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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火(一)

4.新娘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诗经》

从苏州去北京是十天的路程。春月启程的那天,张府大院里唢呐、锣鼓、笙箫齐奏,乐声盈耳。她头戴凤冠,脸蒙红巾,大红花轿的门窗都贴上封条。女人们说在新郎官揭开盖头之前,新娘子是不许外人看见的。

因此不管在去上海的摇橹船上,在向北开的海轮专用舱里,还是在天津到北京的火车包厢中,窗帘都拉得严丝合缝。每次换车换船时,春月又得重新蒙上盖头,还得封上轿门。所以她一路上一无所见,只听到城市的喧嚣声,汩汩的流水声,轧轧的车轮声,和像巨人的心跳般震耳的机器声。

开头她央告守在房门外的胖妈和老郝,让她只张一眼。但他们不答应,她只得作罢,兴致倒又好了起来。

她并不常去想即将到来的一切,她想的还是她的老家。送亲的喜宴样样顺当。奶奶自从掉了牙以后没有这样放怀大笑过,母亲不住嘴地谈她未来的外孙子们。连父亲都赋了两首诗,一首赠允愉,一首赠她。这两轴诗将挂在她的新家里。赠她的一首开句是“未及赏春春已去??”。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感到父亲对她的眷爱之情。小叔叔来信为未能亲来致歉,并送她一匹陶俑唐马为贺。她想,小叔叔选这马大概不是看中它的美,而是取“为国驰驱”之义吧。不管吧,反正他的礼物一定要珍重收藏。

唯独没有听到大伯伯的笑声,她纳闷在她大喜的日子他为什么心事重重。

火车在北京站停下后,她最后一次锦妆缎裹地一层层披挂起来,凤冠压顶,红巾蒙面,封进了轿子。接着轿子一斜抬了起来,摇摇晃晃在陌生的胡同里没完没了地走。终于轿子停住了,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传进来音乐声。她已经在夫家的院子里了。

她盼着赶快打开轿门,好痛快地呼吸,好看见点东西,哪怕只看到被盖头染红了的天光也好。但是照规矩必须奏乐三通压压新娘子的性子,然后才许开轿门。她宁可憋死也不能显出着急。

奏乐停止。片刻的静默。然后-她所等待的那三下叩轿声!她听见撕封条纸的声音。轻风掀动她盖头的下角。空中满是香烛的气味。

如她所料,看热闹的人群拍手呼叫,“新娘子!新娘子!”她想要瞥一眼这些人,但她只能朝下看到自己大红吉服上绣的凤凰牡丹和纤纤的红鞋尖。女人们温柔的手搀她下轿,扶她立定。一时之间她不知自己双腿发麻站不站得住。要是跌倒就太出丑了,万万不能让人觉得张家送来的新娘子弱不禁风。但是搀她的手一直扶着她等她站稳。然后,这些素不相识而即将和她成为姑嫂妯娌的女人们引着她缓缓行走起来。

一道上红毡铺地。行礼的大厅是木头地板,瘢痕很深。当她跨过门槛时,瞥见前面几步远处的男人粉底鞋和蓝缎袍子下摆。

一个低沉洪亮的声音宣告婚礼开始,音乐奏起。只听见鼓和钹的敲击声-也许是她自己心的搏跳声?看不见,又不许说话,她被人牵来牵去,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新家族的亲眷和来宾们跪拜磕头。

她心神恍惚地想,他们怎么知道她确是他们选定的新娘,而不是另一个红衣女郎上错了花轿呢?或者,她弄错了,上了别人家的花轿?奇怪的是,想到这些她也不真的担心。她觉得仿佛身在梦中,这一切她好像都经历过,在前世。老太爷是怎么说的?“??顺从,孩子,要顺从。”

音乐突然停止,人群中爆发出震雷般的鼓掌和喝彩。她现在已经成为和她并肩行走磕头的这个男人的妻子了。爆仗和鼓乐声再次震耳喧天。

在不绝的喝彩鼓掌声中,她由喜娘仆妇们簇拥着出了大厅,走过花园,跨过陌生院落的重重门槛。咫尺之前,她总看到她丈夫的宝蓝长袍和粉底鞋。终于,他们进了一个房间。人家叫她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四周有一阵阵轻柔的笑声,低低的语声,和金莲小脚来往不停的足步声。然后门关上了,一切归于沉寂。

她等待着,不明白为什么人都走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她命令自己镇静勿慌,一面竖耳谛听。忽然间她感到凤冠重不可耐,便伸手去按摩自己的头颈。

有人嗽了嗽嗓子,吓了她一跳。原来允愉一直在房中。她低下头,闭上眼,忖度着他什么时候会开口。不到他开口,自己决不可出声。他走过来了,傍着自己在长靠椅上坐下。他还是不说话。她觉得一阵心动神摇。慈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可别在这时候晕倒。春月暗自祷告。一定不能倒下来碰着他的衣裳。正想时,他又猝然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面低声自言自语。

春月听不懂他的话,但辨得出那些字音。大伯伯也有时用英文和自己辩驳。她的心一下子踏实了。

和刚才站起来一样,允愉又猝然止步,重新回到她身旁坐下。他们又等待着。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必要地响。“小妹妹,我的朋友秉毅好吗?”

现在她可以说话了。“原来,你不聋不哑。”

“你怎么以为我聋哑呢?”春月觉得他的声音悦耳。

“你一直没说话。”

“你也是呀。”他对答倒敏捷。

“可是不能由我先开口?”

“你从哪儿听说的?”

“人家告诉我的。”

“他们没告诉你,我不聋不哑,不瘸不瞎?”

“没有,”春月骗他,“我没打听。”

“你没问?”

“没有。我没问,什么都没问。我不知道你是驼背还是巨人,是花花公子还是粗野成性。”

“你嫁给什么人都心甘情愿?”

“当然!”他以为她不懂闺训吗?“尊长之命,叫我嫁谁就嫁谁。”她自觉很贤慧。

停了片刻。她听见他叹息。“我也一样,”他终于说,“我对你也是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他是不是也在骗她?

“是的。跟你一样,我也完全由父母做的主。”

“原来,你也是娶随便什么人都可以?”

“随便什么人。”

“哦。”她如有所失,坐得更挺直些。

又归于沉默。

最后允愉站起来,把桌子拉近一点。她便闻到了烤鸭的香味。

“我们还是吃点东西吧。一会儿客人们就要来了,也许会闹一个通宵。现在不吃,我们也许就吃不上了。”

“可是我戴着这个没办法吃。”

“那拿掉它就是了。”

“不。”

“为什么?”

“要由你来。”

“这也是人家告诉你的吧?”

她点头。

“那,恐怕你得先站起来。”

“哥哥,请你扶我绕过这张桌子。我看不见。”

允愉走到桌子对面,把它拉开。“现在你可以站起来了。”

春月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眼低垂,他小心地从她头上取下凤冠,然后摘下盖头,放在旁边的几上。顿时亮光炫目,春月闭了一会儿眼。然后,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她抬起头。入眼是一颗金钮扣。她抬眼往上,又数了两颗金钮扣,才看见了她的丈夫的脸。他个子很高。他的皮肤光润。当他看见春月的脸时,他微笑了。

春月红晕上颊,赶快坐下。“饭菜快要凉了。”

她忽然觉得饿极了。允愉张口想说什么,又顿住了。她举起筷子去夹一只虾,但记起了规矩,便赶快把筷子放回筷架上。她朝允愉瞥去,两人眼光相遇。允愉显得有点窘,心不在焉地转动着他右手中指上戴的戒指。春月贪馋地望望饭菜。最后允愉总算走到桌子对面坐下了。饭菜看上去真美味!

两人都不动手。他根本不准备吃吗?要是他不吃,她可要吃了!不约而同地,两人都举起筷子去戳同一只鹌鹑蛋。

“你请用,”她说。

“不,你请,你是客。”

“是吗?”她停了一下。“好吧,你一定要让,我就吃了。”

她吃得津津有味。他却默默地夹了一点菜,堆在盘子里也不吃。他看着她吃了四张烤鸭卷饼,五只虾,两个饺子,两枚松花蛋,三筷子辣牛肉,六个酿香菇,和一整盘咕噜肉。

“你一向吃得这么多吗?”他问道。

“你一向吃得这么少吗?”

允愉脸红了。

门上一声轻叩,丫鬟仆妇们来撤饭桌了。其中一个仆妇飞跑出去嚷道:“新娘子可俊啦!可俊啦!”新娘新郎都局促地坐着,一声不响,直到最老的那个女仆招呼新郎出去。

女人们替春月重新点唇,把一绺松开的头发梳好别上,春月自己则四面环顾,才第一次看清了这房间。真的是这屋子比睿心院的客厅小得多呢,还是因为家具太多了?也许等她生下头生子以后,婆婆会准许她把房间稍为改个样子。

仆妇们退下时,当中最俊俏的那个在门口停住脚叫允愉。“走运的新郎官,”她声调悠扬地说,“您该和新娘子并排坐下了。亲眷和客人们马上就来闹洞房了。”

允愉听话地走过来,一面咕哝道,“又一项陋俗。”

春月悄声问:“会闹得很不堪吗?”

“但愿不至于。我看咱们只能顺着他们点。叫做什么就做,要不然愈闹愈凶,真会闹上整整三天三夜。”

新郎的双亲先到。正严和爱莲都华装盛服,但春月觉得她的婆婆衣饰入时,而公公的像借来的。婆婆高挑身材,风度不凡,比丈夫年轻得多。公公体态虽不算胖,但圆滚滚的,胡须发黄,一脸麻子,却和善可亲。

爱莲先开口。“呣,呣,呣,我真没料到她有这么俊。你呢,老爷?”

“没有。呃,当然没有。儿子,你爸爸虽丑,幸亏我的朋友长得周正。”春月对这话感到纳闷。胖妈说过,大伯伯把在义侣池边柳树下替她照的那张相片寄给了翰林,显然她公公没有拿给太太看。

婆婆脸上带笑,声音里可不带笑。“咱们要看看你周正的朋友是不是养了个孝顺的孙女儿。”

也许还是等生了第二个儿子再提房里的布置更妥当,春月暗想。

等公公婆婆一走,吴家的女眷就把她围上了。这时她觉得自己活像一只拔光了毛,即将被下到锅里的鸭子。

“喝,你这全都是自己的头发吗?”

“让我们细瞧瞧你这双金莲。”

“太瘦了点,你说呢?”

“嗨,照我看,倒嫌肥了点。”

“南边人都是滑头,你看她会不会也是?”

“也许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没准连喝茶的规矩都不懂,不知该从杯子哪边喝呢。”

随她们去嚼舌头。她是张家小姐!

太太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之际,男人们站在一旁盯着她看,高声大笑着向允愉道贺。

不过年纪大的来宾们没有呆很久。他们一走,就轮到尚未成亲的年轻人了。他们呼啸闹嚷着一拥而进,其中有些人抬来桌子和椅子,立刻坐下来打开了麻将,其他人就照闹房的惯例来刁难、嘲弄、戏谑新人。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花样来为难春月,想惹她起急,失笑,哭出来或者发脾气。但是她始终仪态安详,心情平静。他们的招数和胖妈的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有一个人说了个猥亵的笑话,允愉气得直咬牙,春月却只是轻声说:“记住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我们不要他们在这里赖三天三夜。”

不到一个钟头,连闹得最凶的那些人也闹不下去了。有一个人退场,大家随着也都散了。

接着仆妇们进来为他们铺喜床,床安在相连的套间里,绛帐低垂。允愉又到花园里去等着,春月端坐不动,心中微笑,对允愉感到中意。

仆妇们走后,胖妈进来打开衣箱,帮她卸下吉服。春月抓紧时机问:“快!快告诉我!你在下房里打听到什么了?”

胖妈一面答话一面在箱子和柜子之间来回忙个不停。“你婆婆脾气不好。当心点,要好好应付她。”

春月不耐烦地摇头。“不,不。你听说他怎么样?”

“翰林是好人,不过怕太太。”

“不,不,笨蛋,你气死人,不是他!我的丈夫怎么样?”

“噢!”胖妈吞吞吐吐。“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再说,他有什么要紧?”

她转身去把梳子放在梳妆台上,但春月一把拽住她的袖子。

“你听见什么了。一定要告诉我!”

“没什么要紧的。”

“是什么?”

“没什么。说它做什么,你已经嫁给他了。”

“如果人家都知道的事只有我蒙在鼓里,我怎么能做一个贤内助呢?”

胖妈心软了。“下头人说,他们少爷不愿意成亲。”

“他们说了为什么吗?”

“同你不相干,宝贝。他们说他传上了洋脾气,不情愿照老法结亲。他要讨亲眼看见过,脾气合得拢,自己挑中的新娘子。”

“她是谁?”

“谁也不是。没有这么个人。所以翰林就做主了。来吧,好换衣裳了。”

春月没再说话。她脱下一层又一层的大红锦袄罗裙,换上粉红绸旗袍,显得纤细苗条。不过她愈想胖妈说的话,就愈不担心了。大伯伯不会把她嫁给一个不知疼爱她的人。

胖妈看一切都妥帖之后,亲热地抱住姑娘耳语道:“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不要忘了那方白丝帕!”春月满脸飞红。阿弥陀佛!幸亏这老女仆教给她。要不是胖妈,她到现在也不明白她母亲说的花朵蜜蜂的那些话。

过了一会儿,只剩下新娘子独自孑立在房中了。

她面前是一张花梨木雕花的喜床,挂着精致的绣花床檐和绛红罗帐。红锦被上撒满蔷薇花瓣和各种颜色的小儿鞋。旁边有一张几子,上面放着一只托盘,盛着那方白丝帕。明天早晨她必须用它来证明自己的童贞,吴家才会真正认她为媳。

她听见脚步声,转身一看,允愉已站在门口。似乎他首先四下打量这房间,那张撒满了象征多子吉祥物的床,那放着白丝帕的托盘,最后才看到站在房中央的自己。她看不出允愉心里在想什么。

他半天一动不动。然后,他胸有成竹地走到几子前,一脚把它踢翻。他拾起那方白丝帕,用尽全力把它扔出去。白丝帕轻轻地飘落在他的脚边地上。他怒冲冲地拾起来,再扔,再拾,再扔??直到气喘吁吁,还不解心头之气。

开头春月弄不清他是否生自己的气。不,不是。他的举动像个孩子。胖妈说得不错。他不愿意和一个陌生人成亲。

母亲和胖妈都没说到过碰到这种情形应该怎么办。两人在沉默中僵立,只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终于她灵机一动,想出办法来了。她也像他一样胸有成竹地走到床边,拿起一只小红鞋,不管不顾地往身后扔去。一只,又一只,又一只。

事后,两人都记不清是谁先笑起来的了。他们笑呀笑,直到笑得跌倒。最后,他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干?”

“你为什么呢?”

“我先问的。”

“我觉得你不喜欢陈规陋习。”

“你呢,妹妹?”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允愉接着说,“你说对了。我不喜欢陈规陋习??和陌生人成亲。”

春月伸出手去好像要碰到他的嘴唇。“哥哥,我们已经成亲了。父母做主,木已成舟,我们已经无法挽回。不过我们不见得永远是陌生人。陌生人也可以亲近起来。”

“那得要时间。”

“我们有一生的时间,哥哥。”

“你不怕等?”

她红了脸,摇摇头。初次觌面,已经有了如许交往。她能等,高高兴兴地等。如今她已见到了他,而且知道了自己能够使他微笑。

“妹妹,你真的听懂了我的话吗?”

她深深地看他的眼睛。他的眼比她的圆,是北方人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同于任何别人,是她丈夫的眼睛。她记起来他问她的话,便轻声说,“我懂。”有片刻时间,两人都不言语,不动,甚至不出气。然后这中魔似的片刻过去了,春月开始到扔得满地小鞋当中去翻找,她爬来爬去,把小鞋朝左右扔。

“你在干什么?”

她把手指举到唇边:“嘘-”

最后她找到了想找的东西:那方白丝帕。不等他拦,她已经咬破了腮肉,把血吐出来染红了那块丝帕。

做完这事后,她忍着疼微笑,把丝帕扔给他。“这算是我们的第一个闺房秘密吧,我的夫君。”

5.默等

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二日,太后宣示:“圣躬违和,不得不再度垂帘听政。”乃幽禁皇帝于瀛台,所有新政诏旨,一概废止。时帝年二十六岁。

——中国历史

允愉和乱党康有为的来往并非没有受到注意,但他不是其中主要角色,加上他父亲身为翰林,官职清贵,因而未遭严惩。维新社既被查封,他便坐在家中从事翻译,替当政的大人先生们把英文报刊上有关政局的新闻译成中文,替外交使节们把朝廷的上谕译成英文,以资沟通。

春月兴冲冲地自报奋勇来帮他。

“可是你得伺候我母亲呀。”

“只要你一提,婆婆会答应的,我知道她一定会的。你要什么,她从来没驳回过。你提醒她用我帮忙不用给工钱。”

但允愉碰了钉子,爱莲不许。“儿子,这么着对你自然再合适不过了。要是能行,我还有个不答应的吗?不过,谁来伺候我呢?”她的口蜜腹剑一望便知,并不深沉。春月无奈,只得忍下失望之心,照旧伺候婆婆。

新年之后不久,她开始发觉常丢东西,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今天一把糖食,明天一个茶杯和温在火盆上茶壶里的一点剩茶。胖妈也说给老郝留作早点的包子少了一个,她疑心有老鼠。

有一天早晨,天气特别冷,春月听见存雨水用的空缸里有声音。她朝里面一看,便见到一个女孩子仰着的脸。她认出来,这是随着那卖丝线的老婆子上门来过的哑巴,她记得那老婆子吹牛说她的线比宫里头太后用的线还强呢。

春月叫这女孩出来,一面心中已恻然不忍。这孩子骨瘦如柴,快要冻僵了,但她只偷些食物,而且数量也很小。梳妆间里成箱子的皮货她碰也没碰过。“出来吧。”春月再说一遍。别无他法,只得带她去听候婆婆发落。婆婆正在厨房后院向一个卖细铜器的小贩问行情。

虽然小贩进出的旁门一直敞着,当爱莲命令仆妇们去查家里的抽屉箱笼,看有无失盗的时候,这小东西并没有逃跑之意。她直挺挺地站着,双臂下垂,尽管寒风吹透了她单薄褪色的衣裤。当初梅花也曾经这样站在老太爷卧病的房门外,春月突然想起来。

等最后一个仆妇也回完了话,证实没有丢东西之后,爱莲开腔发落。“放她走。”

“快走!”姨太太大声嚷。女孩子朝门口走了一步。

“不!”春月喊起来。她听到自己的喊声,赶紧赔罪地笑着,说,“能不能让她留下?这么大冷天,要是赶她走她一定会冻死的。”

“那又怎么着?”姨太太反驳道。“这哑巴跟咱们无亲无故。挨饿的人多着呢。你能都管得了吗?”

其他人也说收留哑巴不吉利。

“前世造了孽,今生老天爷罚她呢!”

“少管闲事!”

“不过,婆婆,”春月辩解说。“命不好不一定都是老天爷降罚。”

婆婆犹疑不决。

春月接着说。“这孩子又瘦又小,吃不了多少饭。她是个哑巴,不会吵闹。她没家,不用我们花一文钱。”

“她是个乡下佬,什么都不懂!”

“我来教她,婆婆。我相信不用多久就能教会的。”

“你去教她,那谁来伺候我呢?这两天我迈步都费劲,腿疼得要命。”

胖妈开口了。“让哑巴留下来试一试吧,太太。我来伺候您。我这双手有本事,”-她伸手在空中又抓又捏作按摩状-“能让您回到麻将桌上,一口气连打四十八圈都不叫累。我打保票!”

爱莲玩弄了一阵她腕上戴的琉璃翠镯子,然后好像满不在意似的轻松地一笑,“成天跟我这儿媳妇就伴儿我也有点腻味了。就留下这丫头吧。”

洗掉泥垢,换上衣服,肚里有了吃食,才显出哑巴-全家都这么叫她-原来模样很端正,北方型的脸轮廓分明,皮肤光洁,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以后她成了一名极得力的贴身丫鬟。这以后,春月每天的日子变得又有点像在苏州老家时了,不过她在书房里是坐在丈夫-而不是伯父-对面,而且她已是个大人,而不是孩子了。

婚后的脉脉温情,肌肤之亲引起的热烈爱恋,朝夕相处形成的相互了解,占有了她的全身心。往往不需开口也不需动作,彼此就知道对方的心意。他们从不表露互相的爱悦,那样未免不雅,但是熟人们都感觉得到。仆人们议论说,“少爷和少奶奶一定前世里就是夫妻。哑巴前世里准是他们的小巴狗。”

春月确实很幸福,但她还心有未足,祈求老天爷再保佑她达到两个心愿。

她虽然走了两千里行程,在京城也住了一年多,但这位新媳妇还没见过大门外面是什么样子。每次她请求跟着出门,不管是去拜访隔壁林家,去眼光娘娘庙里烧香,或是到美国大使馆赴宴,婆婆一概不准。谁也不敢替她求情,连允愉也一样,生怕弄巧成拙,害得春月反而现在的好日子也没有了。再说,她安慰自己,现在可真的只是个早晚问题了。

因此第二个心愿是更迫切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一次又一次地以为有望了,但每个月不变的常例总使希望成为失望。她和允愉闺房之乐再美满,没有儿子又有何用?吴家肯等多久?一年,至多两年。两年以后还没有,她就只得跪在丈夫面前,诚心诚意地求他为了尽孝道延子嗣,娶一位二房了。

在婆家过完第二个新春佳节之后不久,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就进入她的梦中了。这女人把书房里的书搬走,安上床铺,在那里允愉以对待春月同样的热情和温存拥抱她。每次抚爱以后,她丈夫和那看不清面目的女人好像都愈走愈远,走进一个和她隔开的、他们自己的隐秘天地中去。有时,她在梦中呼唤他们,但是她声音微弱而距离遥远,他们总是听不见。最后这两人走得远到不见踪影了,只剩下春月呆望着天边等候。她看着看着,有人朝她走来了??先不过是一个黑点,渐渐成为一个模糊的人影。最后她看清了,是允愉。可真是允愉吗?她看到这是具体而微的小允愉。吴氏家族向他行礼,向翰林的长孙致敬。

一次又一次,一夜又一夜,同样的梦。她极其盼望能有个人让她倾诉衷肠,但是她每个月给母亲的家信总是报喜不报忧。而她和允愉尽管很知心,这事可决不能对他说。她知道允愉对那些“野蛮的习俗”深恶痛绝,如果一旦他们别无他法只得顺从时,她不愿用她的伤心更加重丈夫的苦恼。那天她给允愉看雪芳的来信,说到秉毅和金娴得了儿子,取名伟景。她忘不了当时允愉脸上的神情。

最后她还是去找胖妈。“阿妈,”她轻描淡写地打开话题。“你和老郝一直没有孩子,是怎么回事?他一定想要一大堆孩子。他又看得你像菩萨一样,谁都这么说。”

“这倒是实话!”胖妈一想起来,满脸得意地微笑。“这是实话。我没嫁给那个瘦骨头之前,腰身细得像杨柳。现在说着谁也不相信的,我晓得。我们和他一家人只靠两亩地过日子。这个傻家伙把我像个阔太太似的供起来,天天叫我坐在房里吃零食,他自己在地里拚死拚活地做。我变得胖得像米店老板,他还到处对人说我漂亮。你想想看!这样自己夸老婆,像什么话!连媒人都笑掉了牙。

“等了一年还没有喜,我不敢喝冷水,不吃西瓜,热天穿三层衣裳还抱火炉。我到庙里去烧香许愿,出钱给和尚让我摸铜骡子的那东西。”胖妈停了一下,拿出手帕来擤鼻子。

“我愈来愈胖,就是不生孩子。到后来,两个人清清静静也惯了,他爷娘一死,我们就到你们家来了。我们要是一直在乡下头呆下去,我的块头一定大得赛过万里长城了。”

“你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别的办法多的是,不过都不会给我孩子。算命先生看我的手相,都说我命中无子。”

春月叹口气,看自己的手掌。

胖妈赶快摊开自己的手心。“看,我们的手心纹路完全不一样。你会有好多儿子!”

“你真的相信吗,阿妈?”

“当然。真龙天子注定会坐龙床,你注定会生儿子。”

6.生离

一九○○年,庚子,阴历四月二十四日,英国使馆为维多利亚女皇八十一岁诞辰举行庆宴,酒会上有音乐、舞蹈、香槟酒,场面盛大。

四天之后,正当义和拳民拆毁洋人修建之京津铁路时,久旱之后第一次降雨。此番巧合证明上天保佑义和拳之义举。

阴历五月二十日,太后公开宣布支持义和拳,义和拳立即遍布京城。清军受命与义和拳联合向外国人开战。东交民巷被围困。

——中国历史

在山坡前居高临下处,香客们设了一张石凳,春月就坐在这里等候允愉。自从他们一个月前避居到灵境寺以来,她每天黄昏都这样。红日已经落到山寺的屋檐后面,但晚霞罩在西山顶上的紫色暮霭还要一个来钟头才褪尽。空气凉爽,带着松树的香味。山下,极目远望,景色如画,一直延展到天边。从看不见的房顶上,深深的炊烟盘旋升上天空。偶尔一阵轻风拂过,吹来和尚们做晚课苍凉的诵经声,余音袅袅,有如风筝的飘带。

寺里饲养的一只鹿原来在饮水,这时抬起头来望着泉边苍苔斑驳、枝柯覆盖的曲折小径。春月知道是来了,便走上前去接她的丈夫。

他们并肩在院里的假山旁散步,这些假山是多年前一位道士按他梦中所见的仙山堆成的。春月低哼着一支曲调。允愉轻轻挽住她的手。她慌忙抽出手来,因为今晚近旁有人。在妙观亭里有一名和尚独自一人在读经,烛光照亮了他的光头。

“在庙里看见个和尚还大惊小怪?”

“你发疯啦?大庭广众的,一块儿散步说话就够难为情的了!你还要火上浇油,让全世界都看见你拉着我的手。你不怕坏了你们家的名声?”

“你不喜欢跟我在一起?”

“那是另一回事。”

“如此良宵,我不在乎世人说什么。”

“吴家人在乎。你母亲在乎。”

她转身像要跑开,允愉拉住她的袖子,低声说,“将了我的军!”

春月忍不住微笑。允愉咧嘴笑得像个孩子。

“瞧!”他指指亭子。“和尚要走了。咱们可以在那儿躲到天黑,就没人看见你多不害臊了。”

夜很宁静。不久,万籁俱寂,只有月光缓缓移动,照亮了山岩和含着永恒微笑的巨大卧佛。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允愉开口说话。

“我们很美满,你跟我??尽管有种种??是不是,我的太太?”

她捏紧允愉的手,“我从来没想到能这样美满。”

“如果美满日子不能长久,你会不会后悔嫁了我?”

她不懂。他们很快将有一个儿子,此后就恩爱美满,地久天长了。她含笑抬头看丈夫,发现他很认真。“你为什么问我会不会后悔嫁给你?你为什么这样问?”

允愉双手捧住她的脸,温柔地吻她的嘴唇,“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你永远不应该有所悔恨,你永远不应该变。”

“我怎么会变?”

“我们所处的时代在变。”他眼看着佛像,严肃地说。

“世道也许会变,可咱们俩不会,你和我不会。”她坚持道。“我们怎么会变呢?我们是夫妻。”

“对,这不会变。”他的语调悲凉,仿佛可能发生的事已成为现实。

春月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

“咱们别再谈这个了,今天晚上不谈了。”

允愉点头,紧紧抱住她。她试着回想刚才哼的曲调,但想不起是哪一首了。她倒想起元稹的一句诗:“相逢相失还如梦??”

她一定颤抖了一下,因为允愉站起来脱下坎肩,轻轻地披在她的肩上。然后他握住妻子的双手,放到唇边,似乎想用呵气使她暖和些,接着又将她抱进怀中。

但她发抖并不是由于冷,最后她脱开丈夫的怀抱,说出了心里的隐忧:“你要回北京去,是不是?”

他几乎看不出地点一下头。“我必须去。哪怕我做不了什么事,我也必须试一试。去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去帮帮东交民巷里的人。我必须试试。”

他等着春月说话,但春月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下,他接着说。

“我希望呆在这儿,可是不能。我不能再一次袖手旁观,无所作为,像上次在刑场上那样。”

春月终于吐出声来。“你去能做什么?你上哪儿去?你去找谁?”她双手捂脸。“你会送命,我知道,而且是无谓的牺牲。”

“也许,我是为了堂堂地做人。我不能混在妇人孺子当中,藏身寺庙吧?”

她抬起头,又颤抖起来。“可是你不是个军人呀。你甚至都弄不清你赞成哪一边。你跟我说过要是义和拳赢了,就会杀害无辜。要是外国人赢了,就更加会丧权辱国。要是八旗兵赢了,满人会更骄横专制。无论谁赢,赢的也不是你!”

他不加争论。他只是再次把春月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

不太久之前,春月也曾这样抱着他,一个衣衫泥泞的陌生人。现在他是自己至亲的人了,然而他将要死去。这次,悲恸欲狂的将是春月自己了。

她离开允愉的怀抱,不复掩饰地,不顾羞愧地哭了起来。“求求你,我的丈夫,求求你。我的天地从来只在院墙之内。我在其中也心安意足。为什么你的天地就非得比我的大呢?我们不能乐天知足,相依为命吗?外头有什么值得为之捐生的东西呢?”

“我不知道,”他说,后来又说,“为了堂堂地做人,也许。”

春月看出他心有迟疑,便逼着自己冷静思考,去解开他纷乱的思路,把他的念头转向家里来。“我们还是做大树脚下的小草吧,让小叔叔那样的人去当英雄,他们雄心勃勃,因为还没有家室之爱。”她拉过丈夫的手放在她的腹部。“你我梦想有个儿子。他在这儿了。现在我有把握他在这儿了。”她等着。见允愉不作声,又恳求道,“答应我们你不去。答应我们。”

允愉张口要说话,却又闭上眼睛,跪下来,将头靠在她膝上。她热切地把允愉拉到怀里,屏住呼吸。听呀!她不出声地恳求。听听你儿子也在求你。

没有声音,只有一阵骤风刮得松塔着地滚动的窸窣声。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们沉默地脱下衣服。春月换上绣花睡衣,先爬上床。床是一铺砖坑,铺着柔软的竹席。

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允愉搂着她,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一颗一颗地拭去泪珠。“我的爱妻,你给我的美满恩情我永远也说不完。你知道,是不是?”

春月哑声低答,“是。”

“但是如果没有了人格,就是有了我们这样的美满恩情也很难快乐。从我成人之日起,我就和你伯父他们一样,认定了再想闭关自守,复兴中国是无望的。中国必须成为整个世界的一部分。中国人也必须如此。我也必须如此。如果我把世界缩小进自家的院子里,我就成为没有人格的人了。”

他等着春月回答。春月不说话。

“说一声你谅解。”现在是他恳求了。“春月,我不能对这场战乱置身事外地活下去。但是没有你的谅解我不能去冒险轻生。”

春月继续一动不动地躺了片刻,似乎已经越过阳世到了阴间,心中妒恨门外长流的泉水,山间屹立的岩石,和岁岁重开的野花。没有了他之后,这一切仍会照常。

一旦到了黄昏,什么也挽不住落下去的太阳。老天爷是对的。

她撑起身,在月光下仔细端详丈夫的脸。最细小的末节她都决不可忘。她何等希望过去两年的时光能倒流,重过一遍他们婚后的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但是她只能轻声低语说,“我谅解,我的丈夫,”说完俯身吻他的嘴唇。

第二天在清晨到黄昏之间的某个时间,在春月伺候婆婆的当儿,允愉走了。他没有辞别,春月也不曾送他。晚上她回到他们的房中,看到允愉支上了棋盘,他的“卒”已过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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