娵音遂半转了身，面朝那位卢大人。那位卢大人她在官员档案里看过，名卢剑，在吏部任职，官衔不大，私心不小，外表一副吞吞吐吐糊糊涂涂的模样，实则心机深沉机关算尽，几个曾得罪过他的朝中大佬不论廉洁还是奸佞都被他拉下马，也不是他对朝廷没什么异心，青涟昶早就送他去姥姥家了。
当之无愧一“剑”人！
不过，这些与娵音无关，横竖她未来的路都不好走，多他一个不多。
“敢问卢大人，护国大将军与远真世子交战数载，远真世子如何至今才深深为护国大将军的神威震慑，见之便欲倒头就拜？”娵音冷笑一声，问道。
“这——”卢剑语塞，不甘地反唇相讥：“那是远真世子有眼无珠！”
刷，所有人齐齐盯住他，神情各异。
卢剑也反应到自己说了失礼的话，张口辩解，却有人比他更快地怒斥：“放肆，远真世子岂是你这区区蝼蚁可以指手画脚的？”这是娵音的声音。
他呆呆地看着她怒不可遏的神情，又望进她平静中蕴着嘲讽的眼，终于明白自己宦海沉浮数载，被一个毛未长齐的小子给坑了。
娵音却不容他有丝毫喘息的契机，步步紧逼，疾言厉色道：“既不会说话，又何须多言？”
卢剑何时受过这等气，当即就要发作，却闻青涟昶威严地道了句“卢爱卿，过矣”，只得偃旗息鼓，赔出个笑脸讨饶。
正常情况下，应该会有人替自己求情，但是今天没有，甚至连一向以圆滑著称的辛相都负手而立，目不斜视，面如寒霜。
卢剑背上爬起寒意，这一次，当真是在劫难逃了。
卢剑注定被黜，却已无人愿意理会，她们望着娵音，这个最近展现出卓绝风采的人，心中皆道不易。此人本是左相门客，现在与右相相处，左右二相都不是好相与的人，她的支柱左相倒了，便只能孤军奋战，但奇怪的是，她竟凭借自己的力量与右相僵持不下，让他们萌生出了一个念头——会不会左相之亡也与此人有关。如果是，那就太可怕了。
诸臣不敢想的太多，有的时候，做一个愚蠢的人要比做一个聪明的人，好太多。
娵音无视了卢剑，自沉声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远真乃是国中有异，或推行新政、新策。”
“新政？”青涟昶明显有点惊讶。
“是，新政。”娵音颔首，继续道：“怕是远真有人说了什么，远真世子心觉有理，故从之。大平只需封锁经济，不与远真交涉，静观其变即可。”
“何以见得？”这回问的人竟是辛穆。
“臣闻之，远真虽修兵缮甲，然，不犯大平，此为异事。远真素来不曾不战而退，万无就此放弃之理。且，探子来报，言远真兵法有异，并秘密修筑城墙，似要长期与大平交战……但愿护国大将军能有所觉。”娵音感慨，从前的自己定然是说不出这些文绉绉的话的。
青涟昶沉吟一下，传令道：“来人，起旨，着护国大将军暂守北地，不做大动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若有变故，自行应对！”
等下朝后，诸臣都出了朝殿，娵音和辛穆才出殿。
“褚大人留步。”辛穆道。
娵音没多说什么，随他来到辛府，她这段时间数次进出辛府，府中人不知她与辛穆的真实关系，看她的眼神充满着警惕与敌视。这也是青涟昶对她频繁出入影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毕竟娵音和辛穆分属敌对，总不会一起到什么小密室里狼狈为奸。
屏退他人后，辛穆面上不知是喜是忧地道：“不知他近日如何。”
“外公，难为你还记挂着一个人，他在朝时也没见你，多让着他些。”娵音轻松地笑着打趣，试图缓解辛穆的忧色。
辛穆吹胡子瞪眼，“我要是没让着他，他能当左相当得这么久、这么安稳？真当光杆宰相那么好当？”话一出口，他就尴尬地闭嘴。他刚刚好像说漏了什么。
娵音作茫然状，清亮亮的大眼睛眨了眨，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内心则酝酿出一江怒涛——作为一国之相多年屹立不倒，辛穆可敬；作为不计私利暗中培养后生的长辈，辛穆可爱；作为心怀仁道的智者，辛穆可幕！
尽管赞赏钦佩之情被娵音隐藏得很深，辛穆仍是一眼看穿，淡然地笑了笑，道：“多年为相，别的要也没有，心思却是练出来了，但，再如何权倾天下，也要有国在才好，无国，焉能存哉？而我年事渐高，国无良臣，将何往？我初见他时，便知他将为大平栋梁之才。彼时他尚为少年，稚气未脱，眸如清泉，便是如你这般。只是，他较之于你稳重许多，即使是刻意而为之，亦是难得。”
“哦，原来他的稳重是跟外公学的啊。”在朝中亦被称为周正的某人此刻嬉皮笑脸道。
“这——”辛穆横了她一眼，沉吟着道：“倚清浊也是可怜之人，无亲无故，朝中又无熟人。实而言之，当时他那定力不知比诸臣强多少倍，然，在我面前还是差太远了，不调教一番如何能行？但我不能硬拉他入我阵营，他骄傲如斯，也不会甘愿如是。后来他遭人弹劾，我原以为他不会再回锦安，谁知他又考了一次，中状元。”
回忆至此，辛穆的表情有些欣慰，有些心酸。
娵音亦深感震撼。多久以前，有个倔强的少年选择了一条艰险之路，四万八千岁不通人烟，地崩山摧天梯石栈相勾连，豺狼虎豹杀人如麻……官道难，难于上青天！
娵音虽是从政，但多少有投机取巧的成分，而他，是真真实实自己拼出的血路！
“真能考，到我们那儿去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学霸范例。”她尽力平静自然地插科打诨，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晦涩不堪，只好悻悻不再说话。
辛穆等她发表完评论，继续道：“中状元后，那时的皇帝青涟锐终于开始重视他，只是迟了，他已投入当今圣上那时穆江王的青涟昶的阵营。而后，青涟昶篡夺皇位，我亲迎之，自此，他为左相，我为右相，至如今，终是有了个结局。”
“青涟昶没动你是因为我母亲？”娵音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为了转移辛穆的注意力让他不那么惆怅，她还是问了出来。
“雪末？”辛穆笑得嘲讽，“不，怎么会是为雪末？若是为了雪末，他如何能篡位，当初又如何做出那般抉择？他如此作为，不过是为了不让朝廷过度动荡，影响他的统治。而我主动迎他，表示我已经接受新主，我都忍辱负重了，他也乐得成全，毕竟若真要除我，朝廷要换的人太多了，等他肃清朝野，朝廷也就没几人了，届时他还要费心去安排。”
“哎，真懒。”娵音啧啧吐槽。
辛穆默默转头，觉得惨不忍睹。刚才还觉得朝堂上的娵音是那么回事，然而一见识到她的真面目——
罢了，不是每一个周正的人都是倚清浊，正如不是每一箱好牛奶都是特仑苏。
见辛穆那种反应，娵音无声地叹了口气，到底是没让他释然啊。或者说，如果倚清浊重归锦安，他才会真正展颜。
“平宁郡主这身份你将如何？”辛穆无意间想起，也就顺便问了。
“该利用的，总归是要利用的。”娵音语焉不详，神情莫测。
“一如往时，亦或是一鸣惊人，可需外公支持？”辛穆踌躇了一下，问。
“不必过多在意，表露出一般关心即可，余下的由我自行筹划。”娵音顺手抽了部文书看，闲散得很。
“音儿，你这模样，当真有些像一人。”辛穆突然道。
“谁？”娵音茫然地抬眼望住辛穆。
“好整以暇，璇玑在握，唯一人尔”，他缓缓吐出三字：“殷先生。”
“竟是这般？”她喃喃道，些微恍惚。何时起，他的举手投足落入她的眼里，融入她的心里，便使她不知不觉就谙得，就学会了这些？当然，他即使是调侃，那也是高雅的，而她调侃起来，那就是一个大写的“二”。
“我问你，你与殷先生相识？”辛穆眼神探究。
“是。”他今天早上还给她做早餐来着，这个她是不会说的。
辛穆皱了皱眉，“那你们是——”
“没啥关系。”娵音眨着大眼睛诚挚地道。
“他在你府里？”辛穆更深地皱眉。
“是。”娵音这次答得底气不足，讪讪的。
“你把身子也给他了？”辛穆霍然提高音量问。
娵音顿时惊呆，手中的竹简被扯成两段，她毫无所觉，瞪大眼无辜地道：“外公，想不到你这么开放，我娵音是这么没节操的人吗？而且我觉得，就算我自荐枕席他也不会要的，他长得比女子还美，至少要找个比他好看的人，才叫郎才女貌。”她没将自己与殷司的过结说出，省得辛穆多操一阵子心。
这么诡异的论断亏她说得出来，倒也的确是她的风格。那殷先生他隐约瞧过些眉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娵音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此人着实变态，长得好也就罢了，还有三层气味，另带哆啦A梦万能特质，有机会带你去影府见识见识。”娵音趁热打铁道。
“殷先生为何居于影府？”辛穆明显受不了娵音的话，打断道。
“他大概是没什么去处吧。咳咳，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敲诈了他住宿费，要求他给我做一个月的饭。外公，有没有觉得很期待看白衣卿相做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