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161100000001

第1章 开篇

万象未始,混沌不分。有声无闻,有形不见。黑暗延续,罔计其年。

时日乃至,混沌之中有沉睡巨人盘古生。盘古初兴,怒其蒙溟,击而破之。清者上浮而为天,浊者下沉而为地。

盘古嘘气为风为云,声为雷霆,左目为日,右目为月,须发为星辰,汗液为雨为露。身上虮虱,为男为女。乃成世界。

三皇出而抚民,教黔首取火、渔猎、驯兽、耕种稼穑。三皇各治世数千年,然后复归于混沌,因继起临民者庸暗也。规矩不立,纷争不休,人无异禽兽。

迄黄帝御极,乃重归于治,黄河之民,受帝之教,习矿冶,学医药,造文字以纪事纪年。帝后嫘祖授民以蚕丝之秘艺。

此后四千余年,岁月相继,帝国迭有盛衰,皇朝递见兴废,氏族代有荣枯。民之畏乱,尤甚于洪水猛兽,魑魅魍魉;纲常沦丧,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不夫,妻不妻;兄不兄,弟不弟,友不友。

孔子之世,吴君欲建王业,命其相国:“为我构筑新都,应天象地,以居君子淑女。国有难时,可以保民财,御敌侮。”

于是,择青山沃野之间,花开十月之地,建苏州城,濠堑绕之。立八水门以应天,八陆门以象地。山巅冠之以塔群,平谷布之以河网,更有林园,无以数计。

四季递嬗,历两千年,至于万历之世。有一寒儒,奉老母入京赴试,途经苏州。老母染疾不起,遗命其子就地安葬,仍赴京就试,或有天命在焉。子遵母训,葬近池塘,有贞禽鸳鸯一双来栖,墓立柏枝为记。

儒生至京,连试皆捷,而二十七月,从无欢颜。皇帝悯而垂问,状元陈情,闻者莫不悲之。

皇帝乃命彼就任于苏州,俾近慈母之灵。状元抵墓所,冢安拱如故,柏枝已成树矣。

状元遂构屋于其地,立宅门于柏树之阳,筑园墙以围之。

——家史

骄阳已经偏西,春月还午梦未回。房里很凉爽,年深岁久的墙头上弯弯翘起的青瓦屋檐遮住了阳光。她舒适地蜷卧在床深处,罩在粉红色的罗帐和檀木的香气里。她的呼吸轻得没有声息。

突然,一缕阳光从屋檐下钻进来,穿过一扇开着的窗棂,在罗帐上找到一条隙缝,亮晃晃射了满床。被阳光一触,春月动了动,拉起被子蒙上头。她依稀还看得见那只红箱子。她命令自己重新入梦,可是不行了。

“梅花,”她掀被坐起叫道,“你为什么让帐子敞着缝?我正做一个顶好的好梦,这下子完了。”

那确是顶好的那种梦,奇幻又迷离。挑夫们从远方抬来一只红漆箱子,箱盖上有古怪的金字,连大伯伯都不认识。挑夫们说,“这是送春月姑娘的礼物”。他们告诫她必须等三天三夜,准准到她出生的时辰,箱子自会像颗炒熟的栗子般“嘭”地爆开来。

她就等呀等。好容易申时快到,阳光却把她搅醒了。这下子她永远没法子知道箱里装的是什么了。

春月叹了口气。里头一定是最奇妙的东西。也许是一枚会唱曲的仙桃核,不然,就是能把椒粒变成糖果的神水。梅花真不该让帐子敞着缝,哪怕就针眼大。

“梅花?”

还是没人答应。春月提高了声音。

“梅花,我睡醒午觉了。我醒了你就不许再睡。答应我呀。”

她拉开帐子。房里没有人。

“梅花,你是和我捉迷藏吗?”春月爬下床,朝床下张望。床下只有一枚顶针,还有正对她枕头的位置上放着一个葫芦,那是为了驱邪。

春月直腰站起,停了片刻,眉尖微蹙。接着她飞快地把缠紧的双脚登进粉红色的绣鞋,披上旗袍,出门走上“睿心院”的游廊。这个院子很小,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她挨门把自家这院的三溜儿厢房都看了一遍,哪里都没有梅花。一个人都没有。

这丫头到哪里去了?春月突然一阵害怕,心突突跳。只有两头蛇才会把梅花吓跑。不然的话??是不是被姆妈叫走了?今天早晨胖妈不是喊头痛吗?也许叫她去代替胖妈服侍姆妈了。

小姑娘一溜烟出了“扇门”,穿过三叔公住的“静篁院”,经过老太爷的侄辈们住的几进院子,到了“往返桥”和“懿德院”。一走近大厅门口的朱红廊柱,就听得见里面嗡嗡的人语声和清脆的骨牌声。一时间她有些犹豫。如果姆妈又输给了三婶婆,那怎么办?不过,也说不定她正在赢牌,那就会兴致很高。春月毅然决然走完最后几步路,跨过前廊,到了敞开的门口。

在门槛边她又停下来,在人群中寻找梅花和母亲雪芳。这一屋子的女人,有祖母辈的,有母亲辈的,有守寡的,有大太太,有姨太太,有小姐,有丫头,还有仆妇,都聚居在这三十多进院子的祖宅里。春月的眼光掠过那三位已订亲的堂姐和那位从天津嫁过来的婶婶。这位婶婶正往一把纨扇上描花,不曾发现她的一位妯娌在身后模仿她一门心思噘着嘴的样子,给老太太取乐。那位干瘪的老太太不露声色,仿佛没有看见,其实大家都知道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端坐在房间的正中,两名丫鬟左右侍立。丫鬟的容貌娟秀,服饰讲究,表明这户人家的财富和地位不凡。

和三婶婆打牌的人中间没有母亲雪芳,春月松了一口气。一听三婶婆得意的声调,就知道她准定又在赢牌。但仍旧没有那丫头的踪影。春月的目光掠过一个又一个人群,心里又惊慌起来。她终于见到了母亲的紫红绸衫。雪芳多年以前就认定了这颜色对她最合适,此后除了紫红,不穿别的。她正在西窗下就着落日的余辉绣花。春月钻过人群。

“姆妈!”她牵牵雪芳的袖子,“姆妈!”

雪芳打了那只捣乱的手一巴掌。“做什么,讨厌鬼?一阵风地跑进来,打搅了长辈也不请安!人家只当我没好好管教你呢。你呀,坍祖宗的台!”

春月低下头。“我错了,姆妈。”她转身慢步朝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此时正一心教导五侄孙媳妇,那少妇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衣裾,一面恭听有关胎教的训诫。

“??还有,记住,不要吃杂七杂八的东西,不然将来孩子会粗心大意??”

春月等着长辈先来理她。

“??还有,不要想伤心事,那也会传给孩子。”老太太点点头。“好,你可以走了,喝茶去吧。”她转向春月。

春月突然想起她午睡起来忘了洗脸,脸烘地发热了。奶奶当然一看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你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厚厚的粉完全盖住了她的表情,就像大伯伯行前送她那个泥人的京戏脸谱一样。每回老太太一看她,春月就觉得自己像一粒芥子那样渺小。

“嗯?”

小姑娘用力咽了口唾沫,然后深鞠一躬。“奶奶安好。我不对,来了没有马上给奶奶请安。”

老太太微微一笑,留神不张开嘴,以免露出光秃秃的牙龈。“看你那毛里毛躁的样子。”

春月呼吸松快了一些。

“什么事,孩子?”

经这样一问,话就冲口而出了。“奶奶,梅花不见了。我到处也找不着她。”

像听见了鬼魂的声音似的,女人们都停下了缝纫、闲谈、吃喝和玩牌,转过来朝她看,侧起耳朵听。

“少瞎说,孩子。”老太太不再微笑了。“她总归在家里什么地方。也许在你房间里,正找你呢。”

春月不敢走开。她望着奶奶啜茶,觉得自己也被吞下肚了。

“嗯?还有事吗?”老太太等着。见春月不出声,她的语气变严厉了。“说话,孩子。说话!”

春月听从了,颤声说,“不过,奶奶,我醒过来的时候她不在房里。我以为也许在这里,可是也没有。一定出什么事了。我怕出了什么??”

她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老太太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室中寻找应负教养之责的母亲。雪芳立刻站起来履行职责,揪住她冒失女儿的耳朵朝门口走。全房间的人都目送她们离去。除了雪芳金手镯的叮当外,鸦雀无声。

一直到了朱红廊柱以外,做母亲的才开始责骂。“春月,家务大事,你总要乱插嘴。这种事,姑娘家问都不兴问的。”她挥手斥退孩子。

春月刚张嘴想争辩,她母亲威慑地挑起一条眉毛,看她敢不敢出声。毫无办法。她只得鞠躬走开。她慢吞吞地循原路回到自家的院子。也许奶奶说得对,那丫头就在她平常的老地方。

但是漆凳仍旧空着。她看了花梨木衣橱,又打开紫檀柜子,其实柜子的抽屉很小,顶多能藏下六堂哥养的猴子。最后她住了手,坐在那丫头的竹床上歇口气。梅花会不会像隔壁人家的丫头一样逃走呢?她有把握地摇了摇头。不,梅花决计不会。

她的小小金莲酸疼,便学着梅花常帮她那样,按摩自己的小腿肚,但是她的手指力气不够。她疲惫地仰身倒下,擦掉一颗将要滴下的眼泪。她已经大了,不作兴再哭。她七岁那年夏天第一次缠脚,到现在都两年多了。那时候四个脚趾头被弯到脚掌心,前脚掌又被拗得贴着脚后跟,直到脚几乎对折起来。她哭喊得声嘶力竭。“孩子呀,这是为了你好。”母亲安慰她。“长一双鲤鱼脚,再标致,再富贵,再贤惠,也没有男人要。”

全亏了梅花,替她用药水泡脚,保住了一个脚趾头也没有烂掉。这丫头每天把她背到“信义池”旁,让她躺在清凉的假山石上逗金鱼消遣??

春月蓦地微笑着坐了起来。假山洞!她怎么早没想起到那里去找?好久以前,有一次梅花说过她烦恼时时常躲在那里消消气。也许她到那里去了,忘了时间。

春月飞快地溜下竹床,匆匆跑出去。

她走到石磴前时,听见一个声音,便停步细听。喏!她又听见了,轻得像鬼魂的脚步声。“梅花?”她锐声叫道。“梅花,是你吗?”没有回答。

她小心翼翼地绕到假山背后。那跪在地下的正是梅花。她抬起脸来望着她的小主人,用手背擦拭眼泪。

“梅花?”春月低低叫道。她从来没看见过这丫头哭,除非有丧事,那时人人都连哭带嚎。就在今天早晨,梅花还满脸是笑,忍都忍不住呢,因为那几位有了人家的堂姐把她评为第三等美人,说她只是脸庞太圆,双眼太近,有点缺欠。春月伸出手去摸那丫头的脸,但梅花闪开了。

“不用理我,小姐。我马上就来服侍你。”

“怎么了,梅花?你生病啦?姆妈会请医生来的。”

“不,我没病。”

“那你哭什么呢?”

“我没哭。我就是有点事,要想一想。”

“什么事?”

“没什么,小事。”

“那么来玩吧。”

梅花摇头。

“你非来不可!你是我的丫头。我的话你不许不听。”

梅花垂下头。“你说得对。我不过是你们家的丫头罢了,一钱不值。”

过去,不管她的小姐说什么,她从来没像这样说过话,春月赶紧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不,梅花,你是我的姐姐。我发脾气不对。那是因为我到处找你,心里着急。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

梅花只是摇头。

春月凑到她耳边悄声问,“是奶奶说什么话惹你哭了吗?”

“嘘!”梅花用手堵住小姑娘的嘴。

“那么确实是奶奶??”

“我们不能说她老人家??”

“我不管。马上告诉我!”春月的声调提高了。

丫头犹疑了一下,然后说,“老太太说,把我给了别人家。”

噢,原来梅花的眼泪并非真正的伤心泪,而是照例的一套,就像送行时的洒泪一样。春月拍手,为这番表演叫好,心里大感轻松,也就不去怪她装腔作势了。这丫头哭得多精彩呀!比过年时戏里的旦角哭得还逼真呢。

“这是大喜信呀,梅花,”她叫起来,“奶奶给你挑了个丈夫!你快要出嫁了,自己当家了,而我??”

她顿住了。她的朋友双手捂脸,不出声地抽泣着。春月更加不懂了。家里的丫头都不到二十岁就出嫁,梅花已经十七岁了。

“你为什么哭呢,梅花?”最后她问道。“我们老早就盼望这一天呀。你可以回来看我们。我会来接你的。我们一道在花园里喝茶,我还??”

她住了嘴,因为在她说话当中,梅花变得沉静得出奇。她抬起眼睛的时候,不再闪着泪花,而变得暗淡无光,像说书的瞎子的眼睛。

“你不懂,小姐。我不是去出嫁。”

“可是你刚才说??”

“我说的是换一户人家,不是去嫁人。你们家答应了叶老太爷,把我给他做小。”

春月还是不懂。叶老太爷的太太确实瘪得像虾干,不过事情还不算太糟糕。万一把梅花给了陆瘸子或者那个斗鸡眼的剃头师傅,岂不更要命?叶老太爷总是个读书人,而且很有钱。

“不要哭了,梅花,啊?想一想奶奶会给你的嫁妆??你再也不会受穷了。你将来一个女儿也不用卖。叶老太爷和??和我们家一样有钱。你会给他生一个儿子。你的儿子会成个读书人,一定的。将来他考举人,中状元,说不定进翰林院呢。他成名你就熬出头了,有一天你就是老太太了。你会有这个命的。也许你会比我还神气,那就该你请我去喝茶了。”

但是梅花的神情始终未变,当春月停嘴喘气时,她只说了句,“请你走吧”。她的声音像苦瓜那样冷涩。

“我在这里陪陪你,不行吗?”

“请你走吧。我就来帮你换衣裳,吃晚饭。”

春月无奈地走开,隔几步就回头看看梅花是不是回心转意了。那丫头一动不动地蹲在假山旁,乌黑的眼睛像紧闭的窗,阴暗无光。

春月决心要弄清底细,但不敢再去打搅太太们。那就只能去问家里的男人,或者堂兄弟们。那些男孩子在家塾里还没放学,而且他们即便知情也不屑于告诉她。大人们呢,她一个个想下来,也不行。爷爷病着。她父亲这时候一定在和唐先生读文章。那些叔公对她都还和气,但她知道谁也不会允许她随便打搅。除了??也许除了小叔叔。小叔叔与众不同,而且对她很偏爱。他从水师学堂回来的时候,给过别人画着大清舆地图的扇子吗?随胖妈去到处瞎讲好了,说这只不过因为地图上乱七八糟的颜色和歪歪扭扭的线条,让小叔叔想起了春月不像样的刺绣。

她快步朝柏园走去。柏园坐落在这所大宅第的前后院之间。她在大理石屏风前停住,退回几步,在那株传家古柏的树荫下石凳上坐下。

她差不多每天都由梅花陪着到这里来,偷听墙那边家塾里的读书声。那些男孩子齐声朗读,而所读的课文却各不相同,她便努力揣摩其中的意思。她知道启蒙的学生念《三字经》,程度高的读《四书》、《五经》,圣人之言。她也知道学生们对自己读的课文未必比她明白,因为不背到滚瓜烂熟,老师是不开讲的。当然老师再也不会给她一个女孩子讲书,但是琅琅的书声使春月着迷,她一边听一边自己编故事。

不过今天她没心听,只是不耐烦地等着来一名男仆,好派他到不许她涉足的前院去,把小叔叔请来。直到家塾里终于安静下来时,她才听见了一步一蹭的脚步声。是老花匠来给二婶婆的百灵鸟透风。

春月站起招手。“老花匠,请你来一下。”老人不理睬,她更大声地叫一遍,“过来呀,老伯伯。求求你。”

但是老花匠仍旧照原样往前走。好不容易到她跟前时,他咕哝道,“我又不聋。你第一次叫,我就听见了,小姐。横竖我们马上就面对面了,何必白费力气答应呢?”

“你说得是。”春月明白若想求他帮忙就不能得罪他。她母亲说过,对老家人要尊敬,不能呼来喝去。她拍拍老花匠筋骨结实、晒得黝黑的臂膀:“你要省下力气来收拾花园。”

“我到你们家已经见到四代人了,一直做的是这个生活。”老人点点头,仿佛在争论中占了上风。

春月深深弯腰行礼。“老伯伯,你在这里做得比谁年头都长。我们全家都领情。”老花匠的眼神变柔和了。春月又鞠一躬,然后仰脸看着他说,“老伯伯,你肯帮我一个小忙吗?不占你多少工夫。”

见老人不作声,她接着说下去。

“求你去找小叔叔,告诉他我要见他。有急事。”她赔笑央告。

老花匠嘟囔说,“你这么个小囝囝能有什么急事?”

“求求你,不然就迟了!”

“你总是慌里慌张。不是自己急,就是催别人。听我老头子告诉你。人和花草是一样的道理。不到时令催开的花结不出果子。所以我这双老腿还跑得了年轻时候那么快吗,啊?哪怕为了你也不行呀!你想没想过我如果一口气上不来,会出什么事?”

春月捺住急躁的心情。“你说得对,老花匠。不用着急。你尽管慢慢走。我代你看着鸟。”

老花匠捋捋长而稀的胡须,对于春月的毛遂自荐考虑了一番。最后他说,“嗳,这话你怎么不早说?这就不必白费这半天时间,这工夫我早就去过回来了。都怪你话太多。”

他仍旧一步一蹭地走开去,头晃得胡子左摇右摆。

眼看他确是去了,春月重又在石凳上坐下。她小心地把竹笼放在身旁,观赏那棕色的小鸟在栖木之间来回跳跃。过了一会儿,它在小小的吊环上停下来,开始它的晚唱。当最末的一声尾音还在半空中袅袅未散时,它歪着头向春月一鞠躬,邀请她唱歌作答。春月便唱起自己第一首学会的歌,歌词唱的是梅花家乡一个人的故事。

正月初一雪纷纷,户户门前挂红灯。

家家庆贺团圆乐,独有他去筑长城。

鸟儿又鞠一躬,张开嘴刚要再唱一遍它自己的歌,这时花匠已同着秉崇回来了。小叔叔不微笑的时候神气真严厉!一时春月拿不定到底要不要问他。但是没别的办法。她咬了咬嘴唇,跳起身来恭敬地鞠躬。“谢谢你来,小叔叔。麻烦你了,谢谢你,老花匠。”

“不麻烦,小姐。再说,我答应过少爷,给他看看他不在家的时候,我教会了百灵鸟什么本事。”叔叔和侄女看着老花匠弯腰打开鸟笼的门。鸟蹦到笼子的门框上。突然,它展翅上冲,飞出园墙,无影无踪了。花匠见到他俩吃惊的样子格格直笑,然后拎起笼子。“水磨功夫。全靠水磨功夫,年轻人。百灵鸟在假山旁边等我呢。”他们望着他穿过“三花门”而去。

“你要见我,春月?”秉崇问道。

春月抬头定睛看他。小叔叔穿着褐红色绸袍,笔直老高,就像过年时祠堂椽子上挂下来的幢幡。她拿不定从哪里问起好。

“说吧,什么事,小侄女?”

春月深吸一口气。“小叔叔,你为什么不穿军装了?军装好看。”

小叔叔笑起来。好,这样好多了。他笑得太少,应该多笑笑。春月握住他的手,拉他到身旁石凳上坐下,便于他细细解答自己的疑团。

“嗯,看来只有你和我爸爸两个人觉得好看,家里别人都认为军装只配洋鬼子和下等人穿。”

“小叔叔,他们为什么这样想?”

“你总听说过‘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话吧。”

“这话对吗,小叔叔?”

“不对。我认为不能一概而论,不过我的看法向来和别人不一样。”他微微一笑,好像这是他们两人间的一个秘密。

“小侄女,你派人把我找来,有什么事?”

他亲热地捏捏春月的手,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请你,求求你告诉我,叶老太爷为什么抢走我的丫头。”

小叔叔马上不笑了,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位威严的将军。“我们家已经答应了,”他说,“全家都必须遵守诺言。”

“可是梅花不情愿呀。她哭得要命。她不像别的丫头,从来不哭的。不能把金蕊或者瑞花换给他吗?这两个丫头一见后门口来人,就叽叽嘎嘎地尖叫。”

“也许是吧,但是换了人我们就失信了??”

“这不公道,不该把好姑娘给老头子做小!”

秉崇猛地站起身。春月吓得不敢动。她说错什么话惹他发火了?小叔叔朝大理石屏风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住,那架势像个武术师准备去做一个最难的招式。请不要走,春月暗暗祈求。她提着一口气,直到小叔叔又回来坐下,握住她的手。好半晌秉崇才开口。

“侄女,这件事说了你也不懂,再说,我也不该和孩子谈这种事。不过??从前我也当过全家最小的一个,总被人家瞒在鼓里滋味确实难受??”他嗽嗽喉咙。“昨天夜里,二叔公到叶老太爷家做客。赌围棋他盘盘都输。天快亮的时候,叶老太爷提出最后一盘决胜负。如果二叔公赢了,就前帐一笔勾销,如果他输,就把梅花送给叶老太爷做妾。一言为定。二叔公又输了。”

这道理春月不明白。还是不公道嚜。

“为什么拿我的丫头输给叶老太爷呢?”

“因为,小侄女,梅花不是你的,”秉崇柔声说,几乎有点心酸。“她是张家的。你不算小了,应该明白我们的东西什么也不归自己。”

“可是??”孩子眼里涌满泪水,尽管赶紧眼,有一颗泪珠还是逃了出来,滚下她的面颊。

秉崇直僵僵地站起来。“春月,我走了。”

再多说也是白费。春月也站起身,规规矩矩地鞠躬,然后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理石屏风背后。小叔叔说得对。她没懂。

她坐着沉思了半晌。或许叶老太爷不知道梅花多么伤心。如果有人告诉他,说不定他会回心转意。但是求谁去呢?最后春月决定拚着再挨母亲一顿骂,于是慢吞吞地朝自己家的院子走去。

她往双亲的卧房里望了一眼,看见女仆胖妈显得精神十足,正在替母亲梳头。她鼓起的勇气又泄了。雪芳最得意她每礼拜想出一种新发式,最讨厌别人打搅她梳妆打扮。其实现在她的头发还是梳成宽辫莲花式,和刚才喝茶时一样。胖妈只不过帮她把松了的几绺头发抿抿紧罢了。

春月走近梳妆台,台面上除了打开的梳妆匣外别无他物。“姆妈,我可以和你说点事吗?”

“就快开饭了,”雪芳说着向女仆递了个眼色。“什么急事,你这时候来麻烦我?”

胖妈这人,不但丈夫老郝,连主子们都要听她的,样样事情都要发表议论。“太太,你这位千金应该起名叫‘烦人精’。胆子又大,脾气又犟。在家里,仗着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大家都宠她。等到了婆家呀,大眼睛不会比老鼠眼睛吃香的。老天爷,”-胖妈装作虔诚祷告的模样,活像一尊胖菩萨-“保佑我活到这一天吧!”两个女人一起哈哈大笑。

春月用力扯女仆的黑短衫。“走开,胖妈,我要和姆妈说话。”

“女儿,”雪芳向来一不高兴,声音就变尖了。“不许没规矩!”

“嗨,太太,她不过是闹着玩。”胖妈其实嘴尖口快心肠软。

“不能惯孩子的毛病。说吧,女儿,什么事?”雪芳伸出一个手指蘸胭脂,对着梳妆匣上的镜子细涂细抹。

“姆妈,求求你,叫叶老太爷把梅花还给我!”

雪芳狠狠地瞪着镜中春月的脸。“孩子,你放肆!这是大人的事情,你管不着。已经答应了人家。事情已经定了。”

“答应了也不算数!”

一听这话,两个女人都倏地转过身来,女儿飞快逃到胖妈肥大的身躯背后,不让她母亲碰到。

“亏你想得出来!”雪芳像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停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就不那么尖了,而像井水那样冷。“要是为了小小一个丫头我们就不顾名声,人家会怎么说?张家要世世代代没脸见人了。你不许再管闲事,女儿,不然传到外头去,别人该嚼舌头了,说你没上没下,多嘴多舌。你不打算结一头好亲事啦?嫁妆再多,也没哪家肯讨个搅家精。”雪芳回身对镜。“这里再插一根簪子,胖妈。”

再没得可说了。春月转身出了房间,慢慢地沿着廊子朝父亲的书斋走去,再过去是她自己的卧房。她走到秉粹的门口站住了。晚饭前爸爸照例坐在书桌前读书,他的几千本线装书整整齐齐放在书架上,排满了三面墙。春月几乎从来和爸爸说不上话,因为他总在读书。不过他就要去和长辈们共进晚餐了,也许不会嫌女儿打搅。也许这一次他肯帮忙。

她飞快地瞥一眼,确知她母亲和胖妈没盯着她,就跨进了房门。

“爸爸,我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吗?”

秉粹没有动静。她并不觉得奇怪。她爸爸老是心不在焉,这一刻他的魂也许正在鲁定公的殿上,恭听孔圣人的教训呢。

她又说了一遍,秉粹仍不回答。她就放胆走到书桌旁,伸手掩住爸爸正读的书页。

秉粹这才微吃一惊,抬起头来,温和的眼光慢慢地看清了他独生女仰起的脸。“哦,是你。是你姆妈派你来叫我吗?是不是我忘记了哪一位贵客来访,还是家里有大事要议?”

“不是的,爸爸。我自己有一件事想找你。”

“去告诉你姆妈吧。她会有办法的。”

“这件事她没办法。”

“那么,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是梅花的事,爸爸。他们把梅花给了叶老太爷。我不愿意她走!”

秉粹听了莫名其妙,伸手去摸放在桌上的玉念珠。“你说什么?梅花是谁?”

“我的丫头!”

“噢,那就没什么,春月。你姆妈会另给你一个丫头的。”

“我不要别人。”

“女儿,”秉粹伸手放在她的肩头上,“圣人说过,君子有所欲求诸己,小人有所欲求诸人。”

“是,爸爸。”春月答道,等着父亲给她解释,但等不到,于是便问道:“爸爸,照这样说,那叶老太爷为什么要我的梅花?”

可是秉粹的眼光早已收回。他苍白的脸重又俯在书上,细瘦的指头顺着所读的字句移动。

春月鞠躬。“谢谢爸爸。”她转身慢步离开书斋,沿着走廊回到自己的卧房。

“你到哪里去了?”梅花问。她坐在漆凳上,卷着一卷新的裹脚带。

“我到处求他们收回答应的话。可是谁都不肯帮忙。”春月在丫头的竹床上坐下,眼望着梅花的双手。

“你的长辈说得对,”梅花说。“说出去的话谁能收回呢?我再也不哭了。”

“我不懂你的话,梅花。你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会懂呢?”梅花说。她手里的裹脚带愈卷愈快。“你有一个家。你从来没出过这园子。”

“我宁可??宁可不要这长命锁,也想看看外头什么样子。”

“不要瞎说!”

这一刻,春月觉得梅花比远在天边的皇帝还要远不可及,一面想着,不争气的眼泪又涌上来了。“求求你,梅花。你弄得我想哭。”

丫头听了放下裹脚带,转向春月,温柔地抬起小姑娘的脸,看着她的眼睛。“小姐,你太小,不懂。不过将来你也许会记得??”梅花的声音渐轻,消失了。

“梅花?”春月叫道。

丫头一惊。“什么?”稍停,她接着说,“在今天以前,哪怕我阿爸把我卖出来之后,我还夜夜做梦,总想我只要听话,勤谨,将来老太太会把我嫁给一个城里的手艺人,或者一个底下人的儿子。我总想两个人年纪相当,生儿养女。那样我就有一个家,名正言顺地做儿媳妇,做家主婆,做娘。做着这样的梦,我觉着做丫头吃苦也不怕。

“一直到今天,你睡中觉的时候,我的梦才醒了。我永远轮不上明媒正娶-只能够做小。你刚才说我将来会生个儿子,老来风光,你的话像刀一样刺我的心。你懂吗,我不会有儿子,永远不会。叶老太爷太老了。他已经有一位太太,好几个姨太太,但是没有儿子。我是不会开花结子的了。我也永远不会有个正经名分。等叶老太爷死了,或者我失了宠,就会赶我出门,像泼一盆洗脚水一样。我再也没有梦好做了。”

丫头站起来,收拾起裹脚带放进柜子里。春月觉得她变成了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晚饭时春月吃得很少,一句话没说。她觉得出来同桌的人和平时不一样,往常大家总爱逗这全家最小的姑娘玩,今天都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她是大病初愈的人。梅花来来回回地服侍她,像平常一样。

到第三道菜吃到一半的时候,她才发觉老太太的正座空着。她转身朝六堂姐说第一句话。“奶奶到哪里去了,姐姐?”

“爷爷觉得不大好,奶奶去照应他。”

我早该去找爷爷的,春月想。他虽然病着,总是族长。他做主的事没有人敢反对,敢拖延。如果能去见他就好了。

她招手叫梅花过来,派她去代自己求见老太爷。

张家老太爷睡在花梨木床上,医生和仆人们蜂拥围绕。他希望他们走开,因为他要死了,而这些人一无用处。倘使他们肯听从命令,他早就赶他们走了,但他明知他们不会听的。他们顶多哄哄他,而从前,他的每句话在他治下几省里是人人懔遵的。他曾经身穿仙鹤补服,备受他的官阶应有的尊荣礼数。但是现在??

他无力地闭上眼,回想起当初这房间外人不敢擅入,是他和以前历代族长的避嚣之所。他不睁眼一切也历历在目。室内所有的东西都对称、均衡、和谐:那一排屏风式摺叠启闭的木隔扇门;安着亮铜拉手的书桌两旁,那两两成对、优美典雅的高背椅;墙上挂着的,先祖先君的朋友们题赠的诗书画轴;那些款式相同的古玩格子上陈设的他祖父收藏的瓷器,他父亲心爱的玉器,和他自己珍视的青铜器;还有全家族看得比任何财宝都更贵重的书籍。

老年人要的是井然有序,怕的是这种乱乱哄哄,闹得他在自己的卧房中都不得清静。仆人、和尚、鬼怪精灵以及他的大太太都串通一气对付他。他身边没有一刻少了人;总有人在旁,哪怕他睡着的时候。

现在这伙人里又加进了个胖妈,端着她丈夫特地炖的牛乳房汤。他闻见气味了。

“端走!”他说着睁开双眼。门口一阵乱纷纷。他示意管家过来:“什么事?我还没有病到事事都要瞒我的地步!”

“没什么,老太爷,不用劳老太爷的神。只不过是梅花,一个丫头。她说有话禀告。我已经打发她走了。”

自作主张的蠢货。他赌气偏要见这丫头。

梅花走向床前,他招手命她走近,直到越过房里所有的人,站在贴近他靠枕的最体面的位置。

“什么事?孩子?你来有什么事?”他对自己的声音喑哑感到懊恼。

“禀告老太爷,我是孙小姐春月的丫头。她派我来求见老太爷。她想来请安问病。”

春月。连名字也很美。老太爷面泛微笑。为父要严,对孙辈无妨溺爱一点。他要见见这孩子。但没等他开口,老太太已经发话了。“不行!老太爷要的是静养,不是请安。”

老头子瞪她一眼。“告诉我的小乖乖,她可以来,”他说。“别人都出去!连太太也请出。出去!出去!”他一挥手,大家立刻作鸟兽散。等春月到时,他还在暗自发笑。他的脑袋在细颈子上一磕一磕,眼皮一一,尽力不让自己昏昏入睡。

“爷爷,我可以进来吗?”

“什么?噢,是你呀,孙女儿。”一看见她,老人更觉得自己快死了。她多么年轻啊!

“来,孩子。来,坐在我旁边,焐焐我的手,宝贝。”小姑娘赶忙遵命爬上床傍着他坐下,用自己的手捧住那当初很秀气,而现在骨节嶙峋、褐斑点点的手,她把脸颊轻轻地靠在爷爷的胸口上。老人叹一口气。

春月留神着不动弹,一面问。“爷爷,你不舒服我很难过。爷爷是什么病?”

“大限已到的病。”

“你很快会好的。一定。”

“也许吧。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见我?”

“爷爷呀,”春月忘情地抬起头来。“大祸临头啦。他们把我的梅花许给叶老太爷了。我不愿意她走。求你让她不走,不然我会伤心死的。”

老太爷又叹口气。这孩子多么天真呀。“不,孩子,你不会的。”

“会的。我一定会的。”

老太爷闭目片刻,试着回忆自己第一次的失望。不行,他记不起来了。

“爷爷?”

他提起精神。“不会的,孩子,你不会死的。要记住,我们不是神仙,不能随心所欲。我们只不过是凡人。要学会不和命争,顺从天意。”

“可是为什么我就应该顺从叶老太爷的意呢?”

“为的是守信义。这件事比你想的要深沉,深沉得多,春月。”

“不就是一笔赌债吗,爷爷。小叔叔告诉我了。”

“小叔叔不应该多嘴。再说,他知道的也是皮毛。相信我的话,已经做了的事我没办法收回。我也不应该去收回。”

老人看见孙女的眼睛变得泪汪汪了。他心想,这张可爱的脸上流露出赤子的无限纯真,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后一个恩惠。而他不得不挫伤它,则是他最后的一件心酸事。

“好了,春月。你已经大了,不作兴哭了。爷爷帮你揩掉眼泪,给我的小乖讲一故事。”

他替孩子拭泪时手直颤。

“从前,”他开始讲,“老早以前,有一对夫妻,他们什么都不想,就想要个儿子。偏偏没有。过了一些年还不生,好太太劝丈夫讨一个小。开头丈夫不肯,后来答应了。但是,仍旧没有儿子。

“他们有高楼大厦,良田千顷,万贯家财,男人还为官做宦,但是无儿无女。连叫花子都可怜他们。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一家人又是几代单传,他是最后一根独苗,从旁支里过继也做不到。他们夫妻不能没有儿子,不然死后便成了孤魂野鬼,永远漂泊无依。没有子孙给他们扫墓,上供,做佛事,在阴世里也不得超度。这对夫妻日日夜夜求菩萨赐给他们一个儿子。

“可怜,求天天不应。万般无奈,他们只求有个女儿也罢,将来多赔嫁妆,从穷人家招个女婿来顶姓传宗。但是连女儿也不生。

“后来男人带了太太,离开老家到洛阳去做官。他们旁边有一户人家,有一个儿子。有一年,两家的男人都受皇上的差遣到外地去了,忽然瘟疫大作。家家有死人。人人心惊胆战。人死得太多,太快,剩下的活人都来不及埋尸首,只好由它烂在街上。有儿子的这家母子两人都传上了病,用人死的死,逃的逃。这时候,全靠隔壁那位无儿无女的太太来照应他们:烧饭,打扫,煎药,一刻不离开,真是目不交睫。

“到了第三天夜里,没想到那男孩子突然面色转青,两眼一闭断了气,四肢也凉了。但是隔壁的好太太不死心。她不顾满街的野狗,鬼魂和盗匪,抓起孩子的衣裳跑出去,一面摇一面叫:‘宝宝魂灵回来呀!宝宝魂灵回来!’她在尸臭熏鼻、黑咕隆咚的街上绕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直到喉咙喊哑,脚底磨破了才回来。到家一看,孩子烧得满脸通红,但缓过气来了。

“隔壁的好太太把孩子的魂从阴间拉了回来。而孩子并不是她的。

“现在这位隔壁的好太太已经老了。她和丈夫仍旧没有孩子。不过她最近做了一个梦,梦见丈夫如果能娶她认识的某个丫头做偏房,这姑娘又伶俐又健壮,一定会生个儿子继承香烟。这位太太相信这是观音菩萨托的梦。

“开头丈夫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但是他太太郁闷成了病,最后他答应想一个办法向那丫头的主人家提出来。话不能直说,固为明知朋友无法拒绝而向人要贵重的东西,那不合君子之道。”

老太爷住了嘴,阖眼片刻。在老人的心中,在孩子的眼里。都充满了痛苦。等他再睁眼时,只能勉强看见东西。但故事必须讲完。他嘶哑地轻声说下去,已经无力嗽一嗽喉咙。

“孙女,故事里的男孩子是我的大儿子,你的伯伯,秉毅。那个丫头就是梅花,隔壁的好太太是叶老太太。”老人等着春月的表示。见她不响,他接着说,“春月,这故事还没有了结。你想该怎么了结?”

半天,除了老人吃力的喘息之外静默无声。后来孩子细声说,“爷爷,我但愿没听你的故事。我本来清楚什么是对的,现在你把我完全搅乱了。我不知道谁对谁错。我想不出该怎么了结。”

“没有什么可想的,孩子。只有一个了法才合乎天理人情。我们欠下的债一定要还。神仙才能改变得了人的命运。你呀,宝贝,必须顺从天意。只有顺从。”

“你说得很容易,爷爷,可是我的心都碎了。”春月索性呜咽起来。

“你的心如果从来不碎的话,春月,你又怎么知道你有一颗心呢?心总是碎了,长好,又碎,又长好,就像昼夜昏晓一样,循环不已,千古如斯。”

他替孙女拭去泪。孩子啜泣渐轻,最后停止了。

“爷爷,你的话说得真美。”

“本来如此,”他对孩子说,也是自言自语。“已经很晚了。我要睡了。”

她溜下床,鞠躬为礼。“爷爷睡好。”

老人已经闭上眼了。

春月出门时脚步慢吞吞的,怕见梅花的面,怕向她说明经过。

她想,等梅花走后,她的生活会大不一样。她最早记得的不是父亲或母亲,而是骑在这丫头的背上。直到她会走路以后,还常要梅花抱着走,一颠一颠的,特别安适。她还拉着梅花的发辫当马缰,指挥她往左往右。春月现在才第一次想到不知梅花疼不疼。

她跨出门槛。梅花就等在门外,垂手站立,高拔挺直,像一棵不肯在风前折腰的树。

春月想朝梅花跑去,但没这样做。梅花沉默地落后几步跟着她往自家的院子走,她暗自松了一口气。今天的夜晚生奇地热,空气中飘浮着茉莉的香味。碧空无云,一天星斗。花园的墙外有人吹笛。

她们回房以后,丫头给孩子脱衣铺床。春月突然感到筋疲力尽,做梦似的钻进了被窝。梅花抚平绸被,拂开她小姐脸上的乱发,转身离去。

“好好睡,梅花。”

“做好梦,小姐。”

她听到的下一个声音是她母亲的话。“千万把她扣在房间里。一定不能让她看见。快呀!”

春月跳起身来拉开罗帐。门口站着胖妈,喘吁吁地撩起围裙擦着圆脸。

“怎么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孩子喊道。

胖妈大声哀哭起来。

“不要哭,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梅花呢?”

胖妈擤把鼻涕,喃喃祷告,然后说,“你姆妈就来。她自己会告诉你。”

“马上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见胖妈只管摇头,春月跳下床冲向门口。胖妈一把抓住她,但小姑娘挣脱身逃走了。院门外许多人在奔跑,她也追上去。

在柏园里,人群一声不响,目瞪口呆地仰望着那株古柏。春月看不见,也没人给她让开路过去。惶急之下,她爬到石龟的背上。在那里,她看见了。

梅花吊在一根树枝上。她为这次长行穿上了她最漂亮的绸衣,系在颈上的是她过节戴的丝巾。

梅花报了仇,张家蒙了耻。为了还一笔债,欠下了另一笔。

古柏被砍倒了。

不出几天,老太爷死了。

这件事出在苏州,时在大清光绪壬辰年五月,一八九二年。

同类推荐
  • 解剖室闹鬼:碎脸

    解剖室闹鬼:碎脸

    大一新生叶馨住进了传说闹鬼跳楼的女生宿舍405室,不信邪的她却因频频遭遇诡异恐怖事件而逐渐接近崩溃边缘。江京医学院长年流传着诸多关于学校解剖实验室的神秘玄异故事。故事往往发生在夜半,故事主角,有变态的嗜尸怪人,邪恶的厉鬼,哀怨的孤魂;而故事受害者,无一不是无辜的医学生。每天十一点晚自习结束后,这里就成了学生们心目中的禁区。而叶馨发现,想弄清事实的真相,却正要从这座令人胆寒的实验室楼开始……
  • 少年游

    少年游

    甫跃辉, 1984年生,云南保山施甸县人,复旦大学首届文学写作专业小说方向研究生毕业,师从作家王安忆。在《人民文学》《大家》《花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长城》等文学期刊发表中国短篇小说。获得2009年度“中环”杯《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
  • 玺从天降

    玺从天降

    他是一教之主,原本打算迎娶与自己青梅竹马的那个人,谁料到,阴错阳差中被从天而降的他搅乱了阵脚。既然如此,他决定将错就错,娶他为妻!他是一城之主,原本打算若此生不能遇到那个人,便孤独终老,就此一生。谁曾想,居然在能够和他得以再次相见。既然如此,他决定从他手中抢下他!
  • 乱世春秋四美女:息夫人

    乱世春秋四美女:息夫人

    她,生在春秋乱世,是诸侯陈国的公主,却有着夷狄的血统;她,曾与心仪之人邂逅,却为天意所弄,先嫁息侯,后依楚子,人生跌宕。她叫妫翟,是春秋四美女之一,有“桃花夫人”的美誉,世称“息夫人”。
  • 坠入凡尘的星星

    坠入凡尘的星星

    小说描写一位来自未来的天使般的女孩来到我们这个时代的种种遭遇以及和与男主人公“我”的爱情故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荒野地发现了她,那时候她看起来生命垂危,可是不一会就不可思议地恢复了体力,之后就一直跟着我;她不知道吃东西要付钱;她对周围的事物显示出十足的好奇;她有超乎寻常的听力和感觉;她身手非凡,从狂奔的汽车前将我救出……她是何方神圣?她不愿意告诉我,可是她现在成了我的恋人……
热门推荐
  • 你好有你的快递

    你好有你的快递

    作为一个宅女,寒假除了吃喝拉撒,就是裹棉被开空调上网。打发时间就是睡睡睡、吃吃吃、买买买!你问我在哪里买?笑话,零下几度的天气谁想出去,当然就是网购!放假第一天,我就死皮赖脸求着老妈预支红包去充网银,然后疯狂搜索一切打折包邮好评的东西。先是买了十件19.9或29.9包邮的衣服,然后就是动漫周边,小说,漫画……等等等,应有尽有!“开门!快递!”“好好好,行行行,快递是吧?”诶?这小哥。。。
  • 临界爱情

    临界爱情

    我爱你的时候,你说不爱我。我要离开了,你又舍不下我。————————————一段尘封的记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薛梓不知道自己爱谁,也从不敢真心爱上谁。等到那个人终于出现在她身边时,也是暴风雨来临一切窗户纸捅破之时。
  • 穿越乞丐当土匪——爹你被我承包了

    穿越乞丐当土匪——爹你被我承包了

    初来乍到,凌霏站在古色古香的大街上45度望天作忧伤状'老天,你他喵的玩儿我呢,想我18岁大好女青年,在家乖乖女,学校好同学,朋友之间的善良人,为毛我拉个屎也穿了,'虽然穿越神马的很潮很时尚,但是谁会想来啊,这也就算了,那穿什么不好,穿一饿死的乞丐身上,你妹啊!等等那个人为什么这样看我,啊我的包子,还来!我要回家5555
  • 夏天的约定

    夏天的约定

    夏天,是他们相遇的季节。漫天的薰衣草,在夏风之中,道尽了一祭的流落!秋天,是他们错过的季节。同是漫天的薰衣草,萧瑟的秋景,又多了一些凄凉!究竟是谁,将那根脆弱的红线狠狠地扯断?最终,当我放开了你的手,看着你决绝离开的背影。我可曾告诉过你,我爱你,很爱很爱。
  • 我的老婆是女尸

    我的老婆是女尸

    少年齐晨,在一日回家的路上,亲吻了一个沉睡千年的女尸。曹操的墓在什么地方?为何他会与盗墓结缘。美国人在几十年前为何会在罗布泊上拍下那组僵尸围城的照片。远古的文明,失落的道统,丢失的历史,奇异的古墓。又与这沉睡千年的女尸有什么关系?感谢阅文书评团提供书评支持
  • 护花太少

    护花太少

    一个杀手,一次意外。一个谎言,一次异变。一个承诺,一次征途!神游小仙,新书归来。亲们,一起来见证不一样的热血青春吧!新书书友群QQ474551308,喜欢的亲们快快加入一起讨论吧!小仙等你哟!
  • 玄变

    玄变

    玄天大陆,无数生灵,人类是这片大陆的主宰。而我们的主角绝对是这大陆的异类。小小外玄便叫嚣与天罚抗争、远古神兽任其随意驾行、成就一代强者、他的一生注定不会平凡、他注定是这片大路上主宰的主宰!玄变!记录他成为主宰的一生!
  • 一生的忠告

    一生的忠告

    成功只属于坚韧不拔的人。激发斗志,汲取智慧,获得人生的成功,这是我们精心编排《励志人生》丛书的主旨。丛书制作精美,内容精彩,涵盖古今中外的励志经典,多层面、多角度、深入浅出地阐述了人生哲理。让每一个有梦想的人不言放弃,坚持到底,最终到达人生的胜利之巅!
  • 木第笙笙

    木第笙笙

    如果不曾遇见你,我是否会过的更好一些。赵清然,我恨你,爱你,怨你,这一生我们总是有缘无份。林木城,文学泰斗林正良之孙,律师界的有为青年,为何偏偏看上她一个教书匠。好吧,他要的只是一个会做饭持家的妻子。
  • 红色的起点

    红色的起点

    不论你的政见如何,任何人都不能不承认这样的一个事实:八十多年前,中国共产党在上海诞生,中国共产党不过只有五十多名党员。然而,如今它已是拥有六千七百多万党员的世界上党人员数最多的政党,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执政党。在中国内地每二十个人之中,就有一名共党员。中国共产党深刻地影响着每一个中国人。正因为这样,中国共产党当初是怎么来的?这是一个众所关注的敏感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