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地上，尤其是银白洁净的新雪上，细察和分辨动物与飞禽可爱的雪地留痕，这是在其他季节的森林无法找到的、令人心动的、别样的接近野生动物的方式。你会得到满足好奇心的小得意，探秘的小惊喜与愉快的审美享受。许多平时无法看见的夜晚出来觅食的动物，在雪地留下了各种足迹与活动记号，你会感到这些森林里隐秘的兄弟姐妹仿佛近在眼前。你能猜出他们想干什么，耍什么花招，心情怎样；是吃饱后的嬉闹，匆匆觅食的脚步，受惊后的奔跑和有意无意留下的种种雪地谜团；甚至能感受到他们快活的叫声，跑跳动作与身体的热度。当然，根据他们的脚印及其他印记，来辨识他或她属于你哪一门亲戚，是最先要做到的。其次，最好弄清他或她的性别、年龄、到哪儿去，等等。有时候，解开这类谜一样的雪中疑题之后，获得的小小成就感和欣喜心情，会使你高兴得整天都不由自主地哼唱歌曲。洁净的银雪地，树木的蓝色阴影，或远或近的鸟鸣，透明晶亮的冰树挂，新雪的清香味道，突然闪现的动物身形，冒着雾气的不冻溪流，纵横交错的银砌兽径等数不清的美丽画面，构成了冬季原始林的无尽魅力。所以，多年来，只要能挤出时间，我都要想法满足自己这个不太奢侈的享受。
2月份听见母狐叫春之后，又下了两场雪。苦等一周，道路通车，我立刻赶到青松林场。跟上次一样，车只能开到林场3公里外的养殖场，从那去狐狸山还有4公里。有上次车陷深雪的教训，只能步行前往。
今天，其他动物雪上印记呈现的活力与美感记录暂时保留，只讲讲狐狸。
第一眼看见那五瓣金露梅花朵般的足印，直觉告诉我，那就是狐狸，这片荒野最常见的动物有狍子、野猪、青鼬和野兔，山狸子（豹猫）偶见，还有一些小型啮齿动物足迹和鸦科鸟类落地觅食的爪痕，犬科动物只有狐狸。
犬科动物中狼的足迹印最大，狗次之，狐狸印最小。成年赤狐的足印一般长5.7厘米或略多，宽4厘米左右；狐的前脚五趾，后脚四趾，但通常只留下四趾的印记，故一枚清晰的脚印由五个爪尖印、四个趾垫印和一个掌垫印三部分组成；印记呈椭圆形，其中的掌垫不算大，只略大于趾垫印；由于脚掌的四个趾垫与掌垫彼此靠得很拢，看上去像团缩一团，所以像五瓣倒三角形花瓣组成的花朵；其中前端的两片花瓣近乎平列，另两个花瓣横着分列两边，下边是一片略大的单个花瓣（掌垫）。冷眼看，小狗与狐的足印十分相似，如何区分两种动物的足迹有个窍门：看泥踪时，狐的单足印中心隆起部分呈清楚的五角星形；狗足印比狐的略圆，脚趾头张开着，中心的凸起七扭八歪。因此，雪踪时的狗足印浅且模糊。当然，最大的不同是狗足迹出现在民居附近，而赤狐的足迹在山上。在银白色雪地上，狐足迹链不像野兔那样弯弯绕绕，也不像黄鼬那样跑跑跳跳，而是跑一条直线。它迈左前足时，右后足跟上来不偏不倚地踩在左前足留下的足迹上，迈右前足也如此迈步，一步是一步整整齐齐排成单行。足迹间的步距约25厘米，足印后带出蹚雪划开的拖迹。
在林中运材道没膝深积雪中跋涉一公里，已顺脸淌汗，气喘吁吁。下道后跟在狐狸雪踪后边，深一脚浅一脚，雪时而没膝盖，时而没大腿，有时还掉进齐腰深的雪坑里。半小时后，已汗流浃背，张嘴干喘……两个小时过去，眼下这行狐狸足迹毫无变化，依然洁净新鲜，未沾一星灰尘，尤其足印后边划开松软雪面的拖迹，白砂糖一样白得耀眼，在晨光中闪烁无数银亮光点。这行笔直的足迹链犹如拴在我脖子上的链条，牢牢牵去我的全部心思。要看到在银雪上的火狐狸，只有跟定这行足迹……唉，实在走不动，雪太深，右腿膝盖内侧韧带已被拉伤。还往前走么？
走，不能走就试试在雪上爬，爬可能比走更省力。看看人家狐狸，小小的圆足印踏破浅雪层，踩在下面的陈雪上，嚓嚓嚓，轻松自如迈步，5公斤左右毛茸茸的身躯，像一缕火红的流云在雪原上飘移。在林区漫游多年，这辈子我决不指望目睹东北虎、远东豹、棕熊、原麝等这些已经灭绝或正在灭绝的野生动物，但是我想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冬日里火狐狸那深红火红橙红相间的夺目姿影。
对了，在聆听母狐叫春的当晚，回住处查阅了《黑龙江兽类志》，证实我当时的判断是对的。
据说公狐听见母狐的呼唤，大老远跑来与母狐见面，母狐会一连三天挑逗诱惑公狐。它俩像两团火球在雪原上飞奔戏耍，欢快地兜圈子，厮缠着翻身打滚。母狐使出各种妖娆狐媚手段，迷得对方不吃不喝，神魂颠倒，像被牵着的小狗，死心塌地紧跟在母狐身后，在炽烈欲火的煎熬中度过漫长的三天时间。
发情母狐的受孕期一年中只有短短的一到六天，这是它主动发出求偶召唤和连续数天引逗公狐的原因。雌性动物在排卵期交配才能成功受孕，母狐了解自身生物钟变化，精准把握住排卵的那几天。繁殖高于一切，它只想达到受孕的目的。
我实在爬不动了，眼巴巴望着公狐在平整整的雪毯上碎步小跑留下的细长足迹链，一直深入到白茫茫的雪原深处……平时狐狸昼伏夜出，只在繁殖期间白天活动。也许，在雪原深处，雌雄赤狐正在表演时而交缠、时而转圈、时而疯跑、时而跳跃的欢爱之舞……明年吧，明年再来，不知幸运之神会不会让我一饱眼福？
狐狸跳上陡坎，利爪尽出，扒挠光滑的雪冰，像人的登山鞋钉，留下五道划痕。
小孟打量新鲜狐印，这家伙个头不小，估计是只皮毛丰厚柔软、滑润生光的大公狐，这张皮可值老钱啦！跟，跟十天也跟！
小孟是姚老大最喜欢的徒弟，也算成名猎手，在一场新雪后追踪狐狸再清楚不过的脚印，自然有十分把握。从早上5点跟到下午2点，望见远处有个小红点。再近些，他心头一震，这不是师傅三枪都没打中的那头火狐狸吗？
姚老大的事在猎行中议论纷纷，那头狐狸也随之成名。人人都觉得这事邪性，狐狸、黄皮子、蛇这三种动物，自古在乡下人心目中是三位大仙，伤害它们怕要遭报应。
这头狐身上有记号，左右两边肩胛处的皮毛被子弹各打出一个缺口。所以小孟一看就认识。
他心头涌上一股热流，钱不重要，放倒它才重要。
当把狐狸撵进一块庄稼地，顺垄沟向前飞跑时，他开了枪。一连五枪，打得它身上乱毛四溅，它依然在奔跑。地头有趟沟，当狐狸跑到地头尾巴一晃要下沟时，他换完弹夹，又打两枪。
七枪响过，狐狸跑过的雪地上不见一滴血迹。
有老猎户说，这俩人犯了两大忌：第一，打枪时心没放平，憋股气，发挥失常。第二，这狐狸特别，冬毛比一般的狐狸长不少。本来身子有酒瓶这么粗，冬毛蓬松起来看着有四个酒瓶那么粗，因此造成误差，子弹贴着肉皮飞过去了。
事后小孟去找姚老大，两人商量，豁出这个冬天啥也不干，专打这只狐狸。过了几天，两人在山上发现了狐狸踪迹。于是决定，姚老大埋伏，小孟赶杖，伏击狐狸。
小孟体力好，满山兜圈子撵，花一上午工夫，终于把狐狸赶到姚老大的伏击点前面。累坏了的小孟坐在一棵倒木上，在山坡上居高临下，目送那团红火球似的狐狸迈着小碎步，颠颠颠一溜小跑，在姚老大的枪口前面横穿一片毫无遮挡的河滩地。
已进入有效射程，枪随时会打响。小孟紧盯着从容跑动的狐狸，只等枪声响起，狐狸一头栽倒的那一刻。
可是，枪却一直未响。眼睁睁看着狐狸走到正对枪口的最佳位置，枪仍未打响。
距离30米，多清楚的目标，多好的机会呀！
难道老大睡着了？不可能啊？！
他忍不住跳了起来，扯开嗓子大吼：师傅，快开枪啊——狐狸过去啦！
姚老大埋伏的树丛一点动静也没有，由于在高处，他隐约看见那里有个一动不动的小雪包，那是穿着白色伪装服的师傅身影。
狐狸被他的喊叫所惊，加速奔跑，眼瞅着跑出了射程，渐渐消失。
小孟急火火朝伏击点跑去，生怕师傅出了什么事情。可快到地方时，姚老大却自己站了起来。
小孟吼：你怎么不开枪啊，刚才狐狸就从你眼前跑过去啦！
姚老大答：我没看见狐狸呀，只看见一个穿红裤子红袄扎红头绫子的大姑娘，飘飘悠悠从眼前过去啦……
又过了一年。
一伙猎帮从山里归来，告诉姚老大说，百草沟看见一趟狐狸踪，又圆又大，估计是那只出了名的大公狐。
姚老大二话不说，叫上小孟，背上干粮直奔百草沟。那里有姚老大过去打猎搭建的地窨子，两人收拾一下，当晚住下。第二天上山找狐狸踪，不但找到了，还找到了狐径。
这次出猎，小孟多了个心眼，背来三把自制的地枪。两个人忙活一下午，把地枪下在了狐小径上。三把地枪，一把上制式步枪子弹，两把上火枪弹。
当天夜里下一场大雪，两尺深，把地窨子埋在雪底下。小孟从窗户爬出去，用木板在门前铲出一条道，喊师傅开门出来。
地窨子是简易门，用一层厚草加上下两道横牚做成。里面一推门，只听当啷一声，一个金属东西从上横牚掉下来，碰到下横牚，落在地上。
姚老大捡起一看，脸登时变色，脱口而出：坏了，狐狸成精了！
手上是一颗步枪子弹。
两人赶紧蹚深雪跑到下地枪的狐径。果然，上步枪弹的地枪，子弹已被卸下；上火枪弹的地枪，弹筒里的火药已被倒掉。
这两件事在猎行中越传越广，姚老大亲口所言，又有小孟在场，于是，一个打不死的狐狸传说在民间流传至今。
4月里在野外第一次看见狐狸，和听见鹪鹩唱响第一曲嘹亮春歌在同一天。
这是棵已枯死的空心杨，被人从南面半米处割一锯，从北面1.5米处又割一锯，倒地后留下这个坐椅似的空心树桩。坐进南面的缺口，身体被凹成半圆形的树筒子挡着，既隐蔽又舒服，还是个便于观察各种小动物的好地方。
西南方50米开外，一棵枯榆树高处，有上中下三个大斑啄木鸟新凿的洞巢。昨天遥见两只啄木鸟在林间穿梭，可抽空来这里观察这对小夫妻的蜜月生活。距此20米的山坡上，还有一棵百年老枯杨，树顶有一对灰松鼠夫妇的洞巢。3月的交配季节，曾看见这对不安分的小家伙吱吱咕咕欢叫着在树上追来追去。估计现在雌松鼠已产仔。这不，雄松鼠又悄悄溜下树干，下地找去年埋藏的山核桃。我这个厚椅背的横截面，曾被它当作临时餐台，遗下六爿从中间咬开的山核桃壳。这地方距林场约两公里，位于狐领地外缘。从租住房走到这儿正好歇脚。所以每次去狐狸山，都在这儿小憩一会儿，倾听各种小鸟的鸣唱，看看机灵的小松鼠和大斑啄木鸟忙碌的身影。幸运时还能看见粉艳艳的北朱雀，罕见的猛鸮和一两只亭亭玉立的狍影。
今年来狐狸山寻狐，心态放得十分平和。前两年曾去黑啄木鸟和长尾林鸮各自的领地寻找它们，去十次能看见一次已属幸运。狐狸也一样，领地范围至少20平方公里，山高林密，枝繁叶茂，它能跑善走，行踪诡秘，偶遇概率可能连1/20都不到。
17日下午1时左右，我静静坐在这个散发着微湿朽木香气的天然圈椅中，在午后阳光温暖的抚慰下，一边聆听一只小鹪鹩生气勃勃激昂跌宕的歌鸣，一边在本子上用文字记录它一曲又一曲花样翻新的春歌。突然，侧上方的山坡上传来簌簌簌刮擦枯枝叶声。急扭头看，一头矮个长身橙黄毛色的动物出现在坡顶。由于它在上风头，根本没察觉我的存在，迈着轻快利落的步子，自东向西，径直向我正上方走来。
狐狸！
我惊呆了，扭着脖子一动不动，那一瞬竟不敢相信，这十年九不遇的幸运居然降临我的头上！
我马上回过神来，全神贯注死盯着这个浑身沐浴在春日阳光下仿佛从天而降的金灿灿生灵。
简直是天降神物！
它火红的毛色在阳光中泛出金黄色光亮，随着它轻捷的行走宛如篝火明亮的火舌活泼泼跳动。下颏及胸口像猴头蘑似的白得耀眼，闪动着一波波明晃晃的反光。金黄与黑褐相间的粗尾巴比它的一半身子还长，斜斜耷拉到地面，尾端有一簇洁白如雪的毛尖。忽竖忽收的三角形耳朵像一对黑蝶，沿平行路线扑闪扑闪缓缓飞行，在矮树丛里时隐时现。四条黑黝黝的短腿灵便地迈着小步，带动颀长匀称的身体无声前行，仿佛一朵贴地拂过的熠熠红霞，微微起伏、盈盈浮动……
它嗅到了松鼠的气味，猛地停下脚步，仰头向斜倚在一棵树上的倒木尽头看去，双耳耸立前倾，鼻子在树干嗅嗅，双眼直视上方，抬腿踏上斜倒木，猫一样全身匍匐，悄悄上行三步，又停下来，再次抬头嗅闻空气并向上方探望。它刹那间一动不动，抻脖抬头，双目直视。这时的它，宛如从森林哺乳动物中精挑细选的举止最优雅的模特，身披闪烁着金橙色光辉的毛皮衣，专门为我登上舞台，摆出一个捕猎动物仰头窥伺猎物的典型姿态。
老天爷，狐狸真美！
轻轻取出望远镜，它的整个侧脸清晰呈现眼前：湿润乌黑的圆鼻头，长尖吻，鼻梁上的浅毛区亮黄橙色，上唇边缘用画笔勾勒似的，从鼻头沿唇线至下颏描出一条前扬后凹再扬的雪白曲线。正是这条在嘴角处上翘的曲线与微眯的眼睛搭配，使它的面部给人一种笑眯眯又透出狡黠意味的典型印象。下颏亦现纯白，似乎专为衬托这抹微笑而生。前眼角下方沾黑，在鼻梁与脸颊的凹处形成一抹圆括形暗褐色斑块，这就是老猎人常说的黑色纹眼线。它的底部压在上唇的白唇线上，造成低凹的曲线，使嘴角上翘的笑纹更加鲜明。
相机！我这才想起还背着新买的500毫米长焦。唉，把相机上的广角换上长焦，得用一系列小心翼翼的动作。不知哪一声轻微的磕碰，被驻足聆听的它收入耳谷，倏地扭身从倒木上跳下，似一团棉絮轻悄落地，沿坡顶行走数步，黄澄澄的大尾巴晃了几晃，消失在低洼处。
早年买的一本小书《动物的语言》讲道：狐有本事听见250米以外的吱吱鼠声，在500米距离内可发现在树上飞来飞去的黑雷鸟。狐的听觉特别发达，三角形耳蜗边缘有长长的毛边用来过滤杂音，极端灵活的耳朵能迅速准确定位声音来源及估算声音方向，误差不超过一度。可被辨别声音的频率范围在700~3000赫兹之间。猎物或天敌稍有动静即被它觉察。
我起身沿山坡兜了个圈子，从侧面悄悄接近洼地。一边小心行走一边在心里痛责自己：永远当不了摄影人。刚才那一套笨拙的动作，应当在踏上山路的一刻完成。而我却心不在焉，痛失千载难逢机会不说，还惊走了极其机敏的狐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