,再无和议可能……在场诸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个个缄口僵立,攥紧淌汗的手心,只待皇上的反应。只见崇祯微微一怔,眉心蓦然蹙紧,却又幽幽缓缓,舒展开来,心思仿佛在这一紧一舒之间,历尽了百转千回。半晌,他终于低下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能和便和,卿等且依情势而行罢。”
皇上总算是同意了。在场诸臣顾虑顿消,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过此事若公之于众,言官们必以春秋大义造势阻挠,到时节外生枝,怕是大事难成。”崇祯注视着面前几名大臣,又补说道,“卿等此番必当隐秘行事,和谈诸般事宜,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臣遵旨。”众人异口同声道。但虽是这样答着,每个人的思绪都还在被刚刚确定下来的重大决议占据着,谁也不曾料到这几句看似随意的补充旨意,竟成了在不久的将来左右了大明,或是他们自己命运的要害所在。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与清的和谈一步一步缓慢进行着,而松山中的粮草,也在一分一分,逐日减少。虽然六万军散,松山也不再处于三日断粮的威胁中,但在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坐以待毙,则是比断粮更教人心陷绝望的魔咒。终于在崇祯十五年三月,松山副将夏承德反叛,暗中勾结清军入城,俘获洪承畴至清营,困守多时的松山就此陷落。洪承畴既败,被清军久久包围的锦州也便断绝了最后一丝希望,许是有了四年时大凌河的前车之鉴,锦州守将祖大寿心一横,牙一咬,终是献城投降。
“皇上,清军如此不义,占了松锦,这和谈还要不要继续?”下朝后,陈新甲前来武英殿觐见,待崇祯屏退左右后拱手说道,言语间颇有些愤愤不平。
“松锦失守虽是清军不义,更是我方无节,怨不得他人。”与陈新甲相反,崇祯却并不见什么心绪起伏,眼中不悲不喜,只是略微透着难以察觉的疲惫,“况且松锦已然丢了,祖大寿降清,洪承畴生死不明,辽东已是无人可用,此时再不议和,难不成还要将宁远拱手让人不成。”
“……皇上说得是。”陈新甲微微欠身,应着崇祯的话,也是一脸无奈。“……不过四年时祖将军于大凌河之战中曾开城诈降,此番会不会也是……?”陈新甲停了一停,又道。
崇祯微微摇了摇头,并未开口。这摇头究竟是不确定,还是否定,任陈新甲如何细细体察,也未从崇祯脸上寻出什么端倪。
此后,消息一道道的从辽东传来,层层叠叠的堆在武英殿内的龙案上,渐渐垒砌出了疑问的答案。祖大寿应是真的投降了清军,自献城后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声息全无,再未像那上一次一样施计脱身,又呈上言辞恳切的密信。而洪承畴的随从家人也陆续逃回京城,哭哭啼啼的诉说着洪承畴被俘时的无奈,以及就义时的壮烈。这一遍又一遍的哭诉令崇祯确信,生死未卜的洪承畴最终是命丧敌手。于是以殉国英烈之名为洪承畴下旨追封,又在朝天宫设祭发丧,崇祯亲往悼念,举朝上下皆是哀恸不已。不过身死异乡,尸首难以找寻,直至丧事过去许久之后,仍有洪承畴未死降清的传言时时入耳。对于这样的传言,崇祯只一笑置之,从未遣人去详查。丧也发了,封号也追了,何必要特意让这一切成为笑话。况且就算是降了,又能如何。重要的是,这位从自己即位不久便开始为大明南征北战的将军,如今也终于离大明而去了。崇祯立于窗前,抚着窗棱上密布着裂纹的红漆,幽幽一声叹息。
“窗上的漆不好了,德秀叫人来重刷吧?”夕照见崇祯盯着窗户上的漆,便上前殷勤说道。
“啊……”
夕照一句话将崇祯的思绪打断,他回头看看夕照,勉强笑了一笑。
“天干物燥,重刷怕也还是要裂的。”
崇祯说着,背着手回到龙案后坐下。
“就这样罢。”
“每岁贵国馈黄金万两,白金百万两,我国馈人参千斤,貂皮千张,以宁远双树堡中间上岭为贵国界,以塔山为我国界,连山适中之地两国于此互市……”司礼监内室中,王承恩读完从宁远发来的密报折子,翻个白眼,鼻子一哼。“区区建虏,竟如此肆无忌惮,伸手向我大明朝索要岁银,真是……”话说一半,却心思一沉,住了话端,悻悻然又哼了一声,随即沉默下来。
“哎,此一时彼一时了。”一旁的李全无奈的摇摇头,“皇太极用兵逼着宁远,能达成这般和议,已然是不错的结果了。”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王承恩喃喃感叹着,将密折在手中一下一下的敲,“想当年杂家年轻的时候,那时的皇上是什么样子,倒轮上个天下太平,当今皇上天赐英明,这乱世却又是怎么也太平不了了……”
“公公莫忧。”李全笑笑,安慰王承恩道,“和议将成,边疆可定,集大明精锐对付几个贼寇,哪还怕乱世不平。如今皇上赦了孙传庭孙大人重新起用,有孙大人领兵平乱,荡平贼寇想来也应是指日可待了。”
“但愿吧。”王承恩点点头,忽听屏风外有小太监的声音说道:“王公公,御马监赵公公有请。”
“何事?”王承恩眉头一皱,向后一倚,看似有点不耐烦。
“来人说是赵公公新教人排了小戏,想请王公公去看。”
“哦?”王承恩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你去回了,就说杂家随后便到。”说罢转过头,笑眯眯的对李全道,“你看这姓赵的,知杂家好这口,还倒真挺会孝敬人,走,你与我一同去,近日事多心烦,咱们也算散散心。”
“赵公公请的是您,小人就不去了罢。”李全摆摆手推辞道。
“哎~什么你啊我啊的,看戏人多才热闹,走走,一同去。”王承恩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放下密折,也不顾李全推辞,起身强拉着李全出了内室。人一去,小小的内室中一下子没了声息,只有那份载写着和议要密的折子,和其他寻常普通,无关痛痒的奏折一起躺在桌案上,静静等待着那场即将到来的风雨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