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兵,岂有贪图生命、苟延残喘之理?”一声怒斥倏然爆发于颓败的战场之上,上天似乎是为了应和这句话,亮光一闪,发出比裂帛比破天更为磅礴的雷声,似要将人的肌骨也一同击碎。
芜州将士放下刀枪,怔怔望去,远真士兵也愕然望去,看清来人,顿时脸色大变,芜州将士还是没有明白来人的身份,有少数人疑惑了一阵,猜出来人身份,雀跃着道:“大将军,您总算来了!”
娵音高踞马上审视着战局,嘴角噙一抹淡月梨花笑,温文尔雅悠游风流,与她因匆匆赶来携带的风尘气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拘影!”完颜振的语气堪称是咬牙切齿。她是个女子,按理说经历了那番战斗急需休息,他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设计歼灭芜州军的,谁知这女子根本不把自己当女子看,拼了老命赶来,着实让他措手不及。现在瞧着娵音那张神情温煦的脸以及儒生的翩然打扮,他怎么都觉得不顺眼。
“殿下贵为世子,应该知道何为礼数二字,直呼末将姓名似乎不妥啊。哦,末将忘了,远真乃是蛮夷之族,自然不知礼数二字如何去写。”娵音倍感可惜地摇摇头,眼神里并无可惜。她特意将自称改成“末将”,是为了让榆木脑袋的部分芜州将士开窍——她是驻守伏然的护国大将军,可以相信。
“本世子不需要礼数,沙场之上也无人凭礼数获胜。”完颜振冷睨她一眼。
“此言差矣,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哦,想来你们远真蛮夷也是不懂的,你们都是些什么智商,这些跟你们说了也不会,你们只会胸口碎大石。”娵音分毫不让。
“漂亮话说得再好听又有何用?远真的勇士们,今天你们谁杀的人最多,封万户侯,其次,千户侯。但,同样的,谁杀的最少,就不是勇士,不是勇士的人对不起英勇的先祖,自刎谢罪!”完颜振显然明白与谋臣分辨事理是不明智的,于是避开了这个话题,直接杀。
“诸位的命,本将军来惜,活者,享功名,不幸牺牲者,立烈士纪念碑,亲属永受朝廷善待。你们看,怎么也不亏,所以你们放心杀!”娵音这话轻巧得像是小商小贩摆地摊推销,但因为抓准了人的心理,无人计较这些。
杀伐之声再度响起,这次由于娵音指挥有力,芜州军队以各个奇谲的阵法破解了远真的多次围剿,最终占得有利地位。
战争是以娵音一箭射掉完颜振的毡帽为终结的,远真军终于不甘心地撤离回了自己的首都——龙城。
这场战役,在后世的史学家记载中是以少胜多的经典例子。于乐的《广潭杂语》称此战役为龙首之役,后世皆以此称。
这场战役死伤惨重,芜州军五万余人仅余两万,远真军八万余五万,这在从前都是很少见的。
主导者娵音目光掠过一众将士,眼里并无喜色,而是浓浓的忧虑。
这,只是开始啊,还有多少尸骨要堆积,还有多少血流漂杵?
稳定了芜州这边的情况,娵音便又赶回了伏然,在极度疲劳之后,她思忖片刻,命令黑帮寄信到锦安把朱启带来,朱启两日就来了,乘坐的正是改良过的“汽车”,科技机械工具的能力果然是强大的。
彼时,朱启进军帐时看到的是娵音老大爷左拥右抱的场景。
赵岩坐在娵音的左手边,小来坐在娵音的右手边,互相大眼瞪小眼,其模样就像后宫里争宠的妃子。
娵音看见他,眼神里明显地亮了亮,使他差点以为自己成神仙了,不过回神一想,娵音这种表现对他来说绝对不是好事,八成是又要压榨他的劳动力了,交给他的差事怕是不会有多好办。
果然,娵音严肃而庄重地开口:“朱启啊,我这情况,你也知道,我身子骨本就很娇弱,如今这战事又不能一日而休,远真又分袭两地,我一人哪能次次料到他攻击哪里?舟车劳顿也不是个办法,是以我想让你修个高铁出来。”
朱启眉毛抽了抽,疑惑地望向娵音:“高铁为何物?”
“呃。”娵音被问得一傻,“料你也玩不出磁悬浮列车来,这么说吧,驰道你懂吧?”驰道是秦始皇修建通往全国各地的车道,作为一个古人,朱启或许能明白。
“驰骋之道?”朱启问道。
“好像是吧。”娵音对朱启的理解能力表示很满意。
“那我先告退了。”朱启明白事态之紧急,很快进入工作状态,进入工作状态之前,他不忘瞪娵音左边的赵岩,被娵音瞪回去,灰溜溜地走了。
“哎,以后终于有时间睡个懒觉了,你们说是不?”娵音笑眯眯地问身边两人。
“是。”两人都很合作地点头,生怕娵音因为谁不配合就偏爱;另一个了。
“嗯,真乖。”娵音很享受这种感受,风流都捏了捏赵岩白皙的小脸蛋,又揉了揉小来头上的发髻,方才收回禄山之爪,被她蹂躏的两个人暗中斗着法,全然不知娵音的动作,等他们回过神来,发现娵音已经睡着了,不想打扰她休息,只好互瞪一眼,悻悻退了出去。
接下来几日,娵音从伏然“消失”,然而完颜振查到,在芜州也没有娵音的消息,而娵音“消失”,两地人民都未感到慌乱,这证明娵音没有出意外,只是暂时性“隐身”。
完颜振猜不透娵音为何隐身,不敢贸然发动进攻,否则,若是被娵音逮个正着陷入了她的阴谋就不妙了。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数次派遣密探探听情况,得到的结果是娵音不在,他思忖后,决定按兵不动,派少许人手去试探一下。
他攻伏然,不成,伏然军像是洞悉了他的意图,狠狠回击了他的军队。攻芜州,结果同上。而无论在哪里,娵音都未露面。他只能退兵,积蓄兵力粮草再做打算。
朱启那边的驰道在白天开工,夜里停工,一般来说秘密的东西夜里做更好,但完颜振性格多疑,喜欢大晚上的监视敌军动向,所以娵音白天做的,他以为只是什么军事防线,也就没怎么在意,只是下令远真战士不要靠近,省得徒添伤亡。
一个月以后,驰道完工,速度十分之快,据朱启说,驰道似乎先前就有人试图去建,因为他勘测地形时发现已有动土痕迹,而在路的不远处有一个小木箱,箱中有一些工具,以及一方宣纸。
工具多样化,有量程极大的尺子,适合挖图造轨的锥子、榔头等,图纸上画的是驰道的整体构造,图纸的背面笔走银钩、刚劲有力地书写着一段话——“天寿有限,鸿图霸业,留与后人完成。”
朱启猜测,这大概是某位谪居隐世的世外高人写的,能创造出这些的人该有怎样的一种能耐?娵音这运气真是好得很啊。
娵音听了以后也愣了愣,然后感慨这世间还是好人居多,有些荒芜的心也因之稍稍凸显出了生机。尽管她不知那个人是谁,她依旧在想,那个人定是为国为民。博爱善良,上善若水。
就这样,娵音终于重新“出现”,是时盛平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远真兵分两路,依旧是昔日的打法,神奇的是,娵音刚了结伏然这边的战役就赶到了芜州,脸不红气不喘地将没有完颜振统领显得弱些的远真精英击败。
远真将士瞧她的速度如此之快而又如此轻松,猜测她是得到了一匹名驹,如果是,这名驹也太神异了吧,速度简直彪悍得可怕。
芜州士兵对此表情也很丰富,他们不知道原来将军每次都是以这种诡异的速度穿梭于伏然和芜州的,太匪夷所思了。
完颜振闻得此事,倒还保持着为将者应有的冷静,唯有握着长弓握得发青的的指节暴露出他此刻的不平静。以往远真的所向披靡在她稀奇古怪的应对之法下频频折戟,这让任何一个老练的军事家都咽不下气,包括他!
“去贾府请贾相来!”完颜振烦躁地吩咐属下。
过了半个时辰,贾明不慌不忙地来到世子府,完颜振心中的郁结之气不再如开头那么强烈了,一面不满贾明来得太晚没做成他的出气筒,一面又哑然失笑贾明这人真是会看时机,当他一次出气筒就那么委屈吗?不能重惩,他却也不想轻易放过,于是他严肃开口:“贾大人,本世子有事请教于你。”
“是为何事?说来听听。”贾明道。
“本世子闻之,贾大人一向守时,怎么今日过了半个时辰后才到?”完颜振满满都是算计为难的笑意。在娵音那里吃的瘪到贾明这儿还回来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殿下有所不知,殿下差人来请下官之时,下官正受王命处理战后之事。一炷香的工夫赶去了军营,一盏茶的工夫安抚了士兵情绪,一刻的工夫完备粮草、棉衣补给等要务,一刻的工夫用以巡视军营、嘘寒问暖,然后在最后一刻钟赶来世子府。若有令世子不悦之处,自是下官的不是。”这话说得严谨、滴水不漏,末了又恳切地自贬了一番。
“怎么会?本世子万万没有怪罪大人的意思。”完颜振一脸尴尬。贾明都这么明说了,自己还能说什么?真是的,让自己欺负一下会死吗?
“殿下召下官来,不会就只是言此事吧?”贾明古板地皱眉问道。
“非也!本世子请大人来另有事相询。”完颜振也正了脸色,神情变得严肃。
“何事?”贾明心中隐约有了谱。
“大人亦曾与那拘影同朝为官,本世子想知道关于拘影的一切,包括你是如何看待她的。古语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还请大人看在远真兴亡的份上,不吝赐教!”完颜振一直盯着贾明,不放过他一丝的表情变化,遗憾的是,贾明没有露出任何端倪,看样子和娵音并不相熟。
“下官尽力而为。”贾明平静地答,垂眼的一瞬间眼中掠过的不是慌乱,而是一种了然而微妙的笑意。果然,这位多疑的世子还是来向他取经了啊。
一个时辰后,贾明从完颜振那里出来,完颜振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这娵音当真如贾明所言周正严谨,为何与他所认识的判若两人?看来贾明对太多认识怕是连自己都不及。
“周正、严谨?”完颜振觉得好笑,笑到一半他就笑不出来了。从根本上来讲,贾明说的也没错。她的确周正,周正到顽守大平,不肯归顺于他;她也的确严谨,他次次出其不意地进攻,她次次击退,硬是没让他占得一丝一毫的好处。
他宁可她没有这两项潜质。
伏然。
娵音坐在椅子上问夜见隐:“我出来了这么久,青涟昶是不是对‘青涟解语’的失踪起疑了?”
“纵是起疑,亦无力阻止,最近朝廷大换血,他得集中精力对付殷司。”夜见隐说得隐晦,其含义两人心中心知肚明。
娵音一愣,随即苦笑一声。是那人吗?他与青涟昶的斗法无形之中倒是帮了她。想至此,心下生出了些许钝痛,不猛烈,却如巨石缓慢地碾过骨骼,碾为齑粉。
她终究还是有所伤啊。论无情,她怎能比得过他呢?
“见隐,他现今情况如何?”她迟疑着问。
夜见隐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冷冷地一句话也不说。
“我有立场,不会因为他就推翻全盘努力。”娵音见他误会,淡淡解释道。
“他好得很,死了老婆发了财,顺便把几个公主您亲自收服的贤才给抹杀在了朝堂,再把几个大人您收纳的寒门学子给贬到偏远的郡县去了。”夜见隐不太高兴地道。
出乎他的意料,娵音没有生气,只是呆呆地坐着,某一瞬间他觉得她变成了一具躯壳,没有灵魂,然后他听见她一字一句无悲无喜形如僵尸地道:“是不是我和他,只能这样?”
只能怎样?成敌,仇视,伤害,一生错?!
“想要的,抢;不想要的,就杀!”夜见隐凌厉异常地道,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被自己给惊呆了,这么土匪气十足的话居然是他说的,不过他的确希望娵音选择后者。
“那等我回去把他抢来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好不好?”娵音的眸子有点空。
“好。”夜见隐为娵音那种空洞感到心惊,忙不迭地答,答完又一阵沉默。
娵音因这一句“好”回过神来,歉意地笑笑:“对不起,让你为难了是吗?我本不该问的。”
夜见隐伸出手,迟疑了一下,在娵音不解的目光中收回手。那一瞬间,他是想拥她入怀轻声安慰的,但他终究没有,因为她需要的并不是他啊,而她需要的那个人,此刻在锦安。
娵音对他收回手的举动熟视无睹,又开始看军事地图,看过后,亲自外出考察地貌。计谋这东西用多了反而会受制于人,最实用的还是兵家实力,整兵秣马和熟悉地形都是必要的,她有预感,完颜振以后怕是背后再善了,他对她的警惕与考量会高于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
直到,她完全崩溃!
在这之前,她要早做打算。而这段时间,她要完成一件事,成则加官进爵,甚至夺得皇位,败则万劫不复,从此生不如死。
盛平五年三月三日,远真大平战于芜州郊外,大平军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们背后,呈包围之势。远真骇然,被完颜振控制住,然,气势早非先前。
完颜振隐约明白了什么,并不畏惧,镇定地开口问道:“拘影,有何要求直说便是,无需如此拐弯抹角。”
娵音懒散的声音自芜州城楼上传来——“末将若不这样做,世子肯乖乖答应吗?”
“本世子向来一言九鼎一诺千金。”完颜振不死心地辩解。
“哦,一言九鼎一诺千金?那是对君子的,世子,你觉得你这么厚脸皮的配得上当君子?反正末将我是没看出来的。”一番调侃的话却并无多少调侃之意,城楼上的人面容少有的冷峻肃杀,半沉在暗影里,显得幽惑庄重。
“何事?”完颜振也失去了试探的心思,沉声问道。
“末将有一愿,末将知道第二百任世子妃在殿下那里,现今,末将想换回第二百任世子妃,末将随殿下回远真。”娵音道。
此语不啻惊雷,大平这边的反应尤其大些,娵音带领他们打赢了多少场胜仗?而今,她要以己之身换回纵武,此等博大胸襟常人难及!
“将军,不能如此,我们去闯龙城把护国大将军救出来不好吗,为什么要以你换大将军?”对娵音有了感情的士兵首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