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之气,微风吹来,咸腥味直往鼻腔里钻。
离罗国三面环沙,只在沿海处有一片葱茏翠,如翡翠般镶嵌在无垠炎沙之中。
这里是离罗国最大的沙漠绿洲,草木丰茂,牛羊成群,风景如画,物产富饶,恍若喧嚣燥热中的一处世外桃源。
一间石质小屋前,飘荡着数十条彩色棉帛,屋内响起咔哒咔哒织机声,在这午后静谧中格外清晰悦耳。
“大妞儿,咱们出来也大半年了,你叔婶还没消息么?”何大林把红柳藤编成垫子,覆盖在屋墙外,白日里隔热,夜里则能防寒。
“大郎日日都去打听,说如今中原正打得火热,早没了他们的消息。”夏颜心不在焉说着,刚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腰肢酸痛,她停下手里的梭子,抻着腰站起来。
如今肚子已经显怀,后腰一直酸酸胀胀的,坐上一刻钟就支撑不住。这里的吃食也不习惯,眼见着下巴都尖了。
在屋外染完了布料的芝姐儿走进屋内,瞧见了夏颜的动作,忙迎了上去,“可是又酸了?早叫你把手上的活儿松懈点儿,你偏倔。”
“这单子都接了,总不好叫人空等,何况还付了那许多订金,”夏颜把新织的花布仔细瞧了,又摇了摇头叹道,“比起冯奶奶和齐织娘的手艺,到底差多了,早知当初就多同她们学两招了。”
“你就知足吧,这天下的钱还能让你赚尽了不成?我瞧着就很好,这里的衣裳都灰扑扑乌压压的,如今连海运也断了,只咱们独此一家,随便整整也能买上好价钱,何苦把自己累着。”
“你倒会讨巧,可做生意不是这么个道理,人家抬举,咱们就得识相,否则砸了自个儿招牌。何况咱手艺人,更得讲究精益求精,若是这般糊弄几次,手也生了。”夏颜捏了一颗葡萄送进嘴里,嚼得满口生津。
芝姐儿吐了吐舌头,在水盆里洗净了手,一盆清水瞬间染了色,“咱们带来的染料不多了,可得想法子再弄些来。”
当地居民的服饰多为灰黑,鲜亮的颜色极其少见,也只有贵族王室才能穿的起夏颜做的华服,寻常带点颜色的都能卖出翻倍的价钱,绕是如此还供不应求。
空间里囤的布料倒还富余,就是染料已经不多了,眼下中原大地正值战乱,海上贸易全面中断,要想进货是不成了,只能期待之前种下的染色草木能顺利长成了。
“我今儿去园里瞧过一回,能活五六成就不错了,这地界到底苦涩,咱们带来的种子有一半儿都没出芽,就算长成了,能得用的还不知有几。”
“尽人事,听天命吧,咱们库存还够支撑二三年的,银子也没少赚,就这么些过日子还是够的。”夏颜嘴里虽说着安慰的话,心里却有些惴惴的,眼下她正怀着身子,又没有一条长远之计,将来孩子落了地,又有什么保障?
还是把银子投进一条生财的路子里最要紧。
如今夏颜在家织造衣服,何漾在外分销,几个月下来,也颇有了成效,当地大小贵族都知晓欢颜的名号,均以拥有一件欢颜成衣为荣。
晚上何漾归家,带来了一条好消息。
“今日王宫派人来,找我们定做一套王袍,用于新国王加冕礼服,你可有把握?”跑了一天,他的嘴唇干涩起了皮,灌下一大杯凉茶,才微微舒服些。
夏颜听了他的话喜不自胜,胸有成竹道:“这有何难,宫里头的贵人也常穿我做的衣裳,明儿个我就随你入宫,详谈此事。”
第二日夏颜穿戴清爽随何漾入宫。离罗王宫金碧辉煌,风情独特,壁上的花纹繁复艳丽,与她收藏的几匹织锦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惠朝上百年来声名远播,尤以瓷器绸缎久负盛名,这些特产在当地炙手可热,如今猛然断了货,这让离罗贵族都失魂焦急不已。
新王加冕在即,王宫大臣听说有一位巧手的大惠裁缝移居而来,自然喜出望外,连忙将他夫妇二人奉为座上宾,细细道出新王的审美喜好来。
翻译官说着生硬的中原话,寥寥几句之后,夏颜便心中有了数,她对自己的织品和设计极有信心,只略问了些禁忌,便有了大致的构思。
结合新王的喜好与当地风俗,夏颜很自然联想到了一些少数民族的织锦图案来,壮锦和土锦的几何织绣最贴合离罗国的审美。
回到家后她取出几匹存货,照着上面的纹案画了四幅稿图,让何漾送进王宫请新王挑选,没想到新王爱不释手,竟一口气四件都定下了。
“下个月就是加冕礼,是否能赶得及?”王宫大臣忧心忡忡,点着一件参差交叠的桶盖花式样的土锦道,“若实在赶不及,可先做这一套,剩下的分批送来,将来在各大朝会上总能用得到。”
夏颜将这四匹锦缎全部取出让大臣鉴赏道:“您放心,下个月一定准时交货,一件也不会少。”
大臣连连赞叹,望着夏颜的眼神愈发恭敬了,临行前留下一袋金币作为定金,约好一个月后来取货。
芝姐儿兴奋地将金子全都倒在床铺上,捏起一块送进嘴里咬了,“这儿少说有五十块金子,颜姐姐,咱们也算熬出头啦!”
“瞧这说的话儿,你嫂子平日里难道刻薄你了不成?”何漾微笑佯怒道,因怕惹人眼红,顺手将金子都装进了袋子里。
“可不是苛待我了,瞧我这一双手,整日泡在染料里,就没个平整的时候。”芝姐儿撅着嘴,张开了五指玩笑道。
夏颜嗔了何漾一眼,从袋子里摸出几个金币,塞进芝姐儿手中,“你带着阿弟去买些零嘴吃,丹大娘家的乳酪极好,给我捎带些回来。”
芝姐儿到底少女心性,欢呼一声抱着阿弟跑远了。
夜里夏颜翻来覆去睡不着,何漾从后头搂住了她的腰身,贴上来道:“可是腰又酸了?今日累着你了,那几件衣服慢慢做,时限还早着呢。”
夏颜翻过身子,乖顺地缩进何漾的怀里,小声呢喃道:“不是为了这个,我是瞧你这段时间一直闷闷不乐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何漾没有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后背。绕是这般沉默,夏颜也能猜到他一二分心思。
如今能让他愁眉不展的,无非也就是中原的战事了。他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儒家子弟,如今故国有难,他却远躲异国他乡,报国无门,自然心中抑郁。
夏颜在他的胸口蹭了蹭,幽幽道:“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女人,所求不过家人安康幸福,如今我们险些捡回了一条命,咱们就安心过日子不好么?你每日里都去码头打探消息,可是心里还存着回去的念头?”
何漾低下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轻声道:“若说全然没有这个心思,那便是哄你的,毕竟那里有我割舍不下的眷念,如今外夷来犯,我怎忍心眼睁睁看着蛮族欺我华夏儿女。”
“天道轮回,国运升降,这是人力无法左右的大势,大惠朝气数尽了,总有新朝取代,你一介书生,难道还想从戎杀敌去不成?”
“杀敌是不成了,可我总想做些什么,”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夏颜陡然白了脸色,何漾立即柔和了声音道,“你莫胡思乱想,如今有了你,还有孩子,我断不会以身涉险的。不过总这般熬着心,随口抱怨两句罢了。”
“如今瞧不清形势,你切不可贸然动作,依我的意思,咱们多赚些离罗人的钱,将来中原形势明朗了,正是百废待兴之际,咱们就回乡去修桥铺路,造福乡民,可好?”
当初在大海上逃生时夏颜便发了愿,若是能让他们一家人安全脱险,她便拿出全副身家来做善事,如今这愿一直存在心里,就等着实现的一天。
何漾听了她的话,心情跟着明朗许多,他将脸贴近她的脖颈处轻嗅两下,瓮声瓮气道:“罢了,再等些时日看看。”
离罗国王加冕礼如火如荼展开了,新王头戴王冕,手执权杖,身穿华服,站立于花车中绕城一圈,接受广大子民的膜拜与祝福。
而这一次盛大的游行也让欢颜成衣名声大噪,上至王孙公主,下至富商乡绅,都想买一件欢颜的衣裳装点门面,一时间何家小院络绎不绝,何漾连外出跑腿的功夫都省了,只坐在家里收钱。
“对不住了,内子身怀六甲,不能操劳,是以每月出单不超十件,如今单子已经积到了来年,临盆在即不能再做活了。”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败兴而归的客人,何漾将一盘洗净的蜜瓜送到里间去,扶着夏颜起身在屋里活动腿脚。
“听说新种的棉花长势极好?”夏颜转了转脚腕,轻轻跺了跺脚。
“嗯,过不了两月便能收割了,这些琐事不用你操心,我自会替你料理妥当,”何漾轻手覆在她的腹部,微微皱了眉,“昨儿夜里还踢得欢,这会儿怎么不动了?”
“自然是闹腾累了,这会儿正补觉呢。”夏颜一脸笑意,柔柔说道。
何漾也跟着笑了,将她扶到床边坐下,又亲自替她收拾了针头线脑。
两人正闲话家常,外头传来芝姐儿兴奋的叫声:“哥!颜姐姐!你们快瞧谁来了!”
夏颜听见声音,立刻站起身朝外走去,刚到门口,就看见招娣含着泪朝她走来。
“东家!”招娣奔到她的面前,泪流满面。
他乡遇故知。这份惊喜也让夏颜激动非凡,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紧紧攒着招娣的手。
“想不到不过出了一趟海,竟发生了这么大变故,若不是今日在街上看到了国王加冕的礼服,我还寻不到东家的住处呢。”
“你一切都好?小武哥同你一道出海,如今他人呢?”
招娣听了这话,敛了笑意,肃着脸说道:“他听见家里有难,不顾我的劝阻回去了,他说自己是个军户,断没有贪生怕死、丢弃亲人的道理。”
“想不到他竟有如此血性。”夏颜叹息道,虽然担忧,却也只能在心中为他默默祈祷着。
招娣也沉着脸点头,沉默了半晌才道:“这回出货咱们赚了两千两,因出了变故回不去了,我怕自己一个女人守不住这份财富,便自作主张买了块地,种了些棉麻和桑树,开了个小织布厂,东家您……不会怪罪我吧。”
“怎么会,你把我想做的事儿提前办妥了,该领一份赏才是,股息仍旧三七分,我身子日重了,往后就劳累你了。”
如今有了这份产业,夏颜也总算安心了不少。虽然身在异乡,可家人都平安康泰,便是一份天赐的福气,她也不再奢求过多了,何况如今又多了招娣帮衬,再加上何漾在外遮风挡雨,她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夏颜抚摸着圆鼓鼓的肚皮,望着天边一抹嫣红的云彩,祈祷着中原大地能够尽早脱离苦难,开创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