娵音直接给震趴了。倚清浊什么时候学会了调侃?
“难说。”殷司似笑非笑地瞅着她,一副不可说的模样。
“音,薯片吃完了?”他目光掠过她腰间消失了的纸袋子,问道。
“呃,你怎么到本官府里来了,不知道住宿要钱吗?”娵音自动忽略他的问题。
“这些身无分文,大人要劫财还是劫色?”殷司“端庄羞涩”地瞟了眼盛气凌人的尚书大人,别过头去,算是妩媚诱惑。
“给本官做一个月的饭就可。”娵音不为所动。
“不过,炸鸡薯片在下便不会做了,吃多了总不好,换些花样罢。”殷司慢慢地瞥她一眼,商量道。
“嗯,好。”娵音大力点头,把殷司赶去做饭,坐在殷司刚刚坐着的位置招呼倚清浊道:“你也不用走了,有人做饭,不吃白不吃。”
倚清浊静静地看了她一段时间,开口道:“你与他这是——”
“敌。”娵音没有笑意地笑了笑。
“我不知你们有何过结,我只劝你尽量与此人保持一定距离,切记,无论如何,明哲保身,我亦有难处,未必能随时护好你。”倚清浊深沉的眼里染上了关切,虽淡却真实、少有。
“我知。”娵音感动。这个如父如兄长的男子给了她温暖,这个世界少见的温暖。
“在下做了许多,没见大人丝毫动容,左相不过寥寥数言,大人倒是感动得老泪纵横。”
娵音回头,正对上殷司含笑的双眼,映着窗外浓郁的春光渲染出一片明润色彩,在那风云过盛的眸中格外突兀,此时若有诗人瞧见,定要吟咏一声:“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开曙光月低河。”
“你应该的。”娵音早在看见美男端着的菜,就忽略了美男本身,等美男放下食物就挥手赶人:“走吧,这里没你啥事了,对了,走之前记得带上门,大人我要和左相好好吃一顿。”
“甚难。”殷司早在做菜时就摘下了碍事的斗笠,此刻面部表情柔和得似山野间的百齐放,亦或是岸边柳,依依在和风中舞动。
饶是倚清浊阅人无数,处变不惊也忍不住皱了眉。那种美男女通杀,有一瞬间自己也将所有的戒心都卸下,只为不亵渎之。
“难什么?”娵音已经被他锻炼出了抵抗能力,可以从容不迫、咬定青山不放松。然而,她的内心独白是:你记得一直笑,笑到我把你做成雕塑,一天蹂躏三次,食其肉寝其皮。
“在下很饿。”殷司的神情高雅,不像是在说谎。
“你不会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吧,你那堆暗卫之类的难道只会摸鱼?”娵音明显质疑,实际上内心有点动摇了,尤其是接下来侍女们端来一道又一道菜时,她的心一抽一抽的。
瞧那菜的卖相,可观的分量,惊人的数量,他是拼了老命吗?做好了菜又要被她无情地驱逐,他不会连走出去的气力都没了吧。哎,瞧那瘦弱的小身板。
娵音同情心大发,大手一挥道:“你在一旁别讲话,做到闭嘴闭耳。”
殷司微笑着坐到她的身边,应道:“好。”
倚清浊嘴角轻微地抽搐了下。娵音这霸道总裁的语气多像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只不过,性别是错乱了的。
娵音是没想这么多的,她殷勤地给倚清浊夹菜,倚清浊有点无语,这女子平时都挺正常的,怎么今日这般——
他若有所思地望了眼优雅举箸自吃自乐的殷司,忽然就觉得情有可原了,因为,恐怕自己被此人以这样的眼神清清淡淡地望着,也不会平静到哪儿去吧。
送走倚清浊,娵音神情淡了很多,在殷司面前落座,“你要利用倚清浊做什么事?”
“不尽然。”
“想给他安排什么倒霉活儿?”
“日后便知。”
“那日后再见。”娵音说罢,停箸,出门。
殷司面露稍许迷茫之色,望着那一桌狼藉,半晌,一笑。
翌日,朝殿之上,青涟昶提出了娵音所说的解决之法,群臣或有激进者,或有保守者,众说纷纭,一时好不热闹。
“爱卿,你这再也不会影响力颇大啊。”青涟昶慈祥地望了眼娵音。
娵音心下默默吐血。他这是表明她自己提的自己收拾这烂摊子吗?
“岂敢,是微臣僭越了。”
青涟昶不放过她,道:“非也,是朕让贤才未得天地施展抱负,特以深思。”
娵音还要说什么,有人已抢先道:“陛下,此事尚有争议,适宜,微臣以为,户部尚书固然有理,太过轻率却绝非善事,且,朝廷之中能担大任者,少矣,可由朝廷向民间征收能担大任者,或行他法。望陛下深思。”
此人竟是倚清浊,从不立即表明自己态度的人。且,他很少一次性说这么长的话,也很少这般不加掩饰地奚落群臣,破例太多,反倒叫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群臣一窒,有反应快脾气暴的立即反唇相讥:“我等与左相素来无仇,左相为何如此折损于我等?”
被倚清浊的眼光一扫,他们的话又吞了回去。
“李大人,你若觉得你可担此大任,便由你来。本官不过就事论事而已。”倚清浊淡淡道。
那被叫李大人的乃是工部一个官职不高的微末小吏,哪能和倚清浊相提并论?自然是悻悻地闭了嘴,不再说什么。
有些人,不必多说些威吓的言语,平常之语亦能震慑人心。
青涟昶打量着倚清浊,眼神微妙,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位国之重臣。他以财遗之,以权赠之,以美人诱之,倚清浊皆不动如磐石,清明端正。而今,倚清浊可是动摇了什么?
与左相为老对手兼商定大事老搭档的保守派辛穆隐隐间察觉了什么,目光如炬望向倚清浊,对方不言苟笑的面上浮起一丝少有的笑容,淡得随时都可以抹去,带一缕释然,携一腔热血,铸一座心碑,酿一段黄泉,起落回眸间,尘埃落定。
然后,他不顾帝王还高坐于龙庭之上,决然转身,将一色明亮的初阳镌刻在背影里。
所有人第一次发现,那少年得志的重臣,背影是那样苍凉,风拂过,他的发间现出一抹白,亮得惊人。
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娵音怔怔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觉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并非无端,然,她不去急于求证那预感的真实性,有些事情,她不愿主动知道。
再怎么想要逃避的,终究要来。
盛平二年四月十八日,朝廷因找不到人,帝大怒,消息传到远真,完颜振冷笑:“大平也就些酒囊饭袋,连炮灰都拿不出!”话是这么说,他的心中却难免感到惴惴不安,辛倚二相厉害,但要他们出来定然很难,倒是娵音,先前与他交过手,又得纵武另眼相待,恐怕他不小心动了人家一根手指头都会被纵武执剑追杀三条街。
同日,左相倚清浊染疾暴毙身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国有难而贤相亡,据说,皇帝听到这消息后连吐了八口血,当场晕厥。自此,右相独揽大权。
秦岩宫。
青涟昶在回忆着昨日。
那时已近丑时,小锅子同日传报说左相求见,他奏章尚有一部分未批阅完,脑中想的尽是国事,冷不丁听到这个消息,笔一划带出一条长痕,牵连了周边的几个无辜的字,随即他搁下笔,沉声吩咐道:“宣他进来。”
倚清浊踏一地清霜月色稳稳行来,见礼,得到青涟昶赦免他起身却依旧跪着,姿态挺立如松,枯松。他与平常一样,再正常不过了,只是,时辰选得不对,现在可是大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
倚清浊平和开口:“左相倚清浊,自此,逝!”
“爱卿何出此言?”青涟昶本还不在状态,怫然不悦倚清浊不知礼数的打扰,现在是彻底被轰炸清醒了。
“字面之意。”倚清浊显得无甚悲欢。
“爱卿心意已决?”青涟昶还是有犹豫的。此人再怎么深沉也并未给朝廷带来什么过多的危害,相反,朝廷有了他,吏治清明了许多,官员办事效率也提高了不少。辛相处理政务娴熟,但其年事过高,许多政务经由倚清浊来办。如果他就这么走了,以后自己怕是得加班加点。
锦安城门处。
当城门开时,一人交了通关凭证,欲出城去。
“慢着。”有人匆匆赶来。
上马之人动作一僵,翻身上马一挥长鞭,鞭子被制住,马不得前驰,那人无奈地望向阻拦之人,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那双眸子平素里璀璨,如今却只剩黯然。
他默然下马,叹息一声:“娵音,你何苦?”
“亏我一直将你当兄当弟地敬,你要走了都不跟我说一声,太没兄弟情义了吧。”娵音强作镇定地笑,越笑却越想哭。
“娵音,我——”倚清浊素以善辩著称,在她面前,这些都无声瓦解。
“别说了,我什么都没能帮到你,能做的只是赠你一匹马,日行千里,然后在心中永久敬你为兄!”娵音越说越缓,越说越沉,末了,深深一礼,兄弟之礼!
倚清浊身体再次僵硬,他怔怔的看着娵音行礼,甚至忘了去扶,或者,是他没有这勇气吧。他怕扶她时让她看见了自己颤抖的手,他怕这一扶,便摧毁了他所有的坚定与决然,在萧瑟风中无法迈出一步渡越寒凉易水。
她行完礼,轻而低沉地道:“外公要见你。”
“右相?”倚清浊愕然。他这一天的表情比他一生加起来的表情都多,却也是最有生气最为真实的。这一刻,他不再是朝堂上翻云覆雨的神,他是人,是会哭会笑会欢欣会悲怆的人!
“是的,外公。”娵音飞也似的跑了,从不远处一个转角推出一人。
“倚清浊。”那人声音苍老。多年来,他对倚清浊的称呼一直是“左相”或“倚相”,竟从未叫过他的本名,一次都没有。
倚清浊有些震撼,也道:“辛穆。”
“老夫待你回来,与老夫同朝为官。陛下若再换个别人,老夫必是更难相与,虽不满于你,勉强凑合着也算过得去。”辛穆不屑地道。试图遮去自己的真实情绪,只是,所有的圆滑老练不知为何没能施展开。
“得了,临走前你都不说句好听的,兴许我在那边混得风生水起就不回来了。”倚清浊不擅长打趣,话说得硬邦邦的。
两人对视良久,辛穆先转移视线,道一句:“保重!”
“好。”倚清浊再不逗留,策马出了锦安。
昔日朝堂的表面平静暗地较劲已经结束,如今回头思之,忽然发觉,人生里最安宁美满的日子便是那段日子,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待得功成身退,回大平领个闲职继续做同僚似也不错。
想至此,倚清浊又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更加急速地狂驰于原野之上,一如他此刻不安纷乱的心绪。
谁也不知,城前一别,竟成永诀,两个亦敌亦友的人,再未能同朝为官。任这诺言在风里瑟瑟,卷的只剩一具残骸。
盛平二年四月二十一日,左相入殓。
约莫是这几日,远真迎来了一位异族人,据一位放羊的老汉道,此人身姿颀长如玉树,举止温和有度。
这样的评价激发了远真人的好奇心,同样,也激发了完颜振的。
他正愁远真无人,四处寻求贤才,黄金台等能设的都设了,就是没找到真正有才学的人,如今听老汉一说,他倒想见见此人了。于是他召来那老汉,问道:“你所说之人而今安在哉?”
老汉惊喜地道:“回殿下,在草民家中。”
“甚好,引他来见本世子。本世子重重有赏。”
“诺!”老汉乐颠颠地去了,未瞧见世子阴冷的眼神。
完颜振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
“若真是贤才,本世子自是以礼相待,若不是,呵呵,备好脑袋吧。”
此时,谁都不知道一盘真正的棋局的关键部分,“啪”的一声,印入命运的既定轨迹,就在那一瞬间,漫天飞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