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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纪实与虚构(4)

鸡同鸭讲 文/徐衎

“印堂发黑,眼窝深凹,看来会有大祸。”阿一仗着结识一个玩通灵玩得忘乎所以的大叔,信誓旦旦地对着我一字一顿地预言。

教传学院的一群招摇的男人晃着一招摇的DV机,招摇地晃荡在校园的林荫小道。看阵势准又是在拍“阿哥阿妹”系列片。本着不戕害不荼毒心灵誓不罢休的干劲,愣是拍出了一大堆很有深刻思想的片子。用美院才女阿一的话说,我们要把裸体画看成一圣洁的艺术结晶,越是赤裸裸的表现就越是深刻。所以他们拍的“阿哥阿妹”系列片子的思想深刻性,不容你质疑。

我和阿一正走在通往艺术展厅的大路。这厮估计是被艺术家天生不修边幅的气质浸淫坏了,靸着个人字拖,踢踏踢踏的,像鞭尸的鞭子狠命抽得我无地自容。身后欲露还羞地传来教传院那班家伙拍片的台词——

“哦,阿哥你是天上的皓月。我要依偎在月牙的床铺和你厮守。”

“哦,阿妹你是地上的……啊——啊——”台词不合时宜地掐断中止。

回头看去,校洒水车更招摇地招摇过市,喷出两柱温吞水般半死不活的水流,惊得躺卧在道边树林里的“阿妹”花容失色,“阿哥”有损校容。

阿一幸灾乐祸地低声窃笑:“丫的,这阵子一天到晚上演这些比地下电影还乌七八糟的片子。瞧那孙样,还不颠儿了。”我很想告诉阿一其实地下电影并非乌七八糟,真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油画画多了脑子也锈掉了。

艺术展厅里展出了一大批世界名画,当然都是印刷版的赝品:从静物到动态写生,从百态动物到人体写真。阿一拉着我挨个儿地驻足欣赏。背后传来一阵猥琐的男声窃窃私语——

“喂,人体艺术画是在哪个展区?”

“看平面图好像是在那边吧。”

我想入非非地放纵邪恶的目光,追随那个思想深刻的伟岸背影而去。

好不容易阿一这家伙看完了物写真的素描、水彩、油画,终于领我到人体写真展厅。展厅地毯上一层凌乱脚印,和刚刚走过的展厅纤尘不染的地毯真是天壤之别。一群衣冠禽兽!

我一边在心里愤愤不平,另一厢两眼直勾勾地贪婪无比,看得出神。阿一也是。

“喂——你小子。”背后冷不防地被猛击一掌。吓得我以为脑子里罪恶淫邪的浓度过高,惨遭晴天霹雳。回过头见是丸蛋兄。

“吓人啊!”不顾展厅的三令五申,明目张胆地撒开嗓子一声长吼。顿时把全展厅的色狼色迷迷的眼光都集中到我身上。

“嘘——”丸蛋把我拉到边上,“看你那饥渴的样儿,赶明儿我们真刀真枪地出去操练操练?”

“你才饥渴,操练你自个儿操去。”我愤愤不平的基础上更添一把无名业火,其实也不能全怪丸蛋这小子。最近似乎背得很,连喝水都能喝出酱油的味道来——

一直相依为命的MP3听着听着会突然跳到录音状态,他妈的给老子录下一大堆噪音杂音,混淆视听。

为整某某老师,趁风高月夜在校正门口贴了个讣告,暗暗得意直接比那些扬言要套个麻袋暴揍某老师的家伙来得务实、来得经济。哪想恰好那老师经过,和蔼可亲地偏偏要过来和我搭讪:“咦,大黑天怎么还不回去?”结果……

剃了个超级大平头,阿一曾经煞有介事地摸了把尺子给我量头发,惊呼只有0.6厘米。总之就是离光头不远了。后来去邮局取包裹,沉甸甸的包裹双手抱着,惹得路上行人侧目的侧目,躲避的躲避。我分明看到执勤大妈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好像我是越狱犯或是拉登那类恐怖分子,包裹里捂着的是大号定时炸弹。一路行走,一路被各异目光盯梢得体无完肤。

快到宿舍,看到一个时尚小妞扭着小蛮腰如履薄冰地过街。不料五步开外,那小妞的高跟鞋“咔嚓”卡住了。浓妆艳抹的嘴里喷出骂娘的粗口。我再赶上去的时候,清晰地瞅见她边揉着左脚,嘴里不忘念念有词:“这不是坑人吗……”离她不远还真直愣愣地躺了一坑儿!这小妞算是说对了一句。哪知还没走出五步开外,又被一中年妇女拦住,同样浓妆艳抹的嘴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要教育教材不?”说着掏出腰包里几本春宫图册和几张丸蛋曾经借给我过的毛片,瞅了一眼净是些土得掉渣极具考古价值的老片子。

我没好气地回敬那妇女:“阿姨啊,你看现在都啥年代了?你那些东西早过时了。现在流行的是××小茉莉、××大芙蓉,谁还看你那些老掉牙的片啊?实话告诉你,这种东西不是光露肉就行的,还要讲求质量,要不然你也可以上,还自产自销接近零成本。”

说得洋洋洒洒忒解气,说得那阿姨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像件引领时尚的百衲衣。可是那阿姨也够狠,报复接踵而至:“卖易中天的三国啦,卖于丹的孔子啦,卖金庸的《白发魔女》啦,看看啊,提高你的文化底蕴……”靠,什么世道,偏偏拉住我推销毛片。赶回宿舍我抱着个镜子端详自己的嘴脸,莫非真的已经猥琐到最高级了吗?

隐忍了好些时日,所以今天丸蛋这家伙一点火,自然把我内心的火山给引爆了!回头见阿一仍在专注欣赏,到底是美院科班出身。丸蛋那小子萎顿地闪出展厅,一幅幅露骨的图片,把我脑子里邪恶的念头又一顿胡搅蛮缠。我始终还是肤浅得一塌糊涂,无法企及阿一那种纯粹的艺术境界。换个角度我也会思考,倘若阿一是个男性,面对这些丰腴的欧洲妇女裸体画,会不会和我一样情难自制,甚至像丸蛋那小子一样更惨绝人寰地邪恶个彻底呢?

再遇到丸蛋已经是两周后的英语段考。那小子要求和我互换手机,方便我把答案神不知鬼不觉地传发给他。软磨硬泡外加威逼利诱,我就糊里糊涂不争气地答应了下来。

考试前,我看到阿一神色凝重地坐在隔壁考场,好像快要晕厥。我奋笔疾书地书写答案,好腾出时间传丸蛋答案。最后几道大题硬生生把我卡住两分钟未果后,我只好趁监考上厕所的当儿,狂扔纸团给最前排的铁哥。哪知千山万水、前前后后、跋山涉水地辗转到我手上时,监考已经回来。我像攥着小命一样紧紧捏住纸团。要知道这可是一尸两命哪。丸蛋那小子死了不打紧可千万别搭上我。

监考像是望夫石一样铁打般凝固成伟岸的雕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固执地耸立在我边上。好不容易望夫石出去打了个长长的喷嚏,我按捺住极度惊惧的心情顶着肺都快从嘴里喷出来的风险,心里暗想坏了坏了,脆弱的心灵更脆弱了,风风火火又战战兢兢地打开纸团——“我也不知道。”

靠,什么家伙。胡写个答案也比这强嘛。铁哥们铁哥果然铁面无私铁石心肠哪!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把一堆质量参差不齐的答案给丸蛋飞过去了。

走出考场,阿一这豪放的北方女子愣是要拉我去狂喝海饮好好发泄发泄。从学校出去,再拐过一菜市场就到我们时常光顾的“蜀留香”饭馆。估计老板是个楚留香或是古龙的粉丝,店里一天到晚循环播放郑少秋版《香帅传奇》的片头曲:“天大地大何处是我家……大江南北什么都不怕……天大地大留下什么话……好名照青史人走天涯…………”连店名都取得如此雷同巧合。不过老板的版权意识还不薄弱,没事打个擦边球就像店里的年轻服务生时常憋尿般神色匆匆地与你擦身而过,上菜放菜,碟盘不敲打得热热闹闹决不罢休。

“丫的,再找不出比这还没品的饭店了。”阿一抱怨,然后就是分贝稍显单薄的叹息湮灭在一片轰隆隆的“天大地大”中。

“谁让学校搬到这鸟难产、鸡便秘的弹丸之地。”我环顾店里,一个二奶模样的小妞坐在一老男人怀里蹭啊蹭的。

隔着窗玻璃,远远看到不远处菜市场一公鸡表情傲慢地拉了坨屎优哉游哉地就没影了。

“看到了吧,这巴掌地儿,公鸡还是正常拉稀的。”阿一也注意到远处那只鸡了。说话的间隙,店里那对狗男女如入无人之境般地放浪形骸起来,一浪高过一浪。画面绝对是限制级的。活生生地印证了丸蛋常挂嘴边的一句很流氓的口头禅“浪漫嘛就是越浪越High……”阿一作为一个从首都来的纯洁女同志,一向看不惯这玩意儿,上一回去郊外写生,一对小男女在草坪上翻滚得死去活来,女的喘息急促跟哮喘发作无二。阿一直勾勾地盯着这对满地撒欢的男女,直盯得他俩浑身起毛,悻悻离开。

为了转移阿一的注意力,我说赶明儿上哪销魂去。

“妈的,全活儿。”阿一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啥?”

“就是你说的是鸡。”

“不是拉完屎走了嘛。还念叨呢?”

阿一没再接话,看她目光如炬地朝向那天生二奶嘴脸的小妞,我意会到了。

“咱别再鸡来鸡去了,享受生活吧。”我试图开导阿一,正说着店里的音乐又识趣应景地提升了好几分贝,估计老板怕那对狗男女发出来的动静影响不好,企图掩盖罪恶。服务生上来一道乌鸡炖枸杞,黑不溜秋的鸡身看得我和阿一都反胃了。意识也是能决定物质的啊。

我和阿一就着另外几样小菜草草解决了温饱,慌乱走出店堂,搞得做贼心虚,好像是我俩偷情似的。临出门,阿一不忘回头恶狠狠地瞪一眼那对忘乎所以的狗男女,义无反顾地走到大路上,拐过那个菜市场。

回到宿舍,正要掏空口袋好好洗个澡,摸到一个手感陌生的硬物,是丸蛋的手机。再一看,哇,十个未接来电。再一看十个电话全是同一个号码拨出的。这小子还蛮得人心的嘛。我立马回了个电话过去。一阵莺莺燕燕的彩铃过后,突兀地传来一个半老徐娘未老先衰的嗓音:“你小子,害我们的姑娘都等你老半天,再不过来……”说着那女声气焰嚣张地冷笑两声“哼哼,自己看着办吧,敢放老娘的鸽子……”电话突兀地又挂了,像宿舍隔三岔五跳断的保险丝。

真是的,丸蛋惹到什么老太太了啊,说话都这么中气十足?

我想了想,用丸蛋的手机给自己的手机拨了个号。

一阵熟悉的忙音。连绵不绝的忙音。死哪去了。关了手机像死猪一样沉沉睡去。

第二天,阿一从菜市场抱回一只鸭子:“丫的,这鸭是最膘肥体壮的一只。”噔噔噔蹬到我们宿舍楼下,然后腾地把鸭子扔我怀里:“先搁你这儿养几天啊。”阿一不顾鸭子撕心裂肺的哀嚎,绝尘而去。

我傻愣愣地抱着鸭子还没缓过神来,米诺闪到我身后:“咦,改善伙食啊?”

“是啊是啊,你愿意,我们搭伙把它烹了吧?”鸭子在我怀里惊恐地翻来覆去,不安分地闹腾。也不知道阿一弄这么一鸭子做什么,弄了也就弄了,还让我养着,养头猪也比这强。每天和猪比赛睡眠长度,多高的精神境界。

米诺无耻地回应:“好,我这就找锅落实去啊。”鸭子已经在我坏里昏死过去了。

米诺幸灾乐祸地指指我怀里不争气的鸭子:“我看它都快成精了,居然听得懂我们谈话,真绝了。”

“估计八成是菜市场每天血腥暴力事件太多了,自然而然就建立起顽强的条件反射了。”

和米诺瞎贫胡侃了一番,回到宿舍。暂时把鸭子安置在厕所。用铁哥的皮带勒住鸭子。然后又像猪一样趴倒在床上。像我这么喜欢睡觉的人,人堆里一耙过去也耙不到几个了。阿一说我上辈子百分之百和猪最亲近。

手机再次突兀地响起,我睡眼惺忪,才发现丸蛋已经消失一天一夜了,而我的手机还在他那儿。

“我说你小子有种啊,这么着吧,你到樟树脚来,不然卸了你小子。”

“好好,你别急啊,我这就赶来。”

挂了电话又拨了自己的手机号,确认一下丸蛋这小子是否还在人世。要不我就代他出门,去会会这个说话中气十足的老太太。

路过宿舍过道,一帮成天鼓捣阿哥阿妹系列片的教传学院男生蜂窝在过道熙熙攘攘地折腾什么。我二话不说,人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厚颜得连鄙视的眼光也懒得扫射了,就像阿一那只暂住在我宿舍厕所的鸭子,大半辈子浸淫在菜市场打打杀杀的氛围里,一旦铁哥不经意间唱些带“烹”、“烤”、“炒”、“杀”、“宰”的谐音歌词,那鸭子死活要在厕所翻滚得死去活来,愣是孟姜女那般惊天动地,加上厕所隔音效果出奇差,鸭子的折腾往往被放大到无限辽阔。无怪乎隔壁宿舍菜芽同学有一回心领神会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显出当日画展丸蛋和我密谋时如出一辙的猥琐的嘴脸——

“你小子是不是金屋藏娇啊?”

“怎么说话的你?”我懒得鄙视菜芽不过还是蔑视了他一下,然后回到宿舍,把那鸭子用喷管狠命喷水虐待了一番,藏娇?就丫这成色的鸭,我还不如藏头猪呢,理由之前好像已经透露过了。

我拦了辆TAXI,直奔樟树脚,地点刚刚和司机一说,那大叔慌忙回头打量了我个遍,弄得羞愧难当,敢情是刚在宿舍拗得造型过于拉风了点?

一路上TAXI无耻地故意放慢车速,身边足有好几辆同一路线的公交车呼啸而过,这不说,还故意带我兜圈,分明前几分钟出现过的丰胸广告牌,在两三分钟后又在同一地点出现,巨幅广告牌上那个十足二奶相的少妇挺着个夸张胸脯,意味深长地妩媚浪笑。哎,真是有损市容。新近上映的一部蹩脚古装电影,某男无限深情地倾诉衷肠,男人不仅饭量要大,梦想也要大。看这年头,起码这个城市的人民挑二奶也要大号的。

驱车来到樟树脚,果然有棵大树。下车付了笔不菲的车钱,兀自绕着大樟树溜达几圈。余光无意扫射到几名风骚露骨十足二奶相的少妇,谈笑风生地放肆而过。树大招风哪,林子大了,什么女人都有了。

环顾四周,贼眉鼠眼地见证一个个露骨的性感小妞从我面前晃荡而去,真想不通这是什么宝地啊,居然片刻输出数量如此可观的漂亮小姐,真是不容易啊。如此大好雅境,确有如沐春风之快感。

这樟树脚是改革开放过了头或是不怎么到位的一个角落,藏污纳垢地留下不少贻害,当然害不害这是某些人的看法,换个思维就是这里的第三产业发达得有些过分。进城来的无数小妹妹最后都会批量进驻到那里,欣欣向荣、生生不息!这是后来我们在一次喝酒时,里头的一份子现身说法来着。当然这是后话,所以我也原谅那司机一听我的目的地时那种忧国忧民、体恤祖国花朵的表情,然后一定在心里咬牙切齿,丫一屁孩都爬到老子头上来了,老子拼死拼活干上一月还负担不起那儿的一回消费。当然这也是事后的臆想,如不幸和那司机真实想法雷同,那也自然,中国人的仇富心理源远流长由来已久。

陶醉了良久,说得禽兽点是意淫了好一会儿,意识再次成功地决定了物质:两个风骚小妞扭着腰一步一步向我靠近。哇哇,该不会就地就想对我怎么样吧?

“你就是丸蛋?”

“是啊是啊,两位姐姐有何见教。”

“哈哈——”一妞突然狂放无比地发出尖锐叫嚣,“那你真的完蛋啦。”

正说着也不知哪里横空出世一块抹布把我捂得那个严实啊,再一阵五花大绑。身后一小妞得意地继续像鸡叫般发出尖锐的啼鸣:“再套个麻袋,再套个麻袋……”

恍恍惚惚清醒过来,发现身处一间黑洞洞的房间,窗子外头隐约透进来霓虹灯放肆的光芒,大白天的,霓虹灯大作,八成进红灯区了。稍后的所见所闻以及我肉体灵魂上的折磨将证实我是多么富有推理的逻辑能力。

一老太太进来,根据多年的影视赏析经验,她应该是一群美女间那个大煞风景的老鸨。

皮笑肉不笑地笑着:“你小子好啊,电话预约了我们这么多小姐,居然到点了又不来,放老娘的鸽子,那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办家家酒。”

老太太顶着硬朗无比的身子骨轻拍两下手掌,坏了,估计有一打打手要冲出来了,电视上从小到大演的都是这么回事。哪知房间过道里的灯都鬼附身般地活跃起来,原来是声控灯哪。害我结结实实地虚惊了一场。真是的。

“你嘛,要么给我放点血要么破点财,自个儿看着办吧,啊?”

“那……那……那……”我吞吞吐吐还没来得及打太极,又轰隆一声巨响,惊吓了一回,结结实实的。红灯区还真他妈不太平。

接下来就看到成群象征正义代表和平的警察叔叔破门而入,哇救星哪,岂料警察堆里一带头大哥一开口就浇熄了我好不容易生起来的希望之火:“把这群暗娼和嫖客统统带走。”

妈呀,有我这么斯文的嫖客吗?什么眼神,还人民警察。我在心里叫苦不迭。跳到黄河了,管你是青蟹、鳜鱼、河豚、鲨鱼,反正都洗不清了。认命地跟在警察叔叔后面离开了樟树脚。

审讯室里无形的正义感把我压迫得相形见绌,我当真成了荒淫无度的猥琐嫖客了,至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对自己这个角色表示默许。

“说吧,姓名职业年龄婚姻状况。”

“警察大哥我冤枉啊……”

“放老实点儿,每个上这儿的人都这么说。怕冤枉那别嫖去啊!”警察死灰一样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的坏笑。

“我叫丸蛋,哦不,我叫榷心,是学生,这个手机也不是我的,是我朋友丸蛋的,是他扔下的烂摊子,我只是擦个屁股收拾残局的。”

“收拾到窑子里去了啊,果真是缺心眼啊!”

“是是是,警察大哥教训的是。但是我真的是清白的。”

“清白不清白不用你说,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敢情这个城市地下第三产业如此兴盛,听警察大哥的语气,每年抓到的倒霉嫖客就一车连一车的,那还有漏网之鱼呢?呀呀呀,不得了,真是越描越黑,就像不景气的文坛,写来写去,写成了千篇一律,即使是清白的好作品也湮没在平庸里了。

可惜临走前没带证件,要不我也不会无缘无故无比无辜地被奚落。我沉默,警察大哥跟着不露声色,最后四目相对含情脉脉沉溺在一片浩瀚的沉默里。让我有种面对植物人的错觉。

“既然你非嫖客,那么就是和她们一伙的,是鸭咯?”靠,刚刚好歹还把我当个人,这下就直接退化沦为家禽了。

“大哥啊,你看我这身板和相貌,像是干那行的吗?拍不用道具的鬼片还勉强可以吧。”

警察大哥若有所思地对我的容貌端详再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倒也是哦。”

“所以嘛,我真是冤枉的。”我趁胜追击,谁说只许警察攻击犯人的心理防线,我这不反客为主了吗?

“不对,每个上这儿的人都这么说。怕冤枉那别嫖去啊!”当我无望地意识到我们的审讯惨绝人寰地绕了个大圈儿又兜回原点时,心里那个悔那个恨哪。灭顶的绝望铺天盖地地砸下来,不死也残了。冤假错案、体系冗员,我算是极其荣幸地荣膺兼得了。

无意间触到裤袋里有一熟悉的硬物,私自掏出来一看,见是与己相依为命三年多的早已千疮百孔的MP3。

“什么东西?犯罪证物?”不由分说一把夺过去。

警察大哥开始把心思转移到那小玩意儿上去,完全冷落了一旁饥寒交迫的我。“啪”的一声启动键被打开。

我在想存在里头的那些外文歌也不知这大哥听没听懂。正思忖着,响起一阵骚动。是在红灯区我跟那帮妞辩驳的经过。

两分钟后,那警察大哥终于干脆利索地把我释放了。临了还不忘拍拍我不堪一击的双肩:“好同志啊,敢情哪天再回来替我们当回卧底,为人民服务嘛。”靠,这鬼地方还巴望我再回来,做梦去吧。为人民服务?人家兢兢业业地上班战战兢兢地工作大力振兴第三产业,咋就不算为人民服务了?当然嘴上我还是满口的义不容辞,一副浑然天成大义凛然的嘴脸:“只要组织上召唤我,人民需要我,我一定粉身碎骨也不吭一声。”我居然流利地说完一串如此口是心非的话,估计是帮人代写入党申请书写多了留下的后遗症。

回到学校,我就穷凶极恶铺天盖地地寻找丸蛋。这小子得让他也见识见识社会的丑恶和实际。一个偶然的照面让我逮着了他。丸蛋做贼心虚唯唯诺诺地对我惟命是从。校园里关于我只身犯险红灯区大战旧社会老鸨的传闻不绝于耳,总之我原来就猥琐的形象猥琐得更彻底了,唯一的小差别,以前是自个儿默默无闻地猥琐,独自偷着乐;而今则是知名度甚高的猥琐,彻底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对于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我犯不着和钱过不去。丸蛋这衰人一天到晚缠着我,拜托我守口如瓶,就算粉身碎骨也不吭一声。我说,这话听得咋这么耳熟呢,你小子纯粹耍我是不是。

丸蛋犹如惊弓之鸟:“没没,段考前确实和那老鸨预定了所有的妞,哪知考试结束突然杀出我老妈来,非拉我和她那帮美容团上武夷山玩去。”

“你也忒贪了吧,一屋子妞你独享。”

“女人这东西嘛总是要披沙拣金的。”忘记说了,丸蛋这家伙什么都缺唯独钱不缺。

接下来的日子里,丸蛋百般讨好我。我的伙食开始有了间歇性营养保障。

到了见怪不怪的周末,一班烂人本着蹭饭的丑恶目的,冠冕堂皇地明说要来给我庆祝。阿一也不知道是未卜先知先见之明还是事后小诸葛,讳莫如深地把她先前的预谋赤裸裸地抖落出来:“我早和你说印堂发黑,眼窝深凹,是血光之灾凶兆来着吧。那鸭子就是事先寄存在你那,等东窗事发,噢,不,是等到你峰回路转,给你压惊的,今晚就算是加菜,烹了吧。”

眼巴巴观望着厕所里孑然一身的鸭子,突然恻隐之心决堤泛滥——

“还是留着吧,日久生情,再说厕所不那么闹腾我心里也不踏实。”我也搞不定潜移默化下居然稀里糊涂地和一只普通家禽产生微妙的暧昧关系。

酒足饭饱,饭桌上一片狼藉。一群道貌岸然平日装得特孙子的狐朋狗友,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一般纷纷扯开腮帮挥胳膊甩腿地放浪形骸起来。铁哥趁着酒兴连爆粗口一会一个“靠”,一会一个“操”,这些习以为常的字眼在鸭子的神经系统里就演化成了“烤”、“炒”,再传导给运动神经,于是鸭爪横飞像服食了摇头丸的妞。

阿一笑嘻嘻地乐不可支,对我驯养家禽的能力表示深切肯定。

离席后,浩浩荡荡的一伙人风卷残云离开宿舍,我挨个把他们送回宿舍,到头来就只剩我、阿一跟丸蛋仨了。经过化工楼的人体器官实验室,窸窸窣窣的动静,吓得我们仨互相握紧拳头壮胆。哪知两秒钟后,真相大白,原是实验室边上一对小男女正打得火热,不亦乐乎。阿一借酒壮嗓,一声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操”,绝对气壮山河。男方原先窝在角落边上操得忘乎所以,听阿一这么一“操”,就地取材顺势操起一板砖,边骂“操”,边把我们往操场上逼。我想今晚肯定有人要操蛋了。

“三更半夜操个板砖飞来飞去的算什么事啊?有种白刀进黑刀出啊,小儿科,切。”远处有一女以骂街的姿势骂街。如此没头没脑的女人无外只有两种身份:要不是个缺乏油盐米醋经验被圈养起来的二奶,要不就是哪个黑帮老大的压寨夫人,交集一下,共同点就是都有坚挺的靠山。所以我们两拨人只得悻悻作罢。

那对小男女方兴未艾地无辜终场离开。我定定地注视着不远处牛气冲天的女人。细看一下似曾相识,哦,就是那天气焰嚣张打算拿麻袋套我到红灯区的妞。

“走喝酒去。”那女狂放本色不改。

“可是我们这附近只有一间成天‘天大地大’不上台面的小饭馆啊。”阿一只当是个仗义的过客,同样很仗义地建议到。

蜀留香早已经打烊,那妞敲着卷拉门硬要老板重新营业,估计这也是红灯区留下的后遗症。

“谢谢你的招待,姐姐。”阿一很客气。

“谢什么,我叫红灯。”

红灯区突围后重逢红灯恍如隔梦。打锒铛入狱后,那说话中气十足的老太太被罚了不少钱,红灯她们一帮纯良小妞就散了,樟树脚也就成为短暂的历史了。

听完她唠唠叨叨的叙述,我忙问:“那你怎么还叫红灯啊?”

“不好意思这本来就是老娘我的本名。”

丸蛋、阿一还有我都面面相觑,埋头故作闷头喝酒状。

原先在宿舍喝了不少的酒,我们仨直接扛不住。和红灯挥别后,我们仨也就做鸟兽散。

相安无事了一阵子,我们仨又臭味相投地到蜀留香聚餐。“天大地大”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喂,我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哪。红灯被强奸了。其实说的斯文点,就是被白嫖了,没给钱。”丸蛋唯恐天下不乱。

“什么时候的事?”我很平静地问。

“丫怎么说话的你?”心直口快的阿一抢先一步,“丫满嘴喷屎,人家不是从良了吗?丫一孙子,你还一欲嫖未遂呢?”

“得得。”丸蛋就此打住,一副孙子样。

合议再三决定还是去找红灯慰问一下。我摸出上回她留下的手机号码联系上红灯。丸蛋无颜以对,先逃了。

坐在红灯的床榻上,我们几个不知如何开口,倒是红灯义愤填膺地开场了:“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哦,除一人外。”

“呀呀,你也别弄得和男人一说话就要怀孕这么危险吧?”一厢情愿地以为作为在场的唯一雄性动物,红灯的那个例外其实是暗指我。红灯不好意思一棒子打死所有伟岸的男性同胞,哪知红灯咽了口水换上柔软的语调,继续语出惊人:“除了林语堂这个男人外。”

“哇,你还读过林语堂啊?”阿一如见火星人水星人互换礼服般错愕惊恐。

“林语堂早就撂下狠话,一个没有孩子的妻子就是情妇,而一个有孩子的情妇就是妻子。我最钟情这句了。”

既然谈论林语堂,作为文学社光荣一员的我立刻和红灯较上劲,我打算以林语堂反驳林语堂:“嗯,那个林语堂也说了啊,青楼妓女适应着许多男性的求爱,罗曼蒂克的需要,盖许多男子在婚前的年轻时代都不想错过这样风流的机会,哦?”

阿一提醒我“妓女”这样的字眼不合时宜,我下意识地悔之晚矣。

“是是是,我就是妓女,我一个人靠个男人也靠不成,这都什么世道?”哗啦,红灯拉开一书橱的林语堂文集,把我跟阿一继续惊讶得错愕连连,如坐针毡。

回去的路上,我和阿一都闷声不响地思考男人和女人的关系。

校园新一届DV大赛又要再接再厉地开始了,我匆匆赶往红灯区的那天,过道里那帮男生拥堵地早就在张贴宣传海报,提前炒作了。作为每年年末的重头大戏,各学院纷纷积极备战。在众多的好手中,教传学院那帮男人又开始在校园里神出鬼没地鼓捣闹腾“阿哥阿妹”系列片,搞得近期一段时间的校园和谐氛围度明显下降不少。

中文系向来只有做幕后工作的份,打个通俗的比喻,如果说已经连续N年连冠的教传学院是一个成功的男人,那么负责剧本创作的中文系实在功不可没,堪称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至于阿一身处的美院,那就是这个男人的二奶了,阿一这次就和我分到一个组,与一教传院的小分队合作,主刀画面色调搭配啊、外景场地选择等并不怎么深刻的细活儿。

大赛奖项揭晓当晚,连任N年的评委老师倾吐了一番刻骨铭心的语重心长——

“嗯……评了这么多年的DV大赛,看来看去拍来拍去,不是东门西门,就是南门,最不成的也是正门,外景地就真这么难找吗?拍个爱情故事嘛,不是一男一女先相识相恋再失恋分手跳楼,再就是分手失恋跳楼未遂到相识相恋,你们当我没谈过恋爱吗,就算你们当我没谈过吧,那我好歹也见过吧。你们拍个不跳楼的爱情故事就这么困难吗?”一席话说得发人深省感人肺腑,真是胜看一天的爱情肥皂剧。

话说回来,这老师顺向思维、逆向思维双管齐下,融会贯通得还真一个彻底。怕就怕他一把年纪了还赶什么时髦学年轻人玩什么RAP饶舌,弄得大脑短路,说出个什么“你们不跳楼就这么困难”这种和红灯有得一拼的不惊死人不罢休的骇俗之语。

红灯很热情地打来电话告诉我跟阿一,她要到另外一个城市谋求发展,希望会有一个好的开始。我没去送别,作为同胞阿一代表我和丸蛋前去送行。回来的时候,带回一对粉红抱枕,一只绣着鸭另外一只绣着鸡,得,还真是天生一对。

DV大赛又一次可歌可泣地落下帷幕,2002年也就这么晃到了尾巴上。

新年伊始,阿一就风风火火地登门来拜访我,怀里揣着一模样难看的类似非家禽的动物。

“哇哇,这是什么小怪兽啊,这么丑?”

“果子狸,没见过吧。”

“好奇怪的名字啊。”

“那是,一般人我还不给他们看呢。拉风吧?”

看阿一那副嘴脸,好像我不好好看一回那丑陋的非家禽就对不起这位朋友了,在如此罪恶念头的循循善诱下,我不得不口是心非地胡夸几句。

阿一提议要不放我这儿养一阵子。我说,得了吧,上次和那鸭子日久生情没好意思下手宰它,再弄个普及面不广的,难保铁哥他们不把它当个黑色垃圾袋给丢了,更何况我才没有把我的厕所改造成动物园这样的勃勃野心。

四月的一场“非典“轰轰烈烈地上演,据说病毒与果子狸存在密切关系,于是我和阿一作为重点疑似病人被严加看护。成天围着我们的医务人员严阵以待,再加上一天到晚盖着白色被子,搞得我们神经兮兮,以为是两邮包炸弹。

折腾了几个月,据说有不少英勇的白医战士壮烈献身,那果子狸自然也在这次轰隆隆的抗击“非典”全民运动中作了陪葬,我和阿一好不容易从白色恐怖中解脱出来,恍如隔世。

一向和我相依为命,年年光棍节快乐的铁哥终于久逢甘露,迎来了天命真女,只剩我一个孤零零地在波澜和不惊兼备的2003年了却残生。阿一因为要准备出国深造开始昼伏夜出,焚膏继晷地一心扑在油画创作上。丸蛋、米诺一帮人嘻嘻哈哈地等待毕业的降临。噼里啪啦一串小爆竹轰轰烈烈地点燃,倒霉的2003也被炸得遍体鳞伤,入土为安了。

2004年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接踵而至。

一到春天,阿一好像特别容易母性大发,继去年那只半路夭折的果子狸后,阿一又从学校附近那个菜市场弄回一只小鸡,见到我,说:“宠物还是别弄得罕见来得好,要不还真不好养活。这小鸡还可以跟丫那只肥得流油的鸭凑成一对儿呢。”

“嗯,好得很哪,哪天咱让它们交配交配,杂种优势。说不定产下什么轰动全世界的新物种来呢。”

阿一满怀信心一脸憧憬地只身回宿舍。我呆呆地望着她日益丰满得像被我关在厕所里那只不长进的鸭子,两年多的时光,我特怀疑它是否还具备鸭的一些天性,比如游泳觅食。

丸蛋由于他妈一直和校方保持良好的地下关系,提前毕业回家待业了。

米诺开始变得一天到晚忧心忡忡,毕业等于失业,显然这句话给他太多没有希望的理由了。

铁哥的处女恋爱终于有了结果——女方说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就分道扬镳了,成天意志消沉地窝在宿舍唱一些不着调的伤感情歌:“想爱就别怕伤痛,啦啦啦,找一个最爱的深爱的想爱的亲爱的人,来告别单身,一个多情的痴情的绝情的无情的人,来给我伤痕……”

有一回铁哥直接消沉得像失去了理智,茫然地问我:“那天是几号来着,就是六一儿童节那天。”看看,一个大好青年就被爱情扼杀在了爱情的襁褓中了。所以说嘛,要理解中学老师的一番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早恋是没有好结果好出路的,不要那么早就当亚当和夏娃,真的没有好下场的”。多精辟多富有教育意义啊。用心良苦可见一斑。铁哥后来挥别了亚当、夏娃的风花雪月,直接找充气娃娃顶替去了。从亚当、夏娃到充气娃娃,一个男人需要走过多少艰辛的地上本没有路的路哪。

毕业除了失业外也意味着失恋哪。哎,一声叹息。这是铁哥很喜欢的一部国产片。

2004年中旬,毕业证已经到手,却又飞出一场不大不小的禽流感,我的鸭子和阿一的小雏鸡双双就义,在烈火中得到了永生。温吞水一般的同学会像是要好好稀释一下这几年荒唐热闹积极颓废的大学生活。席间,阿一告诉我,本来还想和你参加下一届的DV大赛的,省得教传那帮人一年一度地比赛一年一度地扬眉吐气,剧本我都想好了,叫“鸡同鸭讲”,哪像他们成天成年的“哦,阿哥,哦,阿妹”那么没追求,创意贫乏得可怜。

我说,阿一啊,来日方长,会好的,总会有那么个机会的。

……

若干年后,我在一本当代华人油画创作集里看到一幅很有意思的作品,灰暗的画布上,一鸭子暧昧地依偎在一只也不知道是母鸡还是公鸡的家禽身边,饶有兴味地像是探索彼此的秘密。右下角是简介——

画作标题:鸡同鸭讲

画作作者:鸡同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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