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白衣人一步一叩首上了天台,转身面向众人,其中一人便是陆吟松,除了他,其余都是孙氏中人,争取的过程必不会轻松,这从代理宗主脸上不甘的神色可以看出。
天台较广阔,每个人之间的距离都很远,他们面前的平地上,一块块青石拔地而起,石上摆放着一套茶具,每人开始以极复杂的程序斟茶,说是复杂,动作却极流畅,其中以陆吟松为最,手如游鱼自如地穿梭于诸多茶具中。
娵音望着陆吟松斟茶,思绪却渐渐飘远了。曾几何时,云岚山上,古木阁中,也有一人如是为她斟茶,一抬眸的风采倾绝天下,如今,他在何方?最后一次相见——她突然咳了一下,那场景还是别想的好。
陆吟松眼中闪过黯然,恰好分水的步骤已进行到最后一步“以茶敬神”,他将茶顺着台阶泼洒,恰如泼去他思绪纷杂的心。
她终究是没能全心全意接受自己,如同沿着台阶而下的碧流,一去决然,不回头!
当所有的碧流共同汇入台阶之下成为一渠,代理宗主宣布分水结束,可惜,当他喊到一半时,身体就脱离了地心引力飞了出去,或者,不该用“飞”,用“飘”来形容更贴切。
孙氏中人大张着嘴吃风,望着他们德被苍生的宗主大人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飘了起来,像一片落叶似的轻盈,还轻轻地打了个转,方才一路飘下山,颇具仙风道骨,前提是忽略他如被欠了几万大洋的脸色。
座上之人有的还维持着跪下的姿态,有的半跪半起,有的已经起身,看到这一幕都懵了,想象力丰富点的人惊呼:“莫不是山神发怒了,来惩戒于我等?”
没人回应他,因为一阵大风刮过,所有人的目光重新集中于天台之上。那里,正中央的位置,紫色的长袍招摇在诸人的视线中,紫色本是极深沉极稳重的颜色,用在此人身上却徒添神秘。那无风自摆还节奏分明的衣角是什么鬼?诸人看得心也一抽一抽的,说稳重,稳重不足,说轻佻,又太过了,竟是无法形容的风采。
而那张脸,俊秀异常,说严肃,唇畔三分笑,说随意,那笑只染三分,不多不少,便平添了几分严谨。他开口了,声音平淡无奇,又令人听之难忘,“这叫什么分水,孙氏的能耐不过尔尔。”
话是傲气,语气却宽容得近乎于亲切,孙氏中人明白语义后愤慨至极又不好出言不逊,人家的语气态度都好,自己无理,损的是自己的宗门风度,何况,那人微笑扫来的眼风太有杀伤力,无形中压下巍巍山岳。
“敢问阁下,何为分水?”一个明智之人谦卑地一揖,问道。
“分水,自然是分山海之水,天地之水,上善之水。”那人手一抬,先前隐到地下的青石再次拔地而起,所有的茶具凭空飞起,那人翻手如幻,交影成局,在诸人尚未看清时,所有的茶杯里都斟满茶,汇成一股碧流,气势比刚刚的分流要壮阔得多。
“山海之水。”语毕,将要冲下台阶、冲至诸人身前的碧流一滞,又飞速倒流上天台,那人伸手一引,天台訇然中开,碧流尽数倾入其中。
“天地之水。”未等诸人松口气,訇然中开之处一只通天之柱腾起,再瞬间从天台上汹涌而下,诸人石化,那人却不咸不淡地道:“上善之水。”
那水得了这一句,汹涌之势趋于平和,如舒缓起伏的云漫卷过台阶,台阶便焕然一新,呈现出一片水润的光泽。
娵音如在云端。这样的水,多像那个人的衣袂,流荡着云岚山的秀逸,缓缓徐行。
那水分成无数缕细流环绕着人人身边,不断冲刷着,似要将人身上的尘埃都一一洗去,还以如玉本质。那碧流渐渐地清了,诸人也由惊骇转为欣喜——那碧流虽贴着她们的肌肤擦过,却又不砭人肌骨,温润得很,衣裳也没有湿,依旧贴着肌肤,干爽舒适。
天台上那人再次扬手,碧流冲向娵音与夜见隐所在的暗处,娵音也享受到了这种待遇,不过夜见隐就没享受到,不光是他,陆吟松也没,她不由好奇,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得罪上头那位了?
不过,水流冲击着肌肤挺舒服啊,水流又逆行而上回到天台,那人优雅地一手劈下,是一个“分”的姿态,碧流浩大如斯却依他手势从中间分开,一股股,一波波,一淙淙,一涓涓,一丝丝,一缕缕,越分越细,有条不紊地分开,流向两边,叹为鬼斧神工、神来之笔,此方为分水!
娵音失语地望着,只觉得天台上的那人恍若神祇,一身风华难言,有一瞬间,与她记忆里的人重合,但,那是地南子啊,这世间与那人同样为谜的人。恍惚间,她看见他朝她笑了笑,记忆之匣再也关不住,弦关一扣,覆水难收。
缓行,云岚山上最飘逸的一岚,是你唇边微微的笑意;山海间最莫测的渊谷,是你眸中淡淡的波澜。万人朝拜的朝殿经不起你的涉足,你应步往那盛世雪山,水玉琉璃。而我,在最卑微的尘埃间仰望着你,幻想着你我同在光明之地。
而今,我在此,你是否在彼?我只知,看见天台上的内容,会忆起你,可,那许是痴念,你长久隐蔽,如何会出现在这万众瞩目之下?便如此罢。
这样想着的同时,天台上的那人手势转为繁复,水便分成千丝,无边丝雨没入天台上的裂口,也遮了那人隔雨望来的眼神,当雨落尽,那人再未逗留,纵身跃起,带一阵清风过,再一看,人已远入山中。
一切都如传说,诸人怔立良久,有人认出那人,连呼:“那是地南子啊!”
“地南子”一词砸在诸人脑中分量十足。地南子此人多为传说,真正见过他的寥寥可数,代理宗主曾说自己请到了地南子前来分水,但到了时间,地南子又未出现,不得不找人代替,观那人气度,非地南子也无人能及。敢情老前辈是在开玩笑,关键时刻依旧如约到场了?
“好,地南子果然不凡。”有人拊掌大笑赞道。
诸人循声望去,原是被“请”下山的代理宗主,彼此对视一眼,心中俱闪过一个念头——能成为代理宗主,果然是不一样的,其脸皮之厚,与城墙相颉颃,都被老前辈那样请下山了,还能如此淡定地回来赞美老前辈,城墙怕是都不及之。
代理宗主的眼神闪过阴鸷。他忍常人之不能忍不代表他就真的不在意,他向来睚眦必报,有恩者他未必记得,但有仇者,天南海北他都会借机报复,且至死方休!
他私下派了孙氏中人“拜见”地南子,势必要将之弄个半死,方能解心头之恨。
“被这么个小人惦记着,地南子未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平啊。”娵音惋惜地叹,眼神却并不惋惜,满满的幸灾乐祸,夜见隐闻言瞅她一眼,明智地离她远了点。他不认识这个缺德之人。
“见隐,分水的过程中,你可瞧见什么不对之处?”娵音话锋一转,明显严肃起来。
夜见隐抿唇思索一阵,道:“分的水。”
“那水我接触过,入衣不湿,且,若我没猜错的话,那水似乎有涤荡人心之用。”娵音踌躇着,说出自己的看法。
夜见隐眼神一跳。这种用处很是细微,但仔细观察还是有的。
那些前来之人虽看似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实则面部表情过于僵硬,而现在,他们的喜色是由内而外的,真心惊叹于分水之妙,甚至是代理宗主,他的性格偏向暴戾,正常情况下他面对己所不悦而又不可得罪之人的态度是阴沉着脸,即使地南子深不可测,他也顶多假笑两声,断不会如此自然。
“你又怎么能肯定是这水灵异,而不是神鬼莫测的地南子呢?”夜见隐问。后来出场的地南子可是神异的存在,不可排除他的可能。
“正要多谢他分水!”如果她没猜错,这才叫真正的分水,代理宗主不知或者是这项技能在孙氏中人间早已失传,无以为继,只好找几个人以茶技替上。
地南子之所以不入世、而为世人敬服,必有其神通之处,会点世间罕有的东西不奇怪。
娵音刚刚看得清楚,地南子霸气地开了天台,分得很整齐,不像一时所为,倒像是本来就有这种机关,他一触,则可开,那水也不是他以“神力”召来的。
娵音在这几日摸清了孙涧山的地形,也曾深入到天台之下,看见下有无名之水浟浟而动,只是太深,很少有人察觉,那水澄澈清碧,与天台上所分之水乃为同一色泽,大概是通过什么将水和天台相通,达到此般效果。她决定等人走后再探,便与夜见隐先撤了。
——这边,代理宗主和善地笑着送完了最后一个宾客,自己也惊讶自己的表现,换做以往他哪里会一个个送走宾客?都是打发了属下去送的。
说到属下,他的笑意慢慢收敛,一个属下慌慌张张地跑来,左耳上挂着个竹篮子,右手上戴着串白骨,满脸都是蛋黄,头上扎着个当今妇女最钟爱的梅色髻,据说是解落公主曾扎此髻一笑倾城,髻上还应景地点缀着一朵白色绢花,多么圣洁美丽的打扮,好似一朵白莲花,看得代理宗主的眼皮子直抽。
“白莲花”看见他一兴奋,高高兴兴地扑来,没注意到左耳上的竹篮子掉了,于是一脚踩入竹篮子,被绊倒在地,吃了一嘴的泥,委屈地开口:“宗主,不好了。”
“我知道你不好了,该吃药啦。”代理宗主不悦地答,嫌弃地避开地上那只欲来拉他干净袍角的脏手。
“不是这个,属下是说,兄弟们全死了,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白莲花费力地解释。
“什么?”代理宗主脸都气成了一个青苹果。
“宗主请随属下来!”白莲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给他带路。
至山间,代理宗主开始看见一具具零散的尸体,山脚下,数具尸体聚集,死法各有千秋。
“宗主,属下就只能陪你至此了。”白莲花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代理宗主并不惋惜他的死去,漠然踏过他的尸体,却听见大笑声传来:“引你至此,他死,不多不少的时间,看来老夫还没老透嘛!”
那笑,讥诮、随意,让代理宗主不寒而栗,大着嗓子试图压下对方气势:“何人胆敢冒犯我孙涧宗宗主?”
“老夫!”狂妄的二字风驰电掣而过,下一秒,树林里的落叶无声飞起,无数树上的枯枝不断发出“嘎嘣”声,听来瘆人。
“你,你到底是谁?”代理宗主结结巴巴地问。他隐约已明白是谁了,只是潜意识里仍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老夫是谁,你配问?”枯枝开始在代理宗主身边转悠。
“前辈可是地南子?”代理宗主不再心存侥幸,改变战略试图讨好地南子。他可不想无故丢了性命。
“是啊。”那声音惊得代理宗主腿软,因为它就响在他耳边,他甚至可以听到地南子的呼吸声,头皮发麻。
“前辈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代理宗主终于惧怕,哀求道。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每一个意欲行凶而未遂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你要是能编出一个新台词来,老夫就饶了你。”地南子和气如佛的面容上满是普度众生的悲悯与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