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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风

1.族长

据传,中国的第一名留学生是容闳。

他原籍广东,谙粤语,进教会学校后,习英文。后来他入基督教,被送至美国耶鲁大学就读,为一八五四级毕业生。

他回国之后,以“启蒙昧,开民智”为己任,极力主张广送青年去美求学。十八年后他的理想方始实现。清政府派遣一百二十名青年至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市,寄宿于当地人家。容闳原意令他们学习十五年,然后返国服务。

不后之久,这些学生和容闳一样,思想大起变化,弃孔夫子改信耶稣,脱华夏之服换西式衣履。清廷察觉后,认为危险,即降旨召他们回国。

然而为时已迟。

此时,列强已迫中国开多处通商口岸,由洋人管辖,享治外法权,为传播洋化之渊薮。

此时,汉人中有识之士已纷纷送子弟进新式学堂,寄希望于新学救国。

此时,容闳故乡粤闽诸省已有众多贫苦农民漂洋出海,至世界各地,寻访“金山”。

他们汇钱物回家,也由不奉朝廷正朔之异国他乡传回新思想。

他们中有一人即后称为中国革命之父的孙中山。他十三岁赴檀香山,入基督教,返回家乡后,毁弃庙中神像。他原攻医学,后却终生献身革命事业。

——中国历史

秉毅伸手接过房东太太交给他的信,放进衣袋里。

“你不打开看看?”她的声音里既有关切也有好奇。

“我已经知道信里说什么。”

“希望不是坏消息。”

“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多谢你等门。”他微微一鞠躬,跨上楼梯。

“你没什么不舒服吧,张先生?”

“噢,我很好,谢谢你。”他缓缓地爬上三楼,回自己的房间。和往常一样,每上一级楼梯,咸肉油的气味就更浓一分,不过这是第一次他闻着感觉恶心。他急忙掏摸钥匙。

西窗下的书桌上还有一抹落日的余光,此外房间里一片昏暗。他不去点灯,脱下外衣和领带后,就在书桌边坐下,把电报靠在黄铜墨水瓶的底座上。很长时间,他呆呆地凝视着那信封。辞别父亲已经七个年头,如今再不能重睹慈颜了。

这番永诀是意料中事。在老太爷六十大庆的时候,他自己就一腔孝心地献给父亲一具厚重的柳州寿材。寿衣也早已齐备,完全由针线又好,父亲、丈夫、儿子又都健在的全福人缝制。老太爷自己再三斟酌,已选定了一本最心爱的诗集,作为泉下之伴。老太爷生于名门望族,本人一生的功业和孝行也都足以光宗耀祖。他活得光明磊落,一定也死而无憾。做儿子的还有什么所求呢。秉毅只是急于去奔丧守灵。

他拆开信封读道,“老太爷鹤驾归天。”

他查了一查发报的日期,又看看日历。一刻不能迁延了。他如果想在做“七七”之前赶到苏州,就必须尽快离开纽黑文市。

他强打精神站起来,点上灯,从壁橱里拉出箱子,开始打点。他想也不想地把七年里积起来的杂物填进箱子,一方面脑海中往事幢幢,袭来又隐去,像暗夜里一明一灭的火花。他第一次穿着绣着鹭鸶的补服站在父亲前面,老人家眼里欣慰的神色??那一次,他打翻了老花匠的一盆珍品菊花,在父亲挂着的大氅里躲了一下午,他还记得那皮毛的柔软。他独自微微一笑。大氅也没救了他,老花匠大发雷霆。“对他来说,每朵花都像他的亲生儿子,”父亲告诫他,“记住。”

往事无限。那次父亲回到洛阳,听说儿子差一点死掉时,伸手摸他的额头的感觉??在南洋水师被法国击沉后的一天夜里,父亲叫他去对他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儿子,我想好了,送你到美国去。”父亲通知他。

秉毅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老太爷水烟袋上的袅袅青烟。是不是他在本地的官声太坏,只好把他远远地打发走呢?无可讳言,他办事四面不讨好,不论是满官,汉商,还是语言习俗他也通晓的洋人,都对他不满。

老太爷吸了一口烟。“看样子我吓了你一跳。那么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吸这一袋烟用多少时间?”

秉毅迟疑未答。

“说呀,吸一袋烟用多少时间?”

“十分钟?”

“你想想,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南洋水师就全军覆灭了。要想重振国威,中国非维新不可。可是京里的守旧派抵制新学,关掉了同文馆,把官派的留学生统统召回,我们反对也无用。如今之计,只有我们自己送人出去。你是我的儿子,是理所当然的人选。你定亲的那位小姐死了,总要过几年才好另提亲,不然就是看轻她家。再说,你敏而好学,遇事肯究其所以。”

“我弟弟他们呢?一道去吗?”

“不。对秉崇,我另有打算。中国需要新式军队。山东总督新办了个武备学堂,让他去报名。幸亏大臣里还有明白人,不听京里守旧派的一套。”

“那么秉粹呢?”

“他是书蠹,就留在家里吧。”

老太爷沉默地吸完一袋烟,然后放下烟袋,站起身面对秉毅。秉毅一直没动一动。为父的用只有在家族大典上才用的庄严声调,给儿子指示前途。

“你要远赴西洋。你要学习外国人的格致之学。你要回来教导自己的族人,还要使国民都明白外国强盛的诀窍。”

几个礼拜之后,秉毅启程的那天,老太爷破例亲送到大门外。他陪秉毅走到门口,在镇邪的影壁边等着看他的长子登轿。他站在青铜狮子旁,目送轿夫们抬着儿子远去。直到轿子到墨塔处将要拐弯,秉毅已看不清他的脸了,他还伫立在那里,一个清癯挺直的身影,绣着金线的长袍在夕阳中闪着光芒。

这番亲送比父亲所有的话都更深深地打动他的心。

到书架和抽屉差不多已空,衣箱装好,书箱填满时,天已经亮了。秉毅从床下抽出一只小皮箱。从他到耶鲁大学以后,六年来这只箱子始终躺在床下,除了房东太太的扫帚外,没有受到过打搅。他先放进旅途中要用的衣物,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他心爱的宝物。他奉命游历欧洲一年,这期间这些宝物到处陪着他,从一个旅馆到另一个旅馆,从雅典到巴黎到伦敦,最后到达纽黑文。

首先,裹上绸帕,他在箱子左方放进文房四宝:狼毫大笔,玉石笔架,莲瓣形砚台和他父亲珍藏的墨。

然后,在两件长袍中间放进阖家欢照片。这照片是在苏州他临行前拍的:全家三代五十四口。当中是他的父母,在花梨木椅子上正襟危坐。在他们脚下,不按照规矩和其他孩子一起,坐着老太爷宠爱的孙女春月。

最后,他向床头柜上取下那只景泰蓝的棋盒。盒盖上有铜丝填回回蓝色釉的柏枝图样,颜色仍旧和当初万历皇帝把它赐给张家第一代族长时一样鲜明。他三十岁生日那天,老太爷把这盒棋子给了他。在此之前,他还不敢确信父亲已经选定他这个长子继任族长。查一查张家三百年的族谱,有过因为儿子不肖而传位给侄子的前例。

他打开盒盖,用手指抚摸厚厚的象牙棋子上雕刻的“石鼓文”体的字:卒、马、炮、士、相、帅。他仍旧一摸就能辨识。他又微微一笑,记起有一年的中秋节,父亲久客京师新近归家。当时他二十岁,二弟比他小三岁。老太爷说供完“兔儿爷”之后要赛棋。两个儿子都想在父亲面前露一手,便从过节的宴席上溜走,到“棋园”里去练手。三弟小光头上梳着三个抓鬏,还不及桌子高,根本还不懂下棋,但不甘落后,也像小尾巴似的跟了来。

忽然老太爷从“竹门”走来,身上穿着绣翔鹤紫红缎袍;耀眼生辉。两名棋手跳起身站立。小男孩掉头便跑。

“站住!”父亲声音严厉,眼里却含着笑。

小秉崇停下脚步回头张望,见老太爷朝他点头,便急忙跑回来,小辫子一翘一翘地鞠了三个躬。

“接着下!”父亲下令,但他们等他挥手才敢在凳子上坐下。一声不响地看了几步棋之后,父亲说:“秉毅,不要太计较眼前的得失,要心有全局。”

“秉粹,不要死背棋谱,多下多练。”

“秉崇,记住,正面攻不一定有用,要学会用计谋。”

三个儿子还来不及答应,他已经转身,快步穿过院子出“枫叶门”而去。在此之前老太爷从来没看过他们下棋??

往事无限。秉毅盖上棋盒,用绒布包好,放进箱子。他父亲晚年还能闭目摸出棋子上的字吗?还是人老手指麻木了?他再也不会知道。他一直向往的那盘棋再也下不成了。

一礼拜之后,张家的新族长在旧金山乘大英帝国的轮船“北京”号,启程回上海。

船上管事的是个矮胖红脸膛的英国人,待秉毅还算礼貌,但是对于头等舱来了一名中国客人,他不禁露出为难之色。等秉毅说三餐都不和别人一起吃时,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做出特别客气的样子,招呼一名广东仆役过来;这些广东仆役全都把辫梢利索地掖在浆得笔挺的白制服口袋里。“送张先生到八号房间。一定要好好伺候。”

进了舱房,仆役献殷勤地东忙西忙,用戴着手套的手拂一下窗台板,摘掉一朵蔫了的玫瑰花,把小箱子放到架子上,拉开挡住盥洗间的帘子;秉毅则站在舷窗口朝外瞭望。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朝雾已经消散,海湾对岸山巅上顶着一轮红日,像衔着一枚巨大的金币。

他心里升起一阵遗憾之情,可惜时间太紧。他还是第一次到旧金山。对面相失,从此无缘了。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脱出礼法的羁绊,卸下家族的担子,还他一个自由身,来去随心呢?四十年以后?等到弯腰曲背,须发苍苍时,能容他隐居求道,浪迹云雾山中,以终余年吗?

老太爷从来没有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他的儿子有过七年。也许他自由自在得太久了。他很需要这七七四十九天-如今只剩三十六天,来重新变成华夏之人。

“老爷,他们弄错了。这里只有一只箱子。您要是把行李票交给我,我马上去找那几只。”

秉毅收摄心神,转过身来。“没有错。我路上要用的东西都在这箱子里。别的由它存在货舱里好了。”

“老爷,您觉得这房间合意吗?”

“很好。”他点点头,才第一次看看舱里的摆设。“不过我需要一张齐腰高的大长方桌,这书桌我不用。你能帮我找一找吗?”

“当然。”

“大清早,甲板上会有人吗?”

“不会,老爷,只有一个马夫,替那位英国爵爷遛马,还有船上当班的。”

“我每天清早要走一走,六点钟回房间,就请你把早饭送来。我的中饭也送到房里吃,十二点;四点喝茶,七点晚饭。除此之外,不要人来打搅。”

“菜单呢?”

“无所谓。米饭,新鲜蔬菜,咸菜,水果,就行了。不要酒。”

“您要是没别的吩咐,我这就去找桌子。”

秉毅开箱抽出一件浅驼色绸袍。他随即脱下身上的洋式服装:上衣,背心,长裤,硬胸衬衫。

在他扣长袍的高领子时,有人敲门。

“进来!”

仆役打开门。“您的桌子,老爷。”

搬家具的时候,秉毅进去盥洗。等他出来时,房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了。

他从箱中取出一卷宣纸,平铺在案上,铺不下的就让它拖在脚前地上。然后,他移过文房四宝,放在纸的左方。

他卷起宽大的袍袖,从床头柜上的凉水瓶里倒了些水到玻璃杯中,把杯子拿到桌边,仔细地往砚台里滴上适量的水。然后摆好架势,右手执笔,左手拿墨。他合上眼深吸一口气,以平心静虑。

现在可以开始了。

他在砚台上一圈又一圈地磨墨,直到墨汁晶亮,浓淡适度。然后伸笔蘸墨,在砚台上掭了几笔,直到他觉得毫锋圆润,得心应手了,这才握紧笔管,定一定神,向纸上伸出臂去。

斑斑墨渍染污了洁白的纸。他的手发颤。

这不足为怪。他最后一次练字是什么时候?都记不起来了。这几年一心只顾学新知识了,当时觉得这些学问非常重要??

他在家信中从来不忘禀报自己学业上的进益:数学、物理学、工程学,还有西方哲学-其实这才是他最感兴味的。但是他一字没提过心中日益滋长的疑虑。他愈学愈没有勇气向父亲吐露。他岂能指望让老太爷明白:派他来学的这些机器仅仅是外国强大的表象,而不是外国强大的根源?其根源实在于西方的思想和他们的立身处世之道,而这些对于中国来说,这比铁道和收割机更加格格不入,更难化为己用。

如今,至少是免了他这番谈话了。

他猛地奋笔在纸上运腕写起来,写的正是他初次开笔,父亲在一旁看着他涂鸦的那几个字。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笔画:捺,撇,钩,走之像羊腿,竖如露珠下滴,鹰嘴形的转折,龙尾状的收顿。

他没注意船什么时候启的航。

2.飞鞋

有侄始六岁,字之为阿龟。

有女生三年,其名曰罗儿。

一始学笑语,一能诵歌诗。

朝戏抱我足,夜眠枕我衣。

汝生何其晚,我年行已衰。

物情小可念,人意老多慈。

酒美竟须坏,月圆终有亏。

亦如恩爱缘,乃是忧恼资。

举世同此累,吾安能去之。

——[唐]白居易《弄龟罗》

老李死后几个礼拜的一天午后,秉毅坐在“笛思园”池塘边的一个花鼓凳上。今天是他四十岁生辰,但一整天他都郁郁不乐,感觉老天处处和他作对,而他斗不过老天。此刻他的眼光不停地跟着一条金鱼,鱼甩动着纱裙般的尾巴,在荷花间欻然游来游去。

他什么都不明白了。自从老李死后,好像事事不顺。他的“维新”朋友们的来函在他书桌上堆得老高,有待回信。他们请求他援手,撑腰,但他已无言可答。老李下葬的那天,机井冻坏了。后来,葬仪过后,他怎么也劝不动老李的邻居把女儿送到医院去,尽管谁都看得见女孩子的腿已经烂得发黑了。那个人也言之成理。“你说说,谁肯讨个一条腿的媳妇?与其活着讨饭,不如早去阴曹地府。”他不曾明说东家的改良没帮了老李的忙,洋医院也没救了他的命,不过话里也有这意思。

现在这女孩也已入土了。她死之后,秉毅一遍又一遍地读沈祖濂的悼亡女文,直到都背得出来。这些话他难以忘怀:

汝见冥世判官,则揖双手拜曰:吾年幼,洁而无沾。生于寒素,足于薄粥。生时未糜费粒米只粟,亦未敢稍忽衣履??而今余成此文,汝尚未识读之。余所能为者,惟恸哭狂号汝名矣。

三百年前写下的字句,至今墨迹未干!这么多幼小的亡灵呵。

忽然,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他吃惊地抬头。又来了,这次声大了些,但仍然很轻。“呜-呜-”

哪里来的声音?他四下环顾。一个人也没有。

“呜-呜-”

“谁在叫?”

“我。”

“谁是我?”听那声音分明像个活人。

“春月!”说着,她从一块假山石后探头朝秉毅偷看。

“你差点把我吓死。如果你把我吓得掉进池塘里怎么办?”

“那我就逃跑。”

“你就让我一个人淹死?”

“你不是穿着美国带来的蒸汽裤,能嘭、嘭把你送回岸上吗?”春月反驳道,说完对着他笑。

他摇摇头,这孩子实在又顽皮又可爱。他好几次在柏园里碰见春月,小鸟似的蹲在家塾墙边的石凳上。昨天,他到家塾去教那谁都不肯教的算学课,为了讲清一个道理而诌了一个故事,一定这孩子又在墙外听来着。

孩子送给秉毅一把馒头屑,他们就一起喂鱼。

她是一个多么活泼招人爱的姑娘,秉毅想,完全不像他刚回国时见到的那个小可怜了。也不像同龄的其他姑娘,那都是些和妈妈、姑姑脱了个影的小大人。春月是欢乐,也和欢乐一样不易捉摸。

“看,伯伯!”她拉拉秉毅的袖子,然后朝池塘里指指。“那条鼓眼睛的。我给它取名叫‘大伯伯’,就是你。”

“因为什么?”

“因为??”她掸干净手上的粒屑,转身抬头看着伯父的脸。“你要生气的。”她把话说在前头。

“当然了。不然,你就不给它取这个名字了。”

“是这样,”她靠近一些。“每次有另外一条鱼游过来,这一条就跑开去躲起来。等没有别的鱼了,它就溜出来,摇着头,独自游来游去。就像你。”

族长笑起来。“你姆妈说得对。你是个小麻烦。”

“不过你还是喜欢我,是不是?”

他微笑点头。这是真的。在全家大小中,他最喜欢和这孩子玩,可惜他们两人碰不大上。老李未死之前,他一心忙于他的改良,春月呢,自有姑娘家的事。缝嫁妆吧,他猜想,不过他不大相信春月会安心做女红。

“等一会儿我可以来借那本画书吗?”

“有蒸汽机的那本?”

春月急切地点头。

“为什么你最喜欢这本?”

她一定没听见这句话,因为她问道,“大伯伯,蒸汽能开书里的那些船,还能让车子在铁路上跑,为什么不能做一双会飞的鞋?那我走起路来脚就不疼了。”

秉毅朝下瞥一眼她的金莲。“现在脚还疼吗?”

“不太疼,不算疼。差不多从来不疼了。你看,我不是小囝囝了。”

她挺起身,傲然看他敢不敢否认。秉毅只好摇头赞许。

忽然她想起另一件事。“大伯伯。”

“什么?”

“奶奶说那些电报杆戳了龙背,所以龙王光火,发大水淹了庄稼。不过我赞成你。我想我们应该接一条自己的电报线。”

“怎么个接法呢?”秉毅真的奇怪了。

“哪,我在你床架子上系一根绳,拉到我的床头。你再买两个铃铛,小的,系在绳子两头。夜里鬼一来,我就可以拉绳,你也拉绳回答。铃一响,鬼就吓跑了。”

“你叫醒丫头不是更方便吗?”

春月神色骤变,仿佛戴上了一付木头面具。她缓缓摇头。

“为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因为??因为我没有丫头。”

“谁都怕你这小麻烦,是不是?”

“不是。”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姆妈说随我挑。她们给我派了人来,我都打发走了。我对大家说我不要丫头,从此不要。”

秉毅温柔地问,“出了什么事吗,春月?”

春月垂下眼睛,半天不回答。秉毅也不追问。孩子虽小,也有自己的心事。

最后,春月抬起头来,说,“你回来之前是出过一件事。我的梅花死了,死在柏园里。谁也代替不了她。谁也不能。我宁可夜里害怕,也不让别人睡她的床。”

二弟不曾告诉他死的是春月的丫头。“我对这件事真难过。你一定非常伤心。”

她勉强点一点头。秉毅拉起她的小手紧紧握住。

“别再想它了。事过多年了。”

“可是我永远也忘不了她!”

“你说得对。你不应该忘记她。”这孩子居然把她母亲和祖母都顶了回去,一定闹得像个小老虎。

他应该说点什么。这么年轻的孩子不该老被亡灵缠绕。

突然之间,他想出了办法。“春月?”孩子抬眼看他。“你愿意学认字写字吗?”

“我可以学吗?”

“当然可以。”

“可是男孩子会笑话我。先生又要辞馆了。”

“不,”他说,“我自己教你。”

“奶奶会怎么说呢?”

“这个你不必管。”

“不过??”

“我是族长,不是吗?”他模仿祖宗遗像,摆出一本正经的架势。春月一跃而起,庄重地鞠躬。然后,她歪着头,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笑道,“噢,大伯伯,我看你也爱惹麻烦!”

从此开始,每天早晨,春月向长辈请过安,用毕早餐之后,就到秉毅的书房来。在两个放明代瓷器的古玩柜之间,为她设了一桌一凳。秉毅阅读和答复来往信件,她就在旁认字念书。每天下午,他们一起喝茶。然后秉毅解答她的疑难之点,讲次日的课文。学生很聪颖,老师深为喜悦。不到一个月,她已能读和写浅近的文章了。而且不像那些男学生,她学了能领悟。

果然,全家人对此大惊小怪。

“姑娘家多读了书不好,将来嫁不出去。有才学的女人心高气傲,会搅得家宅不安。”

“女孩子应该呆在深宅内院,跟着娘学持家之道。”

老太太对这事不住嘴地唠叨。“你就不替我孙女的将来打算?本来她就烦人,东也问,西也问。你要再这样瞎闹下去,菩萨保佑,她就要这也敢,那也敢了。”

秉毅理解她们的担心,但他决不让步。守丧期满之后,春月仍继续上课。她是秉毅唯一的成功,唯一的希望。

3.军人

在今日世界,吾等处于何种地位?比起世界各民族来,吾等人口最多,且有四千年之文明史;吾等理应处先进地位,与欧美并驾齐驱。然而中国只行一家一族之团结,无国家观念。是以虽有四万万同胞,实为一盘散沙。今日吾等为世界最穷弱之国家,于国际交往中处于最低地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孙中山

秉崇朝大海走去。渤海远处还留着落日最后的残辉。西北风呼啸,刮得岸边那些巨大的鱼网上下飞舞,像一个有头无脸的巫婆纷乱的灰发。岸边星星散散有人在干活,有的在刮去海底附着的海蛎子,有的背着一筐筐鱼或浮木向席棚走去。席棚里,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噼啪作响的柴堆边烤手。

他似乎不感觉狂风扑面,大步走到水边,停也不停地踏水迎浪前进,直至海水深到舐着他靴筒的上沿。他的身后,渐渐聚起七嘴八舌的一堆人。海鸥在他头顶上盘旋掠过,在鸥群的鸣叫中,他听得出人们的喊声。

“来呀!来呀!水里有个疯子。快来,不然一会儿就死了。”一个顽童喊道。

“这是个什么人?”

“他想干啥?”

“喂,说你呢!”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说:“我知道他。武备学堂的。瞧见没有?穿的皮靴跟学堂里洋鬼子老师的一样。”

“瞧这些洋鬼子教出来的徒弟这副熊样!”一片哄然附和声。

“喂!洋鬼子教你们当兵就干这个?”

人们哗笑。

“你个笨蛋二毛子,站在冷水里只能冻成冰。”看热闹的人对这俏皮话哈哈大笑。“你妈没教给过你‘兵’跟‘冰’不一样?”

“冰兵!冰兵!”

秉崇无法再装作听不见,他猛地转过身来。一个八旗兵学出洋操的样子在一群孩子面前来回正步走,孩子们装斗鸡眼,打自己的嘴巴,学疯子玩。其他人在风中挤在一起,往手上呵着热气,朝他看。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仿佛一向压了又压的怒火结成了一条毒蛇横亘在胸中,非吐出来不可。他也不去管听见他的只有风和这群乌合之众。

“走开!”他吼道。“躲开我!我站在这里,是为了祭吊在海上战死的忠勇将士,和我朋友们的英灵告别。过一会儿我就走。”他看到人们服从地散开,但他并不感觉得意。当军官要是做不到令出必行,那就是无能,真成他们笑话的疯子了。

那个旗兵或许也有伙伴死于此次战役,这时不再取笑他,挥手赶散众人。“去吧去吧。没什么可看的。”

孩子们还磨蹭了一会儿,似乎不能相信好戏已经收场。然后他们也走了,一个跟着一个,摆动着手臂,在沙上踩出一单行脚印。

天色渐暗,再看不见人影了,秉崇又转身凝望大海。击碎的浪花在他的脚边拍打、旋转,寒冷如冰,但他倒觉得痛快。寒冷使他知觉麻木,减轻一点他啮心的羞耻和愤怒。因为他贻误了军机。他的外祖父当初便是这样,至少人们背地里这样说。

在等着居丧期满的那几个月里,他满心想着自己可以做些建树,因为受过新式军事训练的人不多,他算是一个。那些人没学过,说不定会朝铁甲舰射箭,想用竹竿挡住炮弹。他却学过弹道学和海战兵法。

他恨恨地往水中啐了一口唾沫。他学了半天,如今还有什么用?今天早晨他来销假时,营盘几乎空了,他的伙伴们非死即伤。船,一艘也没有了,哪怕一艘他能用来训练新兵,以备再战的船也不剩。

小旗鱼刺穿了大鲸。中华帝国完了。

“三年!白白扔掉的三年!”他的声音嘶哑。

他的上司叫他回家待命。回家去和别人一起待命。

等一年,也许两年。等着大英帝国或者德国的造船厂里再造出船来。等着慈禧太后修完她的颐和园和石舫,再给海军拨款。等着那些大权在握而欺瞒朝廷、贪污纳贿、搜刮民脂民膏的八旗亲贵和太监改邪归正。也许到那时,军械库里会有正经的弹药,而不再是纸糊的枪弹吧。

再等一两年?他仰天怒笑一声。不,他当傻瓜当够了。他不能永远等下去。

他阖上眼,似乎看见那两艘曾经在港口里耀眼生光的铁甲舰残破地卧在海底,看见他的舰长和同学们的断肢遗骸在寂寂的深水中腐烂,看见身首支离的中华子弟共葬水墓,而活着的向倭奴磕头。

不,他不能等了。

他高举右手,捏紧拳头,紧到像要捏住心中那条毒蛇的血盆大口,大声喊出心中的誓言。他声音都喊劈了。

“列位兄弟们的英灵!列位在尚未宣战时就遭日本偷袭,沉没于朝鲜海峡的死难将士;列位在元山,平壤,仁川,汉城被日军屠戮的死难将士;列位在鸭绿江水战中捐躯的死难将士;列位在旅顺口,威海卫,海城,开平遇害的死难将士;请垂听我衷心的誓言。你们的血海深仇一定要报。中国一定要自由强盛。我一定继承你们的遗志,终身不懈。列位在天的英灵,我向你们发誓,你们瞑目吧!”

他继续站了一会儿,然后从沙中拔出脚来,慢慢蹚水回到岸上。他冻僵的脚开始时一瘸一拐,后来能走了,就跑起来。

他在返回苏州的八天旅途中,不停地打腹稿,想好到家要说的一番话。

轿子停下了。“到了?”秉崇问轿夫领班。

“没有,老爷。还有三十多步路,不过好多人挡着过不去。”

“我没告诉家里我要回来呀。”

“老爷,不是你府上的人。”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秉崇从人群中挤过去。在大门口,一个矮壮女人像笼子里的猴子似的尖叫着跳脚,朝空中挥舞拳头;她的手不比小孩的大,看上去反而更加吓人。她怒得脸都走了样,看不清原来的长相了,从额角到喉咙一条青筋暴起。她呼哧呼哧喘得像个破风箱。“不管阿猫阿狗,这些王八蛋统统拉上床!”她朝影壁啐唾沫。

秉崇一咬牙,正要从旁溜进去,但那女人比他快,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要进去。”这时她才认出秉崇来,立刻放了手,举起手臂好像防备挨打。这女人难道以为他会污自己的手,打一个疯疯颠颠的老太婆吗?秉崇就像没看见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转过影壁进了前院。

一等他走得看不见了,这女人又接着骂:“这也是一个,这群烂货!兔子,乌龟,王八,畜生??”

前院空荡荡,只有胖妈一个人在影壁背后竖起耳朵听,都没有看见秉崇。秉崇还来不及叫她,她忽然大惊小怪地摇着头,摆着手,噔噔地跑进二道门,朝大厅去了。秉崇跟着朝女眷住的后院跑。

胖妈刚到懿德堂敞开的门口,就嚷叫开了。“哦唷,哦唷,你们是没听见哟,你们要是??”等秉崇来到朱红廊柱下时,全体女眷已经闹得开了锅了。丫头们跑来跑去端姜汤给老太太们通胸顺气;这些老太太先是急着打听,听了又气得发昏。有几位做娘的气得白眼朝天。“一想起我还让她碰过我的孩子??”秉崇听见有一位在说,别的几位一致点头。二婶婆的声音压倒了大家的吵闹:“我一向晓得那个刘妈不是好东西!你们几位老姐妹早听我一句,就不会闹到这个地步。阿弥陀佛!”她的扇子啪地一合。“拿刀砍大师傅!”

秉崇躲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想找机会和秉毅对上眼光。

看来不容易。他哥哥背对廊柱站在房间中央,面朝着老太太。他们的声音不特别大,但不知何故在一片嘈杂中清晰可闻。

“儿子,拿出个办法来!你是族长。你一定要拿出个办法来!”

秉毅两手相握,低头弯腰。“姆妈,好姆妈,我已经解释过一百遍了。这是祖宗立的一条规矩,我们张家一向遵守的。辞退了的下人如果骂东家,一定要允许。这是条好规矩。无权无势的可怜人需要保护。”

“可是她骂得上海都听见了!”

“也许是这样,但是姆妈你想想,如果我把她堵上嘴,偷偷架走,那有多丢脸。全省都会传开的。”

“我不管你说出多少道理。拿出个办法来!”她招手叫一个丫头来替她擦额上的汗,秉毅则抬头看天花板,好像盼望神仙传授妙计。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点头。“胖妈,来。”

“是,老爷。”

“去告诉轿夫领班,用我们最好的轿子,气气派派地送刘妈回家。快去,不然她快累死了。”

老太太先皱眉,接着露出笑容。“妙,很妙!”

“承蒙过奖。”秉毅又弯腰行礼,看得出他在忍笑。

“都是多吃了辣椒之过,”老太太对大家说,“吃辣椒火气大,引起阴阳失调,戕害??”

秉崇不再往下听了。国家吃了败仗,而他们只朝一条小虫子发火!他决定到明式书房去等他哥哥。

在“往返桥”上他和春月撞了个满怀。这姑娘拿着几块她母亲的绛红绸手绢,正往闹事的方向跑去。

“小叔叔,你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你的军装呢?”不等秉崇答话,她接着说下去。“不管吧,跟我到懿德堂去。可别错过了热闹。出了好多事,像过节一样。”

他瞪着小姑娘。春月脸跑得红红的,长辫梢上的黄绸结散开了。

“哎,小叔叔,不要站着不动呀,跟我来。”

“春月,你不觉得难为情吗?幸灾乐祸。”

姑娘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似的往后退缩。

她是怎么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哪能不这样呢?秉崇嗽了嗽喉咙,想说句话安慰她一下。“春月??”

“我不是坏心,小叔叔,真的不是。”春月试探地微笑。秉崇点点头,也尽力微笑。

姑娘立刻又高兴了。“哎,来吧,好不好?奶奶看见你一定很高兴。上礼拜她还和二婶婆一起到庵里去,求菩萨保佑你。”

“不,春月。我过一会儿再去见大家。我要先和你大伯伯谈谈。你去吧。”

“要不要我去请大伯伯来找你?”

“你想得真周到,小侄女。”他点点头,巴不得能躲过女眷们兴高采烈的尖叫。“悄悄告诉他。我还不想让大家知道我回来了。我在他书房里等他。”他伸出手去想拍拍春月的脸,又止住了。

“好,别人我谁都不告诉。”她微笑。“小叔叔,你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很高兴。”

他点点头,目送小姑娘蹦蹦跳跳地下了桥,沿着曲曲折折的甬路跑去。

黄昏时分,刘妈神气地打道回府以后,两兄弟同坐在书房里,秉毅坐在书桌边,秉崇坐在靠墙排列的一张花梨木椅上。做弟弟的不慌不忙地开始说他仔细想好的一篇话,先说当初老太爷送他们两人去学西方科学时,他是何等的豪情满怀,抱着多大希望。可是等说到种种积弊,以致兵败如山倒时,他又怒不可遏了,跳起身来在地下来回走动,双手反背,长袍下摆随步掀动,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直到他发表完他慷慨激昂的宏论后,秉崇才发现秉毅始终无动于衷地坐着,时而吸一口水烟,看样子对观赏袅袅的烟云比听他的话更为入神。

秉崇不耐烦地驱散烟雾,又复坐下,他哥目光平静地望着他。他再也没什么可说了,只好等着哥哥说话。

长时间的沉默。

花园墙外,更夫开始巡夜。他们听得见敲梆子和“来了!来了!”的喊声。这也是喊给宵小们听的,以免在暗中当面遭遇。

最后哥哥开口了。他的话并不错,但在当兵的弟弟听来空空洞洞,文不对题,就像袅袅的烟雾。“我认为,也许,毛病在于我们自己,在于我们崇尚经典,历史和家族。我们全凭前人依古法定下的八股和诗赋取士,来临民,断狱,统兵。我们??”

但秉崇已不再听了。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他站在海边的时候,仿佛亲眼目睹他伙伴们的残骸,现在他眼前出现了另一个活生生的幻象-张家的族长在倭奴面前磕头。不!

但他一定只是在心底里呼喊,因为秉毅并无动静,仅仅划了一根火柴重新点燃水烟袋。他边吸边说:“现代的世界不容我们再闭关自守,而我们不醒悟。我们像个穷光蛋,躺在阴沟里,浑浑噩噩地睡大觉-又脏又破,被人看不起,奄奄一息,还做梦自以为是皇帝,是圣贤。”

“哥哥,‘我们’?”秉崇听见自己粗声大气,他再次努力控制住自己。“你和我不在这个‘我们’之列。我们的父亲没有睡大觉。你和我也不能睡大觉。我们必须有所作为!”

秉毅耸肩说,“你希望我们怎么作为?你看见了我为何费尽心机,可是连我们自己的院墙以内都丝毫没起变化。今天你也看到了,芝麻大一点小事就会闹得全家天翻地覆!”

“而你就老老实实站着,听那些无聊的废话。我简直不明白你!”

族长无可奈何地苦笑。“可是,即便我曾经认为这些无聊,现在我已不再这样看了。太太们有权生气。女用人有权发牢骚。中庸之道有它的好处。”他像在自言自语。“可我有什么权去叫醒那个穷光蛋?如果能减轻一点痛苦,做梦又有何害?如果绝了一个人的希望,清醒又有何益?换掉一个人的头,还保得住他的元气吗?”

秉崇慢慢地站起来。他强制自己慢条斯理地说话,以压住胸中的无明火,熊熊燃烧的无明怒火。“保不住元气又怎么样?豺狼要来吃这个睡觉的穷光蛋了!到了早晨,他的尸骨早已被撕得粉碎,被叼走,由着豺狼们去细嚼细啃了。”

他等着,盯着秉毅的脸看,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沉默地向哥哥呼吁。

长兄看了幼弟一会儿,也站起来。“有点寒气。你觉得么?”他走到炭盆边,掀起盖子,搅一搅灰,寻找红炭块。

军人大步走过去,扔进几块新炭。“我来吧。”

他们并肩站在炭盆边,暖气渐渐渗到房间各处,起初不易察觉,然后在静默中一层一层地增添。

“弟弟?”

“什么?”

“时间不早了。我还要改春月的功课。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谈吧。”秉毅转身回到书桌边拿起一些写好的功课。当他垂下眼睛时,好像一扇门关上了。

哥哥对他下逐客令!秉崇赶快扭转头,生怕自己一开口,说出万不可说的话。他向后转走出了房间。

一夜无眠之后,他天蒙蒙亮就起床,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溜出大门。一想到要面对女眷们的问候,应对和笑脸,他仍像昨晚一样地头疼。

他信步往前走,也不问到哪里去,只要离开家便是了。

天色泛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走到了苏州府衙门。时间尚早,大门锁着。门前只有几个投状子的人,一两个人在读张贴的文告,其他人站在大门口,都希望头一个进去。文告都很平常:捐税的告示,地方官的判决,百姓的鸣冤单,生丁死口通告,买卖招贴,甚至还有过时的新闻。他沿墙走去,一张张地阅读寻找-找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他移近衙门口时,从里面走出一个衙役来张贴一张新告示,于是他走近去看。大致浏览了一下之后,他立刻向这人买了一份来细读。

这不可能!就算屡战屡败,中国也不可能答应像这样的议和条款!他抓着告示朝家里跑去。

他在族长院旁边的蔷薇花圃里找到了秉毅。他大哥在打太极拳,显然正全神贯注,对弟弟的闯入毫无知觉。

“大哥-”

他跑得喘息未平,说不出更多的话。

“有什么事,不能等几分钟吗?”秉毅的右脚跟缓缓抬至左膝处,双臂优美地环抱。

“不能!这事不能等。”他把纸塞到他哥哥的手里。

秉毅勉强地拿着它走到攀满黄色蔷薇的花障旁,在石凳上坐下。秉崇坐在他旁边,急不可待地等他读完。他的手静不下来,不住地拍着大腿,一下下无声地历数着中国丧失的土地:香港、伊犁、琉球、安南、缅甸、朝鲜、金门、马祖、台湾。他的大哥怎么能读得那样气死人地平静,丝毫不动声色呢?他自己感到像一个逃课的学生,手掌被老师的板子打得火辣辣地疼。每割让一块土地,打一大板。

秉毅终于放下了那张文告。“二万万两白银从什么地方来呢?”他摇头,似乎很悲哀。“这是国家岁入的三倍呀。弟弟,这钱从哪里来呢?”

秉崇瞪着他,难以置信。和别的相比,赔款乃是末节。这哪是什么停战和约,这是亡国。大哥也变成了书呆子,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我不知道,大哥。”他说罢向后转走开了。

就在走出“月洞门”的那一刻,他已决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不到一个钟头,已想好了计划。他要南下到广州去,那里天高皇帝远,他要到那里去寻访那些传闻献身革命的秘密会党。对家里人,就说新近接到一个同学的亲戚-广东做洋货生意的隋氏兄弟商行的聘请。这一条倒是真的。至于找会党,他可以想办法。家里人不会反对,他们认为哪怕经商也比当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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