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回了自己的毡房高高兴兴地道:“贾兄弟出来吧,世子要见你,你这是积了八辈子的好福气啊。”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从胡椅上站起,不太习惯的模样,但,他不过稍稍皱了眉,随即问道:“世子要见我?”
“千真万确,世子特来让我给你引路呢!”老汉比自己被召见还开心,似乎将此当成了很重要的荣誉。
“有劳阿兄了。”男子礼仪周正地一揖。
老汉一看就知道他是大平人,且还是有一定身份受过一定教养的那种人,而从他偶尔透露出的失落亦可以看出或许是大平将他驱逐出境,他不得已流落在远真,这种情况的人,最好收服。
至完颜振的大帐篷前,老汉不再向前,男子自己一人进了帐篷。
“草民参见世子。”此人行的是标准的短评跪拜礼。
完颜振目光一闪,忿然作色道:“你可是大平人氏?”
“是。”
“然,此地非大平而为远真,你既入了此地,便要入乡随俗。”
“草民谨受教矣!”男子答得很是谦卑。
完颜振脸色瞬间晴好,放缓了语气问道:“你叫什么?”
“姓贾,名明,字子亮。”贾明答道。
“好名字,或许你能明我远真四方!”完颜振大笑。
贾明宠辱不惊,淡定道:“世子过奖。”
“你是何身份?”完颜振继续盘问。
“草民乃锦安一微末小吏,然近日左相卒,朝廷经过一场大清洗,连累草民出了锦安,草民走投无路,是以到世子门下谋条生路。”语毕,贾明兀自怔忪。记忆里,有一个少年也是这样坦荡地道:“家田输税尽,闻得大人之名清正廉洁,是以我计较着到大人门下混口饭吃,不知大人能否通融通融?”彼时,裁决者是他,而今,他受人裁决。
“甚好。”完颜振点头,终于尽数打消了疑心,“本世子留你观察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随侍于本世子,听明白了么?”
“诺!”
从头到尾,贾明的神色无任何起伏,哪怕发怔的时候也面上平静,没让完颜振察觉出来。亦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能察觉出的人寥寥无几,能大概猜出他意思的人至多有一个,而他们,相聚无期。
完颜振很满意,大平有眼无珠,失了这匹千里马是他们倒霉,而自己慧眼识珠将这匹千里马收为己用,是他的幸运。他刚才还怀疑此人是不是娵音假扮的,但即使是令他沐浴他也面不改色,不担心身份拆穿,而除了娵音,大平其余的饭桶官员不足为惧。
换了朝服,贾明未染上半分粗犷之气,仍是儒雅七分,从容二分,一分秀逸,与胡服本该格格不入,却是奇异地相融了。
“好风采。”完颜振赞道。
“草民不过识得几个字、念得几句书罢了。”贾明谦卑地道。
“本世子想,若远真人都能识得几个字、念得几句书,定然是好的,你莫要过谦。”完颜振道。
锦安。
已近五月,天气十分暖和,娵音脚不沾地地飘向影府自己的寝居。
这几天朝会延长了一个时辰,她站得要冒烟。没了倚清浊,辛相显得很累,青涟昶也疲惫不堪,倒是谏官王海生说了不少话,解决了不少事,后来,青涟昶和辛相都干脆懒得说话了,任王海生侃侃而谈。
他确实有拳拳爱国之心,也有条条治国之道,只是有时过于迂腐,这也是青涟昶没让他担任一些重要职位的原因。此人刚正不阿,得罪同僚是必然事件,若让他担任要职,迟早被其他臣子联合起来弹劾,甚至被陷害更多,届时青涟昶也不一定能救得了他。
娵音偶尔也会出来说两句,但大多时候拢着袖子站得笔直端正。在朝臣们察觉不到的这段日子里,她发言越来越积极,下朝以后经常面见皇帝,皇帝的眉头一日比一日松开,直到最后,趋于平缓。
这一日上朝,他轻缓的一句“以后户部尚书就别待在户部了,跟在辛相身边学着点吧”直接雷得群臣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意思,学着点,学什么?
更令他们惊讶的是娵音的态度,她那样平静地答:“谨遵圣意,微臣定当学成,以报于国!”似乎那“学”真的只是“学”。然,智商发达的官儿们深知跟在辛相身边“学”的人,未来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宰相。
王海生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这拘影不过是一介弄臣,不值得稀罕。当初在葫芦乡被拒,他深受挫折。
影府。
回忆着一些往事,娵音叹了口气,沐浴完回寝居,坐在榻上眼睛一闭便要睡去,这时,摈除那些乱成一团麻的政事,她还有些微庆幸,因为平宁郡主那边不用怎么操心,青涟昶如今日理万机,是不会理会一个“精神失常”的病患者的。
“累了?”有人在她耳边轻轻问道,语声琳琅,颇具安神之效。
“嗯。”闻见那股奇异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推拒了一下,无奈睡神在召唤,她挣扎了两下也就沉沉睡去。
殷司抱着她躺下,他这几日也没好到哪去,几乎未有一瞬的休息时光,难得处理完政事过来,就看见她这副模样。他有些不悦,好不容易给她养回了一点的身子又回去了,甚至还更瘦,抱着更磕人。他思索着,自己决计不能失败,要把她重新养得好些,就像对安知,对从前养过的花木,否则他抱着会很遭罪。
娵音一觉醒来,闻见食物诱人的香气,此时天还未亮透,是谁这么早做饭,她似乎没通知府里的厨子这个时辰吧。
觉得时间还早,她本想再睡一会儿,房门却已被推开,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淡淡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洒在房中的地面上,看身量是个男子。
她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枕下的匕首,安静地等待。
那人来到她榻前,掀开罗帐,将她打横抱起,半空中雪亮银光一闪,她的匕首闪电般划上那人的喉咙,匕首突然停住。与此同时,她闻见自那人身上传来的奇异气息,手一抖,匕首被她放弃。
那人两指夹着匕首之尖,意态悠闲,散漫微生,仍是晚了些,衣襟上一缕发丝被匕首斩断,零落悠悠。
“甚好。”他哂然,将她更稳更深地安置于自己怀中,举步走出屋去。
好什么?娵音有点困惑地想。
他也不解释,抱着她一路穿堂而过,食物的香气越来越浓郁。
他的心异常安定。知道她根基浅,思虑疏,少不了吃一番苦,今日,他又见她懂得警惕、筹谋,终于发现她到底是成长了。
一方水榭楼台映入眼帘,这里是娵音会客乃至自己赏景时偶去的地方,今日却有不同之处。那水榭里的石桌上摆了几道精致的佳肴,香气的本源便是在此。
娵音再次看殷司的眼神亮晶晶的,眼眸深处暗含的光华欣然流转,殷司觉得有些熟悉,回忆起来,似乎是她当初看青涟昶赏赐的金子就是这种眼神。想至此,他危险地微眯了眼眸,在桌旁的石凳上坐下,笑着对娵音道:“快些吃完,上朝。”
娵音莫名的觉得冷冷的,他的心情好像不太好,自己少惹为妙。不过,她忘了自己在殷司怀里,要起来就得脱离他的怀抱、双脚着地,然而她是被抱出来的,所以连鞋都没穿,笑着怎么办?
她硬着头皮起身,被殷司看出意图,指尖触及软麻穴一点,她又缩回他怀中,忿忿的。
殷司不知从哪找来一个铜盆,盛满清水,取出一条棉帕浸了水扭干,细致地擦拭起娵音的脸来,手势优雅轻盈,娵音只觉一阵云在拖地脸上游移着。水的温度温和适中,她舒适地打了个哈欠,任他动作。
擦完脸,他又将她的手都擦了个干净,她不知说什么好。
等他忙完,她立即张牙舞爪地向桌上的美食扑去,被人按捺住,这人自然是殷司。他哄孩子似的拍着她的背道:“音,别急,还早。”
娵音无语望天,眼泪汪汪。不带这么折磨她的!
刚才是谁叫她快些吃完好上朝的?
殷司对她的质疑和幽怨恍若未觉,将食物拿到离自己近些的地方,然后微笑着喂娵音,“乖,张嘴。”
美人啊,娵音目不转睛地盯着美人,无意识地张开嘴,甜丝丝且清凉的气息在口中蔓延,殷司解释道:“此为花糕。”
……
总之,等所有的食物由他喂完,也就差不多到了上朝的时间。殷司若有所思地抚过娵音的额头后就任由她去了,当然,他提供了丝履。
被殷司一早上莫名其妙的示好弄懵的娵音百思不得其解,到了朝殿,她不得不将一切抛诸脑后,迎接今日的上朝。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青涟昶在这几天里苍老了许多,连声音都是疲惫的。
娵音怔然。会不会在很久以后,那人也如此疲惫地坐在龙椅上往下望,无依无靠?早上他喂她吃早餐的景象历历在目,若成那般模样,她又该如何?
心下一阵刺痛,娵音的手蜷了蜷,缩紧,然后缓缓张开,心情已经平复。
上朝吧,那些事太遥远,现在能做的只是把握现在。
“启禀陛下,北地护国大将军传来消息,言远真近日突然无了动作,臣以为,其中大有玄机。”一个大臣出列道。
青涟昶示意这个说话吞吞吐吐的官员快点说,这样下去有完没完?
娵音腹诽。我也知道大有玄机,你倒是说说有什么玄机啊。
“臣以为,远真退兵是因为护国大将军的神武。”那个大臣捋着胡子高深莫测地道。
青涟昶默默地转开头去,不置可否。娵音则明媚地忧伤着,此人怕是升迁无望了。不过也难怪他的官职不高,青涟昶会重用他才奇怪。
“卢大人,此言差矣。”青涟昶是不屑于解释的,右相是深沉寡言的,于是这重担就都落在了娵音身上。他能感觉到自己刚一说完,那位“卢大人”堪比针尖的目光就落在了自己身上,她除了苦笑,别无他法。
“褚大人有何见教?”那位卢大人的语速奇迹地提高了。
娵音懒得理他,出群臣之列。她现在的位置不是户部尚书站的,百官之首辛相一枝独秀在最前头,她就站在第二位,风光的很,无人可匹,自然,也危险得很。
“见教不敢。”她瞥了一眼他,向青涟昶询问道:“微臣可否略述己见?”
青涟昶本就是让她说的意思,自然不会阻止,听得她对他如此尊重的语气倒是怔了一怔,慈祥地答:“爱卿有话,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