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俗语来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她的,只记得在自己在意她的每一刻都宁静和美得如同春光丽景。只是,他不会说出口,她背负太多,他不能再多施加压力给她。
“愣着干啥,等着四日之期过去?”有人在他耳边嗔怪,语气带着调笑的意味,他霍然惊醒,随她入了下一间。
第五间。
这里比前几个房间宽敞些,亮堂些,几个缓带轻裘之人三三两两地或坐或卧,一派悠然闲淡之景。不过,无一例外,所有人都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理会娵音二人。
一人慢条斯理地饮完杯中之酒,开口吟诗道:“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另一人随口也吟:“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一声清朗之音接上后半段:“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他们的目光集中于穿墙而入的娵音二人身上。
娵音却只盯着一个人,所有人都戴着面具,而她锁定一人就再不移开眼。
那个人看到娵音似乎也很惊讶,愣了愣,而后决然将面具取下,温润如水的双眸包容着娵音,开口道:“恕吟松不能配合,此为吟松此生珍视之人,安能置之于死地。”
其余人的脸色瞬间变了,连忙道:“代理宗主有令,不可忤逆!”
“那又怎样?”
娵音定定地望着眼前之人,眼眶湿润,她认出他是因为他的气质,他认出她,那是真的有难度,她现在的造型狼狈的很,惨白得不像自己的脸,宽大的不适合的衣裳,抖抖可以抖出大片灰尘,她爹娘来了,都不一定认得她,他居然可以认出,怎一个艰难可诉?
“挽舟公子,你说不能置之于死地,那换一个人呢,就可以吗?”一个面相忠厚的人问。
陆吟松摇摇头,答:“这倒不是,只是,如果是他人,就不用我救了,听闻地南子来了,麻烦他足矣。”
“地南子?”
除娵音二人外,人人色变,地南子此人就是一个谜,非正非邪,武功路数不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事实上没几个人见过他出手,寥寥几个见过的人将之奉为神迹,至于琴棋书画,据说是河边的浣女捣衣捣得好好的,从河对岸飘来一把琴,琴音袅袅,地南子在树梢对她招了招手,然后浣女被琴音醉倒了。
娵音对于传说不置可否,传说有多神异,真相就有多坑人。知道地南子的孙氏中人却深知此人深不可测,看似亲切随和,实则危险至极。
陆吟松不理会孙氏中人的反应,将娵音拉回到自己的身边,看了一下她的情况,皱眉安抚道:“我身上没有带这毒物的解药,你且等一等,地南子有。”
娵音顺从地点头,等待。
约莫过了一刻钟,抽搐摆动的衣角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依旧是长衣散发,面目俊雅,但与刚刚相比,却又有所不同,具体哪里不同她也说不清。
地南子看见娵音,道了声:“哦,是你啊。”
他似乎已经忘了那无意的一吻,坦然了然地道,弄得娵音一头雾水——是她啊,不是她还能是谁?真是句诡异的话。
地南子无视她疑惑的眼神,道:“手拿来。”
娵音不多问,乖乖将手交给他,不过,交的不是自己的手,是夜见隐的,地南子眼神颇有些微妙地瞥她一眼,没反对,将一块玉石置于夜见隐中毒的手掌上,夜见隐的手掌渐渐恢复正常。
地南子又拾起那块玉石置于娵音的手掌上,毒解,娵音朝他感激地笑笑。
“这般,倒的确是那回事,我徒hold住吗?”地南子自言自语,瞧着娵音的微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好景不长,娵音的笑盛放到一半就萎谢了,这样的萎谢很细微,常人察觉不到,地南子却敛了玩笑神色,道了句有事便匆匆离去了。
地南子摇头表情奇异,有的东西,还是留给有缘人操心得好。
娵音感到脚底一阵冰寒一路上爬,锁住了下半身、小腹,渐渐地,指尖也沁满了寒意。她明白是什么降临了。
暗室。
两个同样有着抽搐摆动衣角的人相对而立。
“我徒,爽否?”其中一个自如开口。
“尚好。”另一个面色略显苍白的答。声音是难以形容的悦耳,此刻听来却是虚弱至极,似乎刚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痛。
“为师赠你一场艳遇。”十足调侃的语气。
“她又怎么了?”
“呵呵,佛曰不可说。”
“烟寒。”清淡的语气。
“呵呵,我徒多机智啊。”
“师承于您。”
“那我徒去否?”
“岂敢违师命?”
“我徒真乖。”
一段极快的对话很快过去,暗室又恢复了寂静,其中一个出了暗室,径直朝第五间奔去。
靠娵音较近的夜见隐最先发现她的不对。天已极寒,室内温度低并不奇怪,可就在刚刚,又降了几度,下意识地,他牵起娵音的手想看看她的手是否温暖,结果他被冰了个彻底。
娵音不动声色移开了他的手,赧然解释道:“我体寒,冬日一向手凉,没把你冻着吧。”
“没。”夜见隐还是怀疑着。
娵音的脑子也冻得转的慢了,此刻,她如此希望有人来替她解围。上天似乎听到了她的祷告,抽搐摆动的衣角重新出现在视线中,她无力地朝衣角的主人眨了眨眼睛,衣角的主人装作没看见,对他人道:“我有话对她说,你们便出去吧。”
所有人都退出。传闻中地南子的武功高到变态,他们还没打算挑战地南子的权威。
人走后,娵音再支持不住,软软倒下,落入一个突如其来也早有预谋的怀中。
“你有办法吗?”她勉强支撑着残余的意识,问道。
“无。”地南子答得果断。
“可有延长之法?”
“有,只看你是否愿意。”
“可。”
娵音如今多吐出一个字都难。
得了许可,地南子解了外裳,将娵音的外裳也褪去,将她整个抱住。
娵音半睡半醒,觉得这种温暖很熟悉,很像记忆里的那种,美好得心醉,令人万分依恋,于是伸手抱住他的腰,模糊地唤了声“缓行”,地南子身形颤了颤,良久低低应了声“嗯”。
娵音抱着抱着,觉得抵着她腹部的某处,温度好像不太正常了,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她推开地南子,却忘了有一只手还在他腰上,带得她一头栽入了他怀里,扑鼻而来的异香是各种香料都无法企及的,却不是记忆里的气息,她的眼神中闪过失落。
“麻烦阁下了。”
“这回看你顺眼,便救了,下回看你碍眼,便杀了。”地南子嬉笑着将娵音的外裳扔给她,自己的已经穿好,用一瞬间形容毫不为过,娵音好奇地看他手臂抬都没抬就穿上了衣服,不明白他是怎么穿上的。
等两人云淡风轻地出去,望眼欲穿的诸人纷纷扑上来欲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无奈娵音和地南子配合得太好,没让人看出任何端倪。
地南子走后,陆吟松到娵音身前为她取下面具,地南子的声音却又从远处飘来——“小子,不想她容貌从此毁于一旦就莫要妄动,去找泥土糊于她脸上,一个时辰后取下,无需一日,若是一日,当心从此与泥土一家亲。”
娵音的脸黑了黑,自己又被坑了,孙沿翠说什么一天后取下,纯粹是恶整她。
“偷过香”的地南子身体状况是虚脱,当然,不是因为美人的魅力大,而是因为自身在见过美人之前就耗损极大。好心提示了这个地南子的另一个地南子飘到他身边微笑着问:“我徒,要不要为师赠你些壮阳大补丸?为师赠你的艳遇还不错吧。”
被问的地南子微微阖着眼,有晶莹的水珠吻过他的面庞,姗姗坠下,留下蜿蜒的一道水印,他眼帘一动,深邃的眸缓缓睁开,静静凝视着另一个地南子,唇边的笑意亦晕染开来,九夏芙蓉初绽、三春杨柳轻摆大抵如是。
“然。”他只吐出一字,用尽全身气力,也就是这一字,尽显风流。
“哎,我徒醒了,又是这幅德行,下回把邀尘的爱徒烟困柳带来,我徒总不会无动于衷至斯吧。”另一个地南子遗憾地叹,神情却是淡的。
“随意。”那地南子不甚在意地答,一挥袖人已在远方。
“师父,徒儿先行一步。”
另一个地南子没有回应,这地南子顿了顿,走了。
另一个地南子目送那身量极好却有些不胜衣冠的身影,叹一声:“瞧这小身板,像是老夫虐待了一样,二步蛊毒看样子还是挺厉害的。不过,关老夫何事?”
他才不想帮那徒儿呢,那徒儿长着一张欺骗世人的脸,啥时候微笑着把你骗到坑里你都察觉不到。记得他们初遇时,徒儿才几岁就骗了他的烧鸡和一本武功秘籍,险些把他内裤都骗走了,要不是徒儿家中有事,他就得裸奔了。不过,后来徒儿的经历也是坎坷,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平衡,现在,他可不想破坏了这平衡。
谁说师父就得掏心掏肺地对徒儿好?他偏不,他也明白,如果自己掏心掏肺,无良的徒儿会无耻地照单全收,顺便问句“还有吗”。
娵音此刻在敷“面膜”,敷的是泥土面膜,整张脸上只能看见一双黑黝黝的眼,她觉得很闷,鼻子透不过气来,她也明白,自己现在的形象一定很“美”,但,望着另一边和她一样的泥人夜见隐,以及牵着自己的手不住安慰的陆吟松,她决定还是不要计较那么多了。
无比确定的是,制造这种毒的人一定是抱着恶作剧的心理。
一个时辰后。
娵音抚着正常了的脸,向陆吟松告别。接下来,她要做的不能让陆吟松随她一起承担,她怕将他拖入万丈深渊。
陆吟松了解她所想,倒没失落,预料了某些东西似的神秘笑笑,问道:“为你分水可好?这大概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好。”娵音叹息般地答。果然是瞒不住他的。
孙涧山祭祀中有一个环节,名“分水”,一年一度,今年的,她正好赶上。
这场祭祀极为重要,孙氏元老级的人物都会参加,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陆吟松知道自己不能与她同行,就以这样的方式为她祈愿。
曾有传说,言:分水之人,必得所愿。
陆吟松身为挽舟公子,并无实权,争取大概很难。
娵音开口欲言,话到嘴边又压了回去。她能说什么?其心铿然且昭昭,她何以消受?
孙涧山。
祭祀天台。
天台之所以名为天台,自然位于孙涧山至高之地。砌得极方的台阶庄重肃穆,远远铺开去,似绵延至天边,气势恢宏雄浑壮阔。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座上人满,载笑载言,笑语连连,疑似人间仙境。而当沉雄的鼓声击起时,一切便便换了模样——谈笑的不谈笑了,端坐于座上缄口不语。
有道袍人甩着拂尘跳着奇怪的舞,将祭祀应有的气氛渲染出来。舞罢,代理宗主清了清嗓子,道:“我宗门善洗颜之术,今日便让诸位瞧瞧。”
一行人鱼贯而出,朝座中人一揖,然后各自转身,再一回头,脸已与方才截然不同。
座中人都惊讶万分,娵音则是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默默吐槽:这不就是京剧里面的变脸吗,有什么好惊讶的,倒是分水,这名称听来挺有趣,希望真如其名般有趣。
代理宗主又折腾了一堆程序,在娵音等得几乎睡着的时候,他终于拖着半死不活地调子宣布:“下面,分水!”
听到这个词,座上之人纷纷离座,朝始终空旷的天台跪下,态度极为尊敬。
娵音的心也随之震了震。对于这样的阵势,坦白来说,内心没有被震撼到,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