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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浮生若梦

夜色弥漫,天色渐渐黑沉下来,我们行走到了一带狭窄的山路前,白凌澈沉默不语,端坐在车辕上,驱策着马车向前行驶。

我借着一天星斗的闪烁光芒,抬头看向崔嵬苍茫的道旁山峰,只见淡淡的暮霭环绕着群山,晴空下的茂密绿树簇拥成一团黑黝黝的阴影,空旷幽静的气氛令人神思清明。

今天的情势变化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们都没想到白凌澈会突然出现。如果他没有及时赶到,青阳堂主和韩子善落入明军之手,素菡等人一定会在她们被抓获之前将我杀掉,我或许应该庆幸他的到来,使我逃过了一场灾劫。

但是,韩子善等人曾经尝试营救他惨遭失败,朱瞻基的地下铁牢坚不可摧,他是怎么逃出地牢的呢?白芷脚程再快,此时顶多刚刚赶到京城,朱瞻基不可能因为得知白凌澈的身世而奉朱棣圣旨释放白凌澈,难道他是自己逃出来的?如果他有本事逃出生天,当初又怎么会被他们所擒获?

白凌澈的容貌和教主信物都可以伪装,身上那种冰寒的气息却是任何人都无法伪装的,眼前的他显然是真人,除非他那天根本没有去过莲湖,朱瞻基所抓获的“白莲教主”只是他的替身而已。

我正胡思乱想暗自琢磨之际,白凌澈突然将马车停了下来,说道:“前面路面太窄,坐在马车内反而不安全,你下来走一段路。”

我依言从马车上跳下来,跟随在马车后行走。

山间夜色幽暗深沉,隐约可闻猿啼虎啸之声,间或有几只夜枭飞过,扑扇着翅膀带起一阵风,令人不寒而栗。

白凌澈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回头,一双冰冷的黑眸幽幽注视着我,语气依旧冰冷淡漠,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很惊讶,为什么他们抓获了我,我现在还能出现在这里?”

我被他的目光所震慑,躲避着他的眼神,将头转向空旷的山谷说:“你的易容术一向高明,随便派谁前去莲湖赴约都行,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白凌澈冷然道:“你猜错了。赴约的人是我,当初被他们抓获的人也是我,朱瞻基命人封住了我的经脉,将我禁锢在铁牢之中,但是他却万万不会想到,我正好借此机会练成了白阳神功第九重。恐怕连外公都不知道,神功最后一重必须在穴道被制的情形下才能修炼成,我遭此劫数却因祸得福,不但修成了神功,还能安然脱困。”

我这才明白事情原委,在天山绝顶时,白凌澈曾告诉我他将白阳神功修炼到了第八重,只要修炼到了第九重,他就能将身上的毒性完全祛除,不会再受到任何束缚和限制,难怪他能轻而易举从朱瞻基防守森严的地下铁牢中逃逸而出,他现在的武功修为想必更加厉害。

我不禁暗自吓了一跳,壮着胆子说:“恭喜你,可以除去体内的痼毒了。”

他眸光平静如水,说道:“莲湖之会,我没有失约,失约的人是你。我一直在莲湖畔等候,就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幕后指使你对我下手、要你置我于死地?”

我知道他一定会向我质问这件事的因果,坦然承认道:“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愿帮助朱瞻基捉拿你的,这个办法也是我那天遇见韩子善之后向他提出来的,你不用错怪别人。”

白凌澈微微抬头,说道:“朱瞻基不配做我的对手。看来你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另外一个人,他想必早已知情了?”

见他误解赵睢暗中策划此事,立刻大声辩解说:“不,这件事和赵大哥半点关系都没有,他完全不知道我们的计划!他从来都不希望我插手干预朝廷政事,那天是他阻止我前去莲湖……”我说到这里,又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这些,于是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

白凌澈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他牢牢盯视着我,轻声问道:“如果他没有阻止你,你会去吗?”

我犹豫良久,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问我,含糊答道:“我以为……当时既然我没有去,你一定不会去,朱瞻基的计划会落空,可我没想到你会在那里被他们抓起来。”

他冰冷的眸光中隐隐透着愤怒和痛楚之意,继续逼问道:“那么你是希望我死在他们手里,还是希望我根本没有去?”

我看见他的异样表情,心底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向后退缩了几步,不料山路确实狭窄,我们都贴近崖边行走,我惊慌之下匆匆后退,竟然忘记了身侧就是千丈断崖,一只脚突然踏空,身体重心不稳向崖底倾倒,白凌澈迅速飞掠而来,他将我的手抓紧,掌心用力一拉,硬生生将我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我惊魂乍定之际顾不得许多,匆匆忙忙反握住他的手,脱口而出娇声唤道:“吓死我啦!差点就没命了!”

白凌澈看着我软语娇嗔的模样,眸中的冰寒之气微微消解,轻轻说道:“原来你也怕死吗?你既然知道生命可贵,为什么要狠心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利?难道在你心目中除了赵睢之外,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可有可无的?你可以为了他的家族利益而不惜充当刽子手的帮凶?”他的语气虽然冷淡而平静,隐含的责备和质问却无比清晰,还带着一种被人背叛后的愤怒和无奈。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甩开他的手,小心谨慎地扶住马车边缘站好。

白凌澈表情漠然,仿佛无意一般说:“小时候,外公曾经给我讲过一个农夫和蛇的故事。一个寒冷的冬天,农夫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一条冻僵的蛇,他对这条蛇起了怜悯之心,捡起来放在怀里,就在他回家的路上,那条蛇醒了过来,立刻用她的毒牙咬伤了农夫。你听过这个故事吗?”

我听他说到“农夫和蛇”的故事,心中明白他在暗示什么。

我失足跌进荒无人烟的冰河时,是他将我从冰水中打捞起来;刺杀朱瞻基的黑衣人围攻我们时,是他将我带离危险之地;我陷入致命沼泽时,也是他拼尽全力救我脱困;但我更加不会忘记,我是被无暇谷的诡异气氛吓到才会跌进冰河,那些刺杀我们的黑衣人原本是白莲教众,如果他没有挟持我,我也不必为了逃生与他一起跳进沼泽。

我按捺不住气愤之意,大声叫道:“谁是忘恩负义的蛇?你外公难道没有告诉你,那条蛇为什么会冻僵?因为那个农夫在路上放置了捕蛇的夹子!如果她没有被困住,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来救她!”

他抬眸看我一眼,说道:“你承认事实了?”

我又急又气,说道:“我承认什么了?你以为你是善良的农夫吗?如果你真的慈悲为怀关心你的教众,你会让他们白白送死?你会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去和明廷作对?如果你自己都不是一个好人,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责备别人?我才不是蛇!”

白凌澈眼神依然平静,说道:“对别人而言,我的确不是一个好人,但是我从来不曾辜负伤害过你。冰河之事、元宵之会,我原本都可以将你一起杀掉,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与明廷之争本来与你无关,你之所以痛恨我,全是因为你自己的私心所致,如果你当初爱上的人是我而不是他,谁对谁错,此时在你心中只怕又是另一番局面。”

我听见他的话,心中更加气愤,虽然我很想告诉他,我其实早已为他想好了退路,我其实并不想伤害他,但是,此时的他一定不会听我的任何解释,他一定以为我的话只是托辞和借口,我设计诱骗他前往莲湖,在他看来自然是忘恩负义反噬恩人的“毒蛇”。

我忿忿不已,忍住心头的委屈,故意向他瞪大眼睛说:“既然如此,你刚才为什么还要救我?难道你不怕再被蛇咬上一口吗?你既然对一条毒蛇心存怜悯之心,无论她怎么对待你都是你的错!都是你自找的!”

白凌澈神色微微一变,眸光幽冷注视我半晌,说道:“因为我还没有死心,还在期盼着……天意弄人,偏偏让我喜欢……看似纯真却心肠狠毒的小蛇……”他表情微带一丝痛楚,看向幽静空旷的山谷。

夜风吹拂着我的卷发,我猛然听见他无奈落寞的话语,远远看着他孤独寂寞的身影,心头思绪起伏。

其实我心中一直在纠结矛盾着,我始终无法将白凌澈当作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来痛恨,白莲教众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明朝的统治者也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好人”,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维护自己应得的“利益”,赵睢不得不帮助朱瞻基,因为他是皇帝朱棣的儿子;我选择帮助朱瞻基,大半原因却是为了赵睢、为了我自己心爱的人。

我并不恨白凌澈,因为自始至终,我脑海中的林三哥并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我的事情。或许正因如此,我才会在意他对我的看法、无法忍受他对我的误解和怨恨,以致刚才对他大发脾气。

白凌澈的真名应该是“朱高燨”,他应该和赵睢一样,成为皇城内养尊处优、地位高贵的大明皇子,不应该流落江湖,更不该成为朱氏皇朝的死敌,率领白莲教做着一件又一件扰乱明朝统治的事情,与朱棣父子相斗。

我努力镇静了一下情绪,鼓起勇气说:“我想……和你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白凌澈并不转身,背向着我说:“请讲。”

我走近他,声音并不大,说道:“当年,皇上还在北平做燕王的时候,你的母亲应该是他的妻妾……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将你带出燕王宫外,让你与皇上父子一生分离、还要你利用白莲教的势力来争取皇位?”

今夜,我们之间说的话已经足够坦白,是时候向白凌澈求证有关他身世的秘密了。

如我所料,我们二人之间的气氛刹那之间变得诡异无比,白凌澈倏地转过身,一双黑眸牢牢盯视着我,那黑瞳内闪烁的亮光,犹如两团带着刻骨仇恨与哀伤的熊熊烈火,不断燃烧、不断加温,将他全身的冰寒之气融化为一滴滴的水、汇聚成一条小河。

我坦然直视着他,心中反而不再有惧意,即使他会因此将怒火迁移到我的身上,至少我会明明白白知道那段神秘的往事,不会含冤莫白地死在他手里。

白凌澈从怀中取出那块白色绢帕,将它展开平放在掌心内凝视片刻,然后将它细心收起,抬头问道:“是谁告诉你的?是皇帝吗?”

直至此时,我蓦然发现我曾经忽视过的一个细节——白凌澈对朱棣的称呼是“皇帝”,韩子善等人时常蔑视称呼朱棣为“昏君”,甚至连那些对明朝不满的江湖客都是这么称呼他,而白凌澈从来都没有这么叫过朱棣,更从来没有直呼过他的名讳。

如果不是因为朱棣和他的亲近血缘,以白凌澈对朱棣的痛恨程度,他怎么会对朱棣如此尊重?真相毋庸置疑,一定是这样,我所不知道的只是故事发生的过程,那个故事想必充斥着爱恨纠葛、生死纠缠,否则白吟雪不会对朱棣恨之入骨,不会对自己、对朱棣、对白凌澈都这么残忍。

我摇了摇头,说道:“我向皇上询问过,可他没有正面回答我,是赵大哥告诉我他曾经有一位姓白的姨娘,还有一个名叫高燨排行第三的哥哥,只是出生不久就在燕王宫内夭折了……”

我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问道:“那个孩子就是你,对不对?你的母亲伪造了你的死讯,然后将你送到了你的外公身边,让你随他改姓白,对不对?赵大哥其实并不是你的仇人,他是你的亲弟弟!对不对?”

白凌澈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苍凉笑容,说道:“弟弟?我只是一个被亲生父亲遗弃的孤儿,哪里来的弟弟?他因为专宠别的女子,娘亲从怀上我的时候开始就没有得到过他的丝毫关怀,我生下来之后,他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既然如此,我们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他惟一赐给我的,就是那个名字……他从来不关心我的生死,如今恐怕连我长得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

夜风呼啸而过,将我们脚旁的几片断枝残叶卷起,树叶随风坠落崖底,再无踪迹。

自古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意想不到,冷漠如冰川一般的白凌澈竟然会在无人的绝顶、在我面前失声落泪,我第一次看见他伤心痛楚的面容,仿佛一只遍体鳞伤的猛兽,带着无法抑制的悲痛和无奈在默默呼唤自己挚爱的亲人。

白凌澈的话中蕴含着无限的伤心和失望、痛苦,假如事实果真是他所说的那样,朱棣因为一心宠爱熙妃而冷落白吟雪母子、对他们漠不关心,那么,白吟雪对朱棣的痛恨自然在所难免,她宁可让白凌澈在燕王宫外、无瑕谷中做一个众人瞩目的“白公子”,也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做一个寄人篱下、得不到重视的“三皇子”。

难道朱棣果真是一个这么冷血无情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林默一样,不惜以爱为名肆无忌惮地伤害另外两个无辜的人?

我想起自己的身世,心头一阵酸楚,不由自主向他身后走过去,低头说:“你不要这么伤心,其实皇上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也许他当年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要你将身世真相告诉他,无论你对他做过什么,他一定会原谅你、尽量弥补过去……”

白凌澈凝望夜空,黑眸中流露出深切的冷意,说道:“我不需要他的原谅,也不需要他的弥补,娘亲早已去世多年,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生下来就姓白,以后也一样。拥有那个名字的孩子,早在二十一年前就已经死在燕王宫中了!”

我轻声道:“我写了一封信给熙妃娘娘,请她帮忙将这件事转告皇上,前几天白芷已经将书信送往京城了……”

白凌澈迅速转过身,伸手握住我的肩膀,神情微有动容,盯着我问:“白芷帮你送信前往京城?你想将这件事告诉他们?”

我吓了一跳,迅速将身子往后躲闪,试图避开他的手掌,说道:“我担心朱瞻基会将你送到东厂监狱去,所以……所以托付熙妃娘娘将你的身世告诉皇上,以免东厂侍卫们误伤了你。”

白凌澈突然舒展双臂,像风卷残云一样将我紧紧地揽入他的胸怀,一反常态地抽出另一手,用略微粗糙的指尖轻柔划过我脸颊一侧的肌肤,声音微带颤抖,说道:“小荷儿,你刚才之所以那么生气,是因为我误解你有心杀我,对不对?如果我不是白莲教主,你一定不会这么对我……我真笨,居然错过了那么多次机会,眼看着赵睢将你从我身边夺走。从今以后,我决不会再错过一分一秒,我决不放弃你!”

我微弱的挣扎在他强大的禁锢力量之下如同蝼蚁撼大树,全然无济于事,只得大声叫道:“你不要碰我!”

他不但不退,汹涌落下的泪水浸湿了我的发丝,说道:“为什么父皇宠爱的是他们?我一直不相信我和娘亲都会输给他们,你为什么不肯选择我?我真的一点都不如赵睢吗?”

我试图和他保持一点距离,努力挣扎着说:“人与人是不能互相比较的,我喜欢赵大哥的笑容,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觉得特别开心,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和我一样找到和自己真心相爱的人!”

白凌澈低声道:“不可能的……如果我注定要孤独一生,我又何必试图改变什么?只要……只要每天能够看到你,我就会觉得开心,即使明知道你是骗我,我还是不愿意放弃机会,总是希望会有奇迹出现……”

我被他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突然之间觉得一阵晕眩,脑子轰鸣作响,下意识用力挣扎,大叫道:“我的头好晕……你快放开我……”

他俯下脸庞,轻吻着我一侧耳垂,低声说:“你心里如果没有我,怎么会关心我的生死、担心我会被东厂侍卫们谋害?你应该恨我才对,你不应该写那封信给他们。”

我心头一阵惶恐,迅速摇头,坚决矢口否认道:“不要自作多情,胡说八道,谁对你有什么真心?我爱的人是赵大哥,永远永远都只爱他一个人,你不要妄想了!”

白凌澈将我的身子箝制在怀中,让我一丝一毫都不能动弹,轻声道:“不是妄想,如果当初我没有毒疾在身,你在我家养病的那天晚上,我就该得到你了……那时候我决不会给赵睢留半分机会,让他趁虚而入!”

我觉得自己的手臂就要被他捏断,看着他淡然冷漠的表情,假装呼痛道:“我的手好痛......你放开我......”

他眸光一黯,浮动著黑暗的欲望,放松我片刻后轻落下了唇吻住我,恣意将舌头探入我的唇瓣之间,他双唇的灼热让我的心口猛地一紧,仿佛灼热的岩浆灌入心头,将脆弱的心房烫得七零八落,他仿佛被情欲所蛊惑,他恍惚迷乱中将我抱进马车内,隔着我身上所穿的蓝色纱裙,用指尖温柔抚摸着我的后背和颈项。

白凌澈从来没有亲近过女子,此时对我所做的一些亲密举动尽管有些生涩和凝滞,却带着一种令人恐惧的占有性力量,除了赵睢之外,从来没有别的男人这样贴近过我的肌肤,我惊惶不安、不停大声呼叫道:“放开我,你不要这样对我!”

他全然不顾我的反抗,在我耳畔低语道:“小荷儿,我们在天山绝顶上成过亲,你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以前的事情我不会在乎,也不会计较,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摇头大声说:“你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我爱赵睢,我想和他在一起,我不要你给我任何东西,请你放过我,我会永远感激你!”

我们拉拉扯扯之际,我胸口的丝结衣扣都被解散,显出水粉色绣着一株并蒂莲花的小胸衣,白凌澈眸光注视着那株莲花,神情变得异常怪异,冰冷的面容笼罩上一层浅浅的红晕,用力将我搂紧,声音低哑着说:“赵睢……我真恨他!”

突然之间,一种从未有过的翻腾感觉从胸腹处涌上来,我觉得一阵阵难受,气若游丝地攀附着他,任他予取予求,却没有力量反抗他,也没有气力再大叫出声,白凌澈察觉我情形异常,迅速放开了我。

我得到自由之后忍不住蹲在山间小路上,捧着胸口一阵干呕,却连一口水都没能吐出来。

他见此情景,迅速扣住我的手脉,静听着我的脉搏跳动,他仿佛被人在胸口重重打击了一拳,定定注视着我,俊朗冷漠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从愤怒转为无奈、痛楚、失落,然后又转化为愤怒,最后渐渐恢复了起初的冰冷僵硬。

山间内一时幽静无比,我努力将身子蜷缩成一团保护着自己,紧咬着下唇不肯说话。

过了许久,白凌澈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阵闷痛之意,说道:“两个多月的身孕……很好!”他精通岐黄之术,只要替我诊脉,立刻就会知道我身怀赵睢骨肉的事情,此时的语气带着讽刺和冷冽,话中的妒怒之意却如火般灼人。

我缓过一口气,定了定神说:“我是他的妻子,为他生育儿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白凌澈音调更加冰冷,说道:“你不要忘了,你曾经也是我的妻子,为我生育儿女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不得不提醒他说:“那是假的!”

他冷然道:“我从来没有当自己的婚礼是假的,赵睢的运气虽然很好,不过实在可惜,他或许永远都没机会见到这个孩子。”

我惊吓得几乎跳起来,怒道:“你胡说什么?你可以痛恨我、诅咒我,但是我不准你这么恶毒诅咒我的孩子!”

他紧盯着我,追问道:“谁给你种下了圣血蛊?”

我没好气地回答说:“韩子善和青阳堂主没告诉你吗?如果他们没有对我这么做,我才不会和他们一起下密道!”

他说:“你身上虽然有喜脉,毒蛊却在你体内不停流窜,只怕很难保住这个孩子。即使你能够捱到最后,临产时母体必然因为气血大失导致毒蛊发作而丧命。”

我心中虽然害怕,却假装不信,说道:“你别想吓唬我!我自己的命并不重要,我也不怕死,但是如果你敢暗中对我的孩子下手,我第一个和你拼命!我会一辈子,不,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痛恨你!鄙视你!”

他凝视我良久,侧转身说:“反之,如果我替你解毒,保住你的孩子,你会怎么报答我?”

我反问道:“圣血蛊有解药吗?”

他犹豫了一霎,才说:“世间除我之外,没有人能够解得开。”

我一时激动之下,脱口而出道:“只要你替我解毒,我可以答应你的任何条件,只要你说得出,我就做得到!”

白凌澈听见我的话,缓缓转身,注视着我说:“你为了他的孩子,真的什么都肯做?”

我仿佛听见了自己身体内一个小生命的微弱心跳声,暗想道:“我本来就不该属于这个世界,能够得到赵睢的爱情已经是意外收获了,何况还能够为他留下这一段爱情的见证?为了保护这个新的生命,我当然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做任何事情。”

我点了点头,肯定说道:“是。”

白凌澈神情淡定,对我说:“既然如此,我们一言为定,我为你解毒之前必定会将条件对你说清楚,到时我们再商议不迟。这一次起事是以‘白莲圣母唐赛儿’为号,你必须随我前往山东主持大局。”

我一时还不明白“主持大局”的意义,以为只是祭天祷告之类,说道:“我向尊神拜祭是因为你当时不在,你现在既然回来,为什么还要我来主持大局?你亲自主持不是更好吗?”

白凌澈并不正面回答我,登上车辕淡淡说道:“你上车来,越过这座山我们就到山东境内了。”

我知道古人都极为注重礼节,白凌澈从小受过良好的家教,他得知我怀孕之后一定不会再对我做出逾越之举,心中稍觉安定,坐上马车问:“我们去山东哪一府?”

他策马前行,应道:“滨州,青阳镇。”

长白山脚下,滨州青阳镇,是我穿越时空坠落明朝的地方,我没想到时隔将近三年之久,白凌澈竟会带我故地重游。

我们连夜从幽暗崎岖的山间小径走过,马车驰上宽阔笔直的官道时,天边透出一缕晨曦,清晨的微风掀起马车帷帘,北方的夏天空气清新明朗,我忍不住畅快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白凌澈放慢了马速,说道:“再过一个时辰就到滨州了,你如果饿了就先吃点东西。”

马车内放置着清水和干粮,我拿起一个荞麦制成的窝窝头啃了一半之后,蓦然抬头见他隔着纱帘注视我,想起他也没有吃早点,于是将那个装着干粮的小包裹递出帘外交给他。

他并不接包裹,轻声道:“我用不着。”

我正准备将小包裹拿回时,突然听见不远处数匹骏马奔驰而来的声音,急忙回头看去。

来者约有数十人之众,他们的装束打扮我并不陌生,都是一袭同色的绯红飞鱼服、腰间斜佩着一柄锋利无比的绣春刀,正是朝廷锦衣卫,领头之人十分眼熟,我搜索了一下脑海中的记忆,脱口而出道:“袁彬!”

白凌澈早有警觉,问道:“你认识他们?”

我对袁彬的印象并不坏,于是痛快承认说:“没错,他们就是皇上亲随的锦衣卫!”

白凌澈脸色微冷,纹丝不动端坐在车辕上,既没有加速逃走的打算,也没有半点惊慌之色。

锦衣卫们瞬间便将我们的马车团团围住,袁彬策马近前,冷喝一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白莲教主竟敢以真面目示人了,当真如此藐视朝廷无人能够擒拿下你吗?”

白凌澈语气冰冷,说道:“你是谁的奴才?”

袁彬毫不畏惧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寒之气,面南大声道:“朝廷锦衣卫,自然是奉当今圣上之命,出京追查邪教乱党谋逆之人,皇上有旨,一旦遇见逆首,即行处决,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我听袁彬说自己是奉朱棣之命,隐隐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如果白芷将我那封信呈递熙妃,熙妃将白凌澈的身世告诉朱棣,朱棣决不可能这么对待白凌澈,虎毒不食子,他怎么会严令锦衣卫将其“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我心中着急,隔着纱帘喊道:“袁大人,我是赵王妃顾蘅,请问皇上有没有收到我的信?”

我原本以为袁彬听见我的呼叫声之后,一定会努力将我从白凌澈手中救出,不料袁彬语气冷淡说道:“邪教妖女,休想巧言魅语欺骗本官,赵王妃好端端地在赵王宫内,哪里又来一个赵王妃?若不是王妃将揭穿白莲教内幕的书信送呈熙妃娘娘和皇上,皇上怎么会知道白莲教主的险恶用心?”

我越听越觉得糊涂,辩解道:“我不是冒充的!那封信写的也不是白莲教内幕……”

白凌澈冷冷出声,截断我的话道:“不必解释了,他既然想要我的命,多言又有何益?你们若是有本事取下我的性命,就带着车中之人向皇帝邀功请赏去吧!”

他说话之际伸手将马车内的清水取过,身形骤起,袁彬等人见状立刻将兵刃抽出,一起向他围攻过来,我耳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白凌澈随手发出一枚枚银白色的小型暗器,犹如惊风密雨一般将马车罩得严严实实,让那些锦衣卫完全无法接近。

袁彬举刀抵挡之时,一枚小暗器偏离轨迹进入马车窗内,因为余力不继,并未将马车内壁击穿,跌落在马车绣座上,我试探着将那枚暗器拾起,却是一块破碎的冰凌,心中不禁更加骇异,白凌澈竟有如此内功,将清水倒在掌心内凝结成冰,并以内力将其作为暗器发出,他若是取兵刃在手,那些锦衣卫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情形果然不出我所料,不久之后,包括袁彬在内的锦衣卫无一不被白凌澈的冰凌暗器击中各大穴道,倒地不起。

白凌澈收势后,冷冷看他们一眼,说道:“回京城转告他,本座有生之年必破紫禁城,让他早作筹谋!”

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他伸手将我抱于怀中,不再驱策马车,利用绝顶轻功身法疾步向前行走。

我耳边传来一阵阵风声,白凌澈带着我一直走到滨州城郊的一片青溪树林中,才将我轻轻放下。

我见他脸色沉肃,心头疑惑顿生,说道:“不可能的,皇上他不会这么狠心无情的,或许他们没有收到白芷的信……”

白凌澈将手中储存清水的皮囊在溪流中注满,语气冷淡说:“他的奴才们视我如死敌,他从来没有将我当做他的儿子,从此以后,我决不会再将他当作我的父亲,更不会相信任何人!”

我匆匆解释说:“我信里写得清清楚楚,你是皇上亲生的三皇子,你们是亲父子!熙妃娘娘一定会将信交给他的,他不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

白凌澈缓缓转身,凝视着我说:“他一定收到那封信了。或许正是这封信才让他更加下定决心要除掉我。”

我一时不明白其中缘由,问道:“你是说,皇上明知你的他的亲生儿子,还故意这么做?不会的,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白凌澈眸光深沉,仿佛尽力压抑着心中的悲愤和沉痛,冷冷道:“因为他是皇上,因为他是曾经纵横漠北、心狠手辣的燕王!如果他不除掉我,他怎能放心将大明江山交给朱瞻基?”

他从怀中取出那一块绣着白吟雪肖像的锦帕,低头凝视良久,俊朗的侧影立刻笼罩上一层深重的忧郁之色。

我怔怔看着白凌澈,脑海中不断浮现朱棣的面容,他是一个俯视天下的明朝皇帝,他注视熙妃和赵睢母子的目光是那样专注、那样深情,我实在难以想像他是一个心狠手辣、连亲生儿子都能够下手的无情父亲。

究竟是为什么呢?即使朱棣心中从来都没有喜欢过白吟雪,更加不喜欢她给自己生的儿子朱高燨,他也没有必要这样狠心荼毒自己的亲生骨肉。

难道当年白吟雪正是不甘心朱棣只对熙妃母子恩宠有加、对自己母子视若无睹,才会一怒之下谎称朱高燨早夭,将年幼的他带离燕王宫,嘱托父亲白若松将他抚养成人后争夺帝位?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白凌澈的亲生母亲白吟雪必定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以她的深邃心机和筹谋手段,当年她绝不可能心甘情愿将朱棣拱手让给熙妃,难道正是因为她对熙妃母子“做过”什么,才会导致朱棣对她更加疏远和冷漠?

我站立在距离他三尺开外,心头如同一团乱麻纠结不止,白凌澈再三避而不答我的问题,我只能自己胡思乱想猜测一番。

他回头走到我身前,低声问:“你随我奔走了这么远,身体受得了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我腹中的孩子,迟疑着说:“我没事。”

白凌澈凝望着我的额头,说道:“你印堂有一些黯青之色,需要好好调养,多用一些进补的汤药,中秋节后我会帮你解开圣血蛊之毒,你将孩子好好地生下来吧。”

他意外的体恤关怀让我觉得无比诧异,我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腰际,说道:“如果我能将他平安生下来,我们一定会永远感激你。”

白凌澈沉默了片刻,才说:“我早已对你说过,你是我的夫人,我护你救你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你不必感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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