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的,忽觉一阵药香扑鼻。夕照微微睁开眼,只见四周暗暗的,眼前不远香火缭绕处,供奉着一尊地藏菩萨。
这里是?!
“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夕照撑起身子,定睛一看,那边角落里坐着的,果然就是鬼伯。
“好生趴着吧。”鬼伯说着,拿起旁边的药臼,开始碾起药来,“伤的不算太重,静养一些日子应就好了。”
“是他们把我送到您这来的?”夕照听话的趴好。
鬼伯一笑,算是回答。
许久未来鬼伯这里,房中的光线、声响、陈设、气息,事事物物,无一不令夕照忆起刚进宫时的那段安逸日子。人清醒了,强烈的痛意一波一波袭向全身,而几年间的记忆重重交叠,一缕缕挑拨着心中的悲凉,令本已难忍的体肤之痛更多添了几分酸楚。从哪来,回哪去么……夕照垂着眼,看到床角草席边,一只蚂蚁匆忙爬过,却一个不稳,失足滑了下去。
“鬼伯……您心里一定在笑话德秀吧。”夕照说着,神情落寞。
鬼伯笑笑,摇了摇头。
“……该是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了吧……”夕照声音又轻又弱,无力的瘫在床上,满心的消沉几乎要从毛孔中汨汨而出。
“想离开,随时都可走。”鬼伯低头碾着药,淡淡的说,“只是要先问问你的真心,是否对这还有留恋。”
“哎……”夕照轻叹一声,“留恋又如何,事已至此,皇上不会再见我,这宫里已然没有我的位置了。”
药草相磨,发出沙沙的声音。除此之外,便是一室远离尘嚣般的寂静。过了许久,才听鬼伯缓缓开口,言语中透着几分笃定:“倘若还有留恋,事情怕也不是没有转机。”
“哦?”夕照闻言,眼睛瞬时一亮。鬼伯从不是胡乱诳语之人,他说有转机,多半是有成竹在胸。“有何转机?还请鬼伯指点迷津。”夕照吃力的挪动身子,勉强两手一叠,算是拱手行了礼。
“皇上没有赶你出宫,不过是将你贬回直殿监而已。你可明白皇上的真意?”
“真意?”夕照茫然的看着鬼伯。
“说是真意,怕也不当,只是事情并未结成死结。”鬼伯又轻笑了一声,“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与皇宫缘分未尽,剩下的,便要看你的作为了。”
“鬼伯的意思是……?”夕照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脸上一下子泛起了光彩。他连忙攀扶着想起身,却不料一阵剧痛钻心,哎哟一声,又软软瘫了下去。
“不急不急。”鬼伯微微一笑,“先把伤养好要紧。”
虽然疼痛不减,但心中已然漏进了一丝光亮。夕照笑容一展,用力点了点头,随即便安静的趴了下去。目光偶及之处,却见刚才那只滑落的蚂蚁,不知何时又顺着床沿爬了起来,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德……”
崇祯刚一开口,忽然语塞,望了一眼身边站着的新面孔,生将后一个字吞了下去。
“皇上有什么吩咐?”这新来的太监眼睛圆溜溜的,倒也生的机灵,见皇上有话要讲,便微微欠身,主动问道。
“这一叠折子,你去给司礼监送去。”
“是。”
看着这个新来的捧着厚厚一摞奏折离开南书房,崇祯轻叹一声,放下朱笔,仰头靠在椅背上。事情过去不过两日,但内心某处,竟然渐渐萌生出了些许悔意。若论罪过,德秀也并未做出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在自己耳边说过的,不过是些贤明有德之类不疼不痒的赞美。但尽管如此,收了不该收的钱,做了不该做的事,结党之实始终还是无法抹杀。明明知道朕最恨党争,为何偏要以身试法;曾经用那样诚挚的眼神向朕承诺过,又为何轻易便辜负朕的信任。崇祯闭上眼睛,只觉一团怨闷沉甸甸油腻腻包裹在心中,擦不净,甩不掉。若是旁人如此,或叹息,或惩处,怕是也不会有这般心寒,但此次却是他……所怨所怒不为别的,只因朕曾经一度,是真的相信过他。
“皇上。”
崇祯略略睁眼,是新来的太监回来了。
“奏折送去了?”崇祯起身低头又批起奏折,并不想多看他。
“是,送去了。”新来的答了话,眼睛眨眨,欲言又止。
余光瞥见他磨磨蹭蹭的不走,崇祯有些不悦。“何事?”
“皇上……”新来的瘪了瘪嘴,吞吞吐吐的说道,“门外……张德秀在那跪着……”
“什么?”崇祯猛一抬头,颇感意外。虽说中途叫了停,但也是着着实实挨了十几板子,这并不是一般的轻伤,难道两日便好得能来替自己求情了?崇祯眉心一抽,却又立刻屏起神色,低下头,只看奏折。
“知道了。”崇祯说道,语气平静的好像是在说着吃饭睡觉一般的寻常事。
新来的偷瞄了眼皇上,讪讪闭了口,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北京的雨季,天气闷热的好似蒸笼,似乎攥攥拳头,便能将空气挤出水来。而今日,这闷热似乎更令人烦燥不安,精神倦怠。龙案上,沾满朱红的毛笔悬了许久,也不见落下。崇祯似乎在读奏折,但仔细看去,却又似乎深陷沉思之中,心早已不知游离去了哪里。半个时辰过去了,也未见皇上批好了几本折子。许久,崇祯终于落笔写了几个字,合上了奏折。
“来。把折子再给司礼监送去。”
新来的太监瞄了瞄皇上手边,粗略看去,零零散散,怕是还不到十本。但他不敢多言,麻利收拾了这几本折子,去了司礼监。
没多久,新来的便又回来了。
“送去了?”崇祯垂着眼,问道。
“回皇上,送去了。”
“嗯。”崇祯顿了一顿,“张德秀可还跪在门外?”
“回皇上,还在。”新来的小心答道。
“你去叫他不要跪了。”崇祯皱皱眉头。
新来领旨出门,片刻,又回了书房来。
“皇上,小人传了皇上口谕,但他怎么都不走。”
“嗯……”崇祯略一沉吟,仍然未动声色。“知道了。”
大概有一个时辰了吧。夕照看了看天,擦了一把将要滴落的汗水。伤口火辣辣的疼,跪在地上的双腿不住颤抖,夕照不得不用两手撑着地,才能勉强忍住痛楚。清早醒来时,并不觉多么疼痛难忍,便一骨碌爬起来,忙不迭的来到了乾清宫。谁知汗水一渍,又如十几板重打了一回,疼得面色惨白。对于皇上的愤怒与严惩,夕照并不觉得太过委屈。曾几何时,自己就默立在皇上身边几步之遥,感知着皇上的孤独,也感受过皇上的信任,此番自己是令皇上如何心寒,夕照比谁都清楚。这一跪,不求能摆脱罪名,满心满念,只愿皇上能消了怒气,继续留自己在身边。
浑浊的阴云渐渐聚集起来。天上阳光透不过云,地下也热得透不过气。闷出的虚汗,痛出的冷汗,两相汇成豆大的汗珠,从夕照脸颊颗颗滚落,滴在青石砖上,星星点点碎了一地。一直以来,自己并不是多么坚强的人,而如今这前所未有过的忍痛力令夕照惊讶之余,反倒清醒的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不愿离开这个地方。过往的宫人们指指点点的,对夕照投来诧异的目光,殿门口的侍卫眼睛不时瞟向夕照,但却始终面无表情,不知对这位罪人的行为作何感想。而夕照却并不理会周遭的一切,只独自默默跪着,仿佛隔绝于这个世界。疼痛的间隙,几年间的一幕幕在夕照脑中闪回,犹如昨日一般清晰。东南库,乾清宫,南书房,当年那个千方百计想要逃出宫去的外心人,如今却跪在这里,默默祈祷着皇上能回心转意,不要赶自己离开。人真是会变啊。夕照脸上不自觉浮起一抹虚弱的笑。入宫五年,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早已不是过去的许夕照了。曾经有个隐姓埋名、混迹于市井之中的独行少年,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更没有人关心他在想什么,在北京这个偌大喧闹的皇都之中,他就像一粒尘埃,确实存在着,却无人能够知晓。而这样的日子,随着张德秀这个名字步步走近皇上,竟也不知不觉改变了起来。在这个皇宫里,开始有人关心自己,有人爱护自己,有人信任自己。周喜,鬼伯,梁公公,还有倾心敬慕着的皇上,以及这宫里或善意,或恶意的人们,尽管印记在他们脑海里的是虚假的名字,但在他们的眼中,却清清楚楚的,映着自己真实的脸庞。
那本该宁息的记忆,却在真正面临去留的当口一点一滴,渐渐苏醒了过来。五年间的孤寂有如毒虫般悄悄膨胀侵蚀,肆意刺痛着夕照身体的每一寸神经。一种莫名的恐惧萦绕在夕照心头,好像离开此处一步,便会一脚踩空,坠入深谷。在疼痛的催化下,夕照愈发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还有什么理由离开呢。还有什么理由,在或许尚有转机之时,不尽全部的心力抓住希望呢。
夕照抓着袍袖,拭去了下巴上的汗水,咬咬牙,又正身跪了起来。
“你把这些再给司礼监送去。”崇祯指指手边的几本奏折。
新来的太监看了看桌案,面露难色。
“皇上……小的已经跑了八趟了。”新来的挤挤眉毛,想了想,小声说道,“张公公在门外也跪了三个时辰了,皇上您看要不……”
“让你去你就去,哪这么多话。”崇祯声音低沉,面色不悦。
“是……”新来的不敢再言,收拾了奏折离开了。
三个时辰,已有这么久了吗?崇祯焦躁的扔下笔,站起身,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伤未愈,便如此长跪不起,张德秀,你这到底何意?罪状条条属实,并非冤屈,你要朕如何宽恕你;既非下狱,也非驱逐,不过是调职这样轻的刑罚,你还想要朕给你怎样的宽恕?而既然心中这样执着,当初又为何还要做那般触怒朕的事情?崇祯深叹一声,一时间心里烦乱不止。找不出排解之法,只得在屋中乱步走着,走着,连香炉上的青烟,都被扰得不安飘动,四散开来。
就在崇祯心烦意乱之时,沉寂的房间中忽然爆出当啷一声脆响,一下子惊醒了崇祯的神经。崇祯戛然止步,定睛看去,原是腰间的玉佩挂绳滑脱,摔在了脚前。突如其来的声响蓦然止住了躁动的空气,崇祯不再乱走,低着头,沉默地看着地面。这正是那日出宫时,德秀为自己变戏法用的那块玉佩。就在自己讶异玉佩去向之时,面前的秀美少年摊开手心,舒展着一脸孩子般顽皮的笑,恭敬的将玉佩呈给了自己。周围人影涌动,个个混沌模糊,只有那张笑脸,纯净剔透得宛如掌中这佩美玉。此情此景,在玉佩掉落的那一刻无比清晰的铺展在崇祯眼前,原本已是渐渐松动的理智,忽然之间就被这张明媚笑脸一下子瓦解殆尽。
天意吗……?
崇祯弯下腰,捡起玉佩,放在掌中,轻轻掂量。区区一个玉佩,便可以轻易绕过防备,令自己的心如此柔软起来。崇祯苦笑一下,将玉佩重新系回腰间。难道真是天意……?可在某个瞬间,崇祯却隐隐觉得,自己等待这一刻,已然等了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