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盈请律师帮她拟定离婚协议书,刚搬到办公室住了几天,就听到有人议论她的婚姻出现问题。如果她不是公司的负责人,恐怕那些人早就肆无忌惮造谣生事了。
这时纪盈爸妈又打来电话,非要让她下午和萧建彬一起带孩子去动物园,她知道这肯定是萧建彬在背后捣鼓的结果。
纪盈心中很无奈,更是恨透了萧建彬,巴不得立刻跟他解除夫妻关系,但是现在,她还不能告诉爸妈实情,所以,明知道萧建彬利用他们逼自己让步,她也只能强忍。
纪盈被迫答应了爸妈下午和萧建彬一起带萧晓去动物园,放下电话,她的助理郭佳推门进来,提醒她说:“纪经理,《利江早报》的记者已经到了,他们在会议室等你。”
“好的,我这就来。”纪盈看了眼手表,早上十点整,这位记者还挺准时的。
沈嘉义是《利江早报》的特派记者,他写的一篇报道成为头条,内容是外来打工妹舍己救人险些命丧车轮。报道一经刊出,立刻引起广大市民的关注,不断给报社打电话询问,其中有个名叫阿海的读者,自称是晓惠的男朋友。
沈嘉义决定做追踪报道,但又不能确定阿海所说是否属实,所以在阿海赶来之前,他有必要了解清楚情况,所以决定对打工妹所在公司的负责人就此事做一个简单的采访。
据他了解,在事发当天,这个打工妹的公司负责人曾经到医院探望过她,但是到了医院付清费用之后就离开了。
在这样一个炒作的年代,有些利益至上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挖空了心思都要宣传公司制造好处,机会来临却保持低调的人,如今倒是不多见了,所以沈嘉义对这个公司负责人还是抱有挺大好感的。
他和纪盈的助理约好时间,提前来到公司会议室准备采访,随行的摄影记者陆双拍了几张厂房照片,挑来拣去都不满意,开玩笑说:“看来我的专长是拍人物,尤其是明星和模特,最擅长拍那种回头一笑百媚生的pose,绝对杀伤力十足。”
“说白了你就喜欢美女,不管是回头一笑百媚生,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拍起来都特别有感觉。”沈嘉义拉开椅子坐下来,从背包里拿出录音笔,调试好放在桌上,又打开笔记本看事先写好的提纲。
“沈大记者,还是你最了解我,呵,每次采访你都做足工夫,真是服了你,我还是继续拍我的照片吧!”陆双伸个懒腰,拿起相机走到阳台。
沈嘉义笑了笑没搭理他,看着笔记本里记载的内容,晓惠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纪盈姐姐在哪儿”。护士找到她的手机,打开电话薄,纪盈的电话号码排在第一位。可见,晓惠最信赖的人就是纪盈,在她心目中,纪盈不仅是关心员工的好上司,还是值得交心的好姐姐。
“嘉义,嘉义,原来这里也有美女,看我刚才拍的……”陆双拿着相机兴奋地冲过来,翻着里边的照片要给沈嘉义看,然而话音刚落,走廊上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响,他猜测应该是公司负责人来了,连忙收起相机,朝沈嘉义挤眉弄眼,“待会儿再看,待会儿……”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是纪盈。”
沈嘉义等人刷刷抬起头,看见来人陆双倒吸口气,轻声自言自语:“原来就是她啊……”
“请问,哪位是沈记者?听说晓惠的男朋友要来看她,究竟是怎么回事?”纪盈来回打量着他们,水汪汪的眼睛明净清丽,像是雨后绽放的百合。
看到她的瞬间,沈嘉义的头脑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失神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梦里交织着各种画面,褪了色的回忆恢复原先的光鲜,支离破碎的片段逐渐连接在一起。
陆双和沈嘉义搭档多年,看他这样失态还是头一次,冲他使眼色完全没回应,为了报社名声着想,只能一边偷偷在桌子底下踩他的脚,一边撑着场面干笑着介绍:“他、他是沈嘉义,就是此次负责采访你的记者……”
其实他更想说不认识沈嘉义,但好歹兄弟一场,就算丢人也得讲义气。
“你好,沈记者。”纪盈看了一眼沈嘉义,对他的印象还不错,长得好看的男人总是不会惹人讨厌。
见他没反应,纪盈以为他紧张,就倒杯茶递过去:“没关系,你尽管问好了,我知道什么都告诉你。”
“谢谢……”双手紧握温热的茶杯,飘到半空的思绪终于回来了,沈嘉义看着她精致的容颜,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于是匆忙放下杯子,打开录音笔。
“晓惠的事迹一夜之间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她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所有关心她的朋友都松了口气。纪经理,身为天韵服装公司负责人,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员工,是不是有什么独到的心得?”
“哪有什么心得……”纪盈笑着低下头,白皙纤细的手指撩起垂落的长发挂在耳后,“这些女孩子外出打工都不容易,我照顾好她们,她们的父母就不用担心了。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还是聊聊晓惠吧!”
“好的。”沈嘉义为了采访这个公司负责人,特意让人查过天韵服装公司的资料,但是还没来得及看。
原来这家公司是一个叫纪忠柏的人创办的,从五十平米的民租房发展到占地五百亩的服装厂,用了不到十年时间。纪忠柏勤恳经营,服装质量有口皆碑,但他不擅长品牌推广,所以公司规模不及实力相仿的竞争对手。
但不知因为何故,纪忠柏却在公司刚刚起步的时候就退了下来,继承家业的不是身为长子的哥哥,反倒是纪盈这个专修表演专业的妹妹。哥哥去当了大律师,而妹妹则放弃进修表演专业,全心全意打理起了公司。
沈嘉义翻过这一页,对她的经历感到有些遗憾,但是脑海中的画面却拼凑得更完整了。
不过刻意他不能让自己多想,得集中精神投入到工作中。
“纪经理,晓惠有没有告诉您,她有一个叫阿海的男朋友?”沈嘉义看她微微皱眉,随即补充说,“您也知道,晓惠现在还处于观察期,医院方面不希望有人打扰。”
纪盈点头表示理解:“阿海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陌生,但是我听晓惠说过,有个男孩子很喜欢她,不过他们后来没有在一起。”
“那就是说有这回事,至于阿海是不是晓惠说的那个人,还得再调查一下。”
“其实,他们分手的原因,我都知道,阿海要是来了,我可以去见他。”
“这倒是个好办法,如果阿海真是晓惠的男朋友,那么分手原因他肯定能说得出来。”沈嘉义鼓起勇气看向纪盈,“阿海应该会先联系我,为了证实他的身份,您能先告诉我他们分手的原因吗?”
“嗯,可以,晓惠从小没有爸爸,是妈妈独自把她带大,家庭条件比较困难,所以男方家长不同意他们来往。晓惠自尊心很强,她宁愿辛苦打工,也不想给妈妈添负担。”
“因为家长不同意而分手的话,那么他们之间应该还有感情吧,所以阿海看到报纸才会联系我想要来看她。”沈嘉义想起阿海说过的话,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也许我该相信他,因为他说过,他要带晓惠远走高飞,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远走高飞?果然是小男生说的话!”纪盈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是盛开的太阳花。
她的笑容有种温暖人心的力量,沈嘉义看得入迷,他曾经以为再也看不到这个笑容。
“沈记者,你采访过这么多人,你相信爱情吗?”纪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容一闪而逝,轻轻叹道。
不知道是不是沈嘉义的错觉,他感觉到她眼底隐隐有哀伤。
沈嘉义莫名有些心疼,他默默地注视着她的双眼,感觉整个人都要被吸进里面去,连语气都放轻了,“你呢?你相信吗?”
纪盈愣了愣,还未回答时,纪盈的助理走进会议室,她迅速掩饰掉眼底所有的情绪,扬起嘴角答道:“当然,我和我老公就是最好的证明。”
纪盈伸手拢了下刘海,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折射出绚丽的光芒,不知道为什么,沈嘉义觉得那道光很刺眼,刺得眼睛很疼,一直疼到心里去。
这时陆双接到一个电话,听了几句,递给沈嘉义:“找你的,你的手机是不是没电了啊!”
“哦,谢谢。”沈嘉义听到同事熟悉的声音,心里的波动渐渐平息下来,忽然,他拿开手机,压抑着眼里的迫切,平静地看向纪盈,“我的同事接到阿海了,纪经理,中午你有时间吗,我们一起吃饭?”
因为晓慧的原因,纪盈倒也想见见阿海,随即点头。
沈嘉义暗暗松了口气,在电话里说:“麻烦你送他到火车站附近的餐厅,对,我们经常去的那家。”
阿海是个朴实的小伙子,笑起来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整张脸的线条都在上扬。爱笑的人通常不会太坏,即使笑容能伪装,眼里的善良也是骗不了人的。
他的确是晓惠的男朋友,准确地说,应该是前男友。
半年前他们已经分手了,不过阿海不肯承认这个事实,他认为晓惠还喜欢他,只要给他时间,他一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结婚却涉及到两个家庭,阿海和晓惠住在同一个镇上,从小就在一起玩,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直到阿海带晓惠回家,告诉父母他们要结婚,大人们才明白小孩子过家家终有一天也会当真。
两个孩子交朋友无关紧要,但是谈婚论嫁就得从长计议了,晓慧聪明漂亮,娶回家做媳妇谁都乐意。只是晓慧家出了名的穷,她的妈妈前几年还能去工地干活,现在身体垮了,待在家里根本没钱赚。
俗话说救急不救贫,这种亲家实在要不得,说白了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小两口结婚生孩子,本来就有一大堆的事,谁有精力照顾晓惠妈妈,她要是生病住院,重担全都落在阿海身上了。
做父母的都有私心,别人家的孩子再好,也不值得自己的孩子吃苦受累。阿海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结婚,当着晓惠的面,说话不留半点余地。
晓惠一气之下外出打工,和阿海断了联系,阿海不愿意分手,无奈一片真心无处表白,想要离家出走又怕晓惠回来,直到他看到报道才终于知道心上人身在何方。
阿海不停拨打报社的热线电话,打了几十个电话才找到沈嘉义本人,不等沈记者答应见他,自己就连夜从老家赶来了,因此,才有了他们此时相见的时刻。
“沈大哥,谢谢你听我发这么多牢骚……”阿海说完,喝了一大口水,感激地对沈嘉义说道。
他需要沈记者这么敬业的听众,同样的话自己不知不觉说了好几遍,也没见他流露出丝毫不耐烦。
“我欣赏你的勇气,祝你和晓惠有情人终成眷属。”沈嘉义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都没怎么听,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会儿就要过来的纪盈。
“谢谢,太感谢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阿海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晓惠已经答应嫁给他了。
“那个,沈大哥,我想上个厕所。”阿海双手扶着桌子,弯腰站起来东张西望,心想大白天也点灯的餐厅光线就是不好,他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看见那座水池了么?绕过去往右走几步就到了。”沈嘉义为他指明方向。
“知道了,沈大哥,你坐会儿,我马上回来。”
沈嘉义笑着点头:“别着急,有个朋友在外面打电话,估计还得等一会儿。”
阿海说过,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外面的世界充满诱惑和危险,他更愿意待在老家种地。但是为了心爱的人,他不怕危险,哪怕是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她。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爱能化腐朽为神奇,也能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沈记者,阿海呢?”纪盈突然出现,像是从他的梦里走出来一般,娇美的容颜,温柔的声音,所有一切都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
“他去洗手间,稍后就到。”沈嘉义尴尬地挤出一个微笑,“纪经理,请坐,你喜欢吃什么,我叫服务生点菜!”
“你的同事走了吗?只有我们三个人吃饭?”纪盈脱下米白色风衣,坐在沈嘉义对面翻看菜单,“不如等阿海来了一起点,我就要份商务套餐……”
“他和陆双还有工作,先走一步,纪经理,我请你吃饭,不用这么节省。”沈嘉义随口说了几个菜名,服务生连忙记下来,请他们稍等片刻。
“看来沈记者打算私人掏腰包了。”纪盈跟他开玩笑,眼睛微微眯起来,她穿着浅紫色修身连衣裙,精致的桃心领衬托出她纤长白皙的脖颈,贴身的剪裁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曲线。
沈嘉义看得口干舌燥,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匆忙移开视线,免得被她发现什么。
“抱歉,事先没有跟你商量,我就带阿海来见你。”沈嘉义抬眼看她,“纪经理,你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纪盈摇头:“不会,你准备什么时候带他去见晓惠?”
“医生说晓惠的情况还不稳定,我打算过几天再去看她,阿海知道她没事,已经很高兴了,没有强求。”
“照你这么说,我也觉得这个阿海不是冒充的,他关心晓惠多过自己,我们不该怀疑他。”
沈嘉义低头苦笑:“我好像已经习惯了怀疑,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习惯……”纪盈垂下眼,喃喃地重复着,“人有时候害怕改变,不如学蜗牛躲在壳里,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如果改变带来的结果是好的,为什么不愿意尝试,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沈嘉义说道。
纪盈苦笑,“就算结果是好的又怎么样,以牺牲自己最在乎的东西为代价,应该没有多少人愿意尝试。”
“话也不能这么说,有得必有失,关键在于你想得到什么……”沈嘉义想跟她讨论下去,但是阿海的出现打乱了他的思绪。
“阿海,这位就是纪经理。”沈嘉义站起来,介绍他们认识,“纪经理平时很照顾晓惠,住院费用也是她支付的。”
“纪经理……”阿海用力握住纪盈的手,激动地大声说,“谢谢,太感谢了,这下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是晓惠的救命恩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纪盈的脸红了又红,难为情地抽出手:“阿海,别这么说,晓惠是服装厂的员工,我有责任照顾她。”
“不管怎么说,你都对我们有恩,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纪经理,我和晓惠都会报答你的。”阿海的热情无可抵挡。
眼看纪盈就要招架不住了,沈嘉义忙拉着阿海坐下来:“沈经理赶来见你,还饿着肚子呢,少说两句,快吃饭吧!”
饭后,沈嘉义送阿海回去休息,得知纪盈没有开车,他没来由地高兴起来。
“纪经理,上车吧,我先送阿海回宾馆,然后送你去公司。”沈嘉义表面上看起来很轻松,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唯恐她会拒绝。
“我不回公司了,下午要去爸妈家。”纪盈拨打萧建彬的手机没人听,只好给他发条短信,问他人在哪里。
沈嘉义等她收起手机,才说:“那我帮你叫辆车,这会儿交通高峰期,不好打车。”
这回轮到纪盈不好意思了:“要是方便的话,你能载我一程么,过了天桥我再打车。”
如果不是萧晓吵着要见萧建彬,纪盈根本不想和他说一句话,而且他嘴上嚷嚷着不想离婚,但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一点都没有身为父亲的自觉。
明明约好了一起去接萧晓,他居然又要爽约,看来他心里确实没有孩子。
纪盈觉得自己说的没错,萧建彬不配做萧晓的爸爸,以前她为了孩子,总是勉强自己在这段婚姻里坚持下去,现在想想,她不仅天真还很愚蠢。
“好啊,当然可以。”沈嘉义帮她拉开车门,看着她上车,随后飞快地钻进驾驶室。
纪盈和阿海坐在后排,沈嘉义时不时从后视镜偷看她一眼,因为怕被发现的心理,他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感觉就像做贼一样。
眼下已是入冬,车厢里空调开到常温,按理说不会觉得热,沈嘉义却总觉得浑身都在冒汗,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红得像刚喝过酒。
他暗中苦笑,自己都快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怎么还像小男生一样手足无措。
其实沈嘉义平时不是这样的,虽说不是职场交际高手,但也能做到知分寸懂进退。为什么偏偏在纪盈面前一再失态,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别看我只是一只羊,羊儿的聪明难以想象,天再高心情一样奔放,每天都追赶太阳……”
纪盈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欢快的旋律像一张网将沈嘉义的心猝然收紧,现实的冲击让他的幻想瞬间破裂。
这首动画片主题曲明显是时下孩子的最爱,她的孩子应该也不例外,他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却忽略了她早已结婚,并且家庭美满。
她爱她的丈夫和孩子,沈嘉义忘不了她之前那个幸福的笑容,美得令人眩晕,痛得让人心碎。
他自嘲一笑,人啊,有时候就是这么贱,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偏要胡思乱想,险些害得自己陷进去。
“晓晓,妈妈过会儿就去外婆家接你……嗯,爸爸也去动物园……好,给你买小火车……”
言语之间充满母亲对孩子的宠爱,听到纪盈温柔的笑声,沈嘉义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强迫自己释然。
她是自己喜欢过的人,她能得到幸福是最好的结果,他实在没有理由纠结。如果他们没有重逢,他的心也不会蠢蠢欲动,短暂的相逢只是一场梦,而梦总有清醒的时候。
阿海下了车,频频向纪盈和沈嘉义鞠躬,一声声说着感谢,后退着走到宾馆门口。沈嘉义朝他挥手,祝福他早日追回心爱的女孩。
纪盈遥遥看着阿海满含爱意和憧憬的表情,突然打开车门走下去,大声说:“好好待她,不许辜负她!”
阿海怔住了,几秒钟后他深深地弯下腰,再次抬起头,眼里充满着坚定:“盈盈姐,我会的,我和晓惠一定会好好过。”
纪盈听到他的保证,再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禁有些哽咽,她挥挥手示意他回去,阿海一步三回头走进宾馆,纪盈却还是没有上车,她背对着沈嘉义,看不清此时的表情。
沈嘉义看到她的双肩在轻微颤动,不禁愣了一下,她是在哭吗?
他拿着一包纸巾下了车,走到她身后却又犹豫了,女人天生多愁善感,她们需要更多疼爱呵护,只是生活往往身不由己,即使拥有幸福的家庭,或多或少也有些不如意。有些事情只能藏在心底,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不能敞开心扉,反而在陌生人面前,她们可以毫无顾忌做回自己。
也许阿海和晓惠的故事触动了她的心,就像一本催人泪下的小说,读到伤心处也会愁肠百转。他不知道她的伤感来自何处,但他知道她不需要打扰。
沈嘉义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他想安慰她,却又无能为力,对她来说,他是个不相关的人,他只能用这种方式陪伴她。
单调的铃声打断漫长的沉默,纪盈从伤感中回过神来,看了眼手机屏幕,按下接听键后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到了吗?你先上楼陪爸妈坐会儿,我很快就到。”
对方简短地说了两句话,纪盈刚刚挺起的肩膀又耷拉下来:“不用解释了,我自己带晓晓去动物园。”
纪盈挂上电话,平复了一下呼吸,转过身见到沈嘉义就在背后,吓了一跳,但是也没有多想,笑容有些疲惫道:“沈记者,等晓惠的身体好些,我们再联系!”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沈嘉义才不放心把她一个人丢在大街上。
“不用了,不顺路的,已经耽误你这么久……”纪盈尴尬地笑了笑,刚刚自己情不自禁在大街上掉眼泪已经足够让人看笑话了,她实在没好意思再跟沈嘉义继续相处下去。
“没关系,我现在没什么事,纪经理,上车再说。”
沈嘉义语气很坚持,纪盈见推辞不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她报出父母家的地址,那种老小区位置偏僻,原本还担心沈嘉义不熟悉地形,没想到他问也没问就抄近路开过去了。
用他的话说,跑新闻的记者不用培训,直接就能上岗开出租车,他们熟悉城市里的每个角落,如何缩短路程节约时间也是必修的基本功。
“做我们这行的,时间就是生命,谁第一个赶到现场,谁就能抢到第一手的新闻。”沈嘉义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朝路边检查证件的交警笑着挥手,看着后视镜中的纪盈,意味深长地说,“幸亏那天我听医院的护士提起你,不然我们也不会见面。”
纪盈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她对沈嘉义一无所知,根本没把他和记忆里的某个人联系起来。
“不瞒你说,在你之前有几个记者找过我,我都没有接受他们的采访。如果不是阿海,我想我也会拒绝你。”
“看来我应该谢谢阿海才对,没有他,我做不了跟踪报道。”沈嘉义爽朗地笑起来,“还有你,纪经理,谢谢你愿意相信我,没把我当成信口开河的家伙。”
纪盈笑了笑,“我看过你写的那篇报道,字里行间充满诚意,我相信能写出这种文字的人,心地也是好的,不会混淆黑白不负责任。”
“原来你对我有这么高的评价啊,说一个男人有责任感,就是对他最好的褒奖。”听到她说的话,沈嘉义心中暗喜。
没想到纪盈闻言却又开始沉默,眼看气氛要冷下来,沈嘉义赶紧佯装轻松,找些无关痛痒的话聊起来:“我认为大多数记者都是为了追求真相,而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每个行业都有几个反面教材……”
“人人都想知道真相,但有时候却又害怕知道,唯恐真相会让自己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最后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纪盈看向窗外,眼神哀伤而又无奈。
沈嘉义愣了下,想起纪盈在餐厅说过的话,继续他们的讨论:“变化也有可能是好的,说不定可以帮你摆脱过去所有不愉快,太阳升起的时候,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
纪盈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可是,被家庭束缚的女人,又能逃到哪儿去呢,我只能告诉自己顺其自然,总有一天都会好起来的。”
“这不是顺其自然,而是自欺欺人。为什么不逃离这一切,你要忍受到什么时候?”沈嘉义再迟钝,也从她的话里感觉到了她在婚姻里的痛苦了,看来她之前的幸福都是伪装出来的。
被人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纪盈睁开眼,对上了后视镜里沈嘉义的眼睛,她愣了愣,顿时有些迷茫,她怎么好像在哪见过这双眼睛……
回忆的画面里找不出结果,纪盈便把这个疑问丢在脑后了,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对不熟悉的人,你说话都是这么直接吗?”
沈嘉义握紧方向盘,心里百味杂陈:“我对你说的都是心里话,所以不用拐弯抹角。”
“为什么对我说心里话?我们刚认识不久……”纪盈有些惊讶。
“因为……”沈嘉义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被理智取代,“因为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人,你值得过更好的生活。”
“特别?我有什么特别?”纪盈低声苦笑,如果他知道她是一个婚姻失败的女人,应该就不会这么说了。
“你、你很善良,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不该委屈自己……”沈嘉义都感觉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了,他的脸颊烫得像火在烧,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人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管在别人眼里是对是错。”
纪盈听了他的话,在车上久久不语。
回到报社,陆双一边翻看照片一边数落沈嘉义:“你今天很反常啊,是不是见到美女脑袋短路了?应该不至于吧,你女朋友也是台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我要赶稿,不说了。”沈嘉义没心情跟他闲扯,纪盈明媚的笑容总是挥之不去,如同那些复苏的记忆,在他脑海里深深地扎了根。
十三年前,他还是少不经事的初中生,中考在即,踢球打游戏照样不误,仗着自己那点儿小聪明,考试前几天临时抱佛脚,通宵夜读死记硬背,居然让他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不过,这也意味着他快乐逍遥的生活从此终结。
初中时的玩伴大多进了技校职高,起初还叫他一起玩,后来陆续谈起了恋爱,就都围着女朋友转了。约好周末踢球,不是被放鸽子,就是半途而废,偶尔来个聚餐,还都带着各自的公主,当众献媚嘴甜如蜜,恨不能向全世界炫耀他们的幸福。
沈嘉义痛惜好友沦为任人使唤的奴才,痛批他们见色忘友,但是这帮朋友心甘情愿被人奴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老师家长怎么管都管不了的问题学生,落在女朋友手里,竟都变成了温顺听话的三好少年。
被冷落的沈嘉义,冥思苦想也想不通,好哥们的义气全跑哪儿去了,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板都没长结实,还好意思说一切都是因为爱情。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繁重的课业压力也容不得他多想。
既来之,则安之,爸妈还指望他考清华北大呢!
感觉这种东西,想要的时候求也求不来,一不留神却又自己跑出来了。
每年一度的校庆,按照惯例,初中部和高中部每个班级都要表演节目,沈嘉义所在班级男女比例悬殊,班长副班长文艺委员都是女生,一致通过表演舞蹈《采蘑菇的小姑娘》。其实她们乐意采蘑菇还是采野花,都不是沈嘉义关心的问题,但问题是,他也有份参加。
身为全班最高最帅的男生,理应充当护花使者,可是要他面目全非扮作一颗不老松,他就完全不能理解了。采蘑菇而已,又不是摘松子,森林里那么多树,为什么偏偏是不老松。从那时开始,他就猜不透女生的心思,也许男生女生原本就是来自不同世界。
纵使他有万般不情愿,最终还是头顶几颗菠菜腰系一根海带上台去了,女生们笑得花枝乱颤,看到她们眼里的得意,他终于明白,男生长得太帅并不是件好事。等待上场的半小时,将是他永生难忘的煎熬,但他没想到,这种煎熬来自另一个女生。
排在他们前面演出的是高三年级的学生,话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演了一年又一年,稳稳占据最受欢迎的节目前三名。听说节目成功的关键在于祝英台,只有校花级别的女生才有资格出演,百分之九十的男生都是为了看校花而来,剩下的百分之十名草有主心有所想也不敢说。
所谓校花,大多言过其实,沈嘉义和同班男生跟踪过几个校花,远看背影无限美好,一看正面调头就跑。他时常想,他心目中的美丽女孩,现实中可能并不存在。
“梁山伯”结结巴巴背着台词,他的演出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就在台下观众打算放弃的时候,“祝英台”不负重望燃起男生眼里的火花。她和沈嘉义擦肩而过,留下令人惊艳的侧影和淡淡的白兰清香,沈嘉义只觉心头一震,像是心里藏着沉寂已久的火山,不安分地急待爆发。
“如果可以,我宁愿不曾与你相识、相知、相惜、相恋,那么今日,就不会伤你的心,伤我的情。今日,或许你别娶,我另嫁,都各有自己的归宿……”耳熟能详的对白,听起来格外与众不同,温柔动听的声线如同清泉流淌心间,带走所有尘世间的纷扰,只留一片清新宁静。
沈嘉义的目光舍不得移开那抹俏丽的身影,虽然没有看清楚她的样貌,但他还是不由自主被她吸引。
“祝英台”和“梁山伯”诀别,她转过身的刹那,眼里有泪光闪烁。她的五官精致姣好,略施脂粉更添秀美,那种柔弱无助的感觉,瞬间攫住沈嘉义的心,他当自己是她的“梁山伯”,他才不管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要带她远走天涯相伴一生。
要不是班长眼明手快拉住他,舞台上就会出现一颗突兀的“不老松”,影响观众情绪的沈嘉义,铁定会被瓶瓶罐罐砸得鼻青脸肿。
好不容易等到“祝英台”回后台,沈嘉义鼓起勇气走上前对她说:“学姐,你演得太好了,将来你一定能做演员。”
“谢谢……”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那双剔透晶莹的眼睛波光流转,美得令人窒息。
沈嘉义听人叫她“纪晴”,她像黄莺一样飞走的时候,他努力记住她的名字,纪晴,纪晴……
他将她的名字牢记于心,她却对他毫无印象,每次在校园里遇见,他在她眼里,都只是个陌生人。他确实不该奢望什么,她记得的,恐怕只是那棵滑稽可笑的“不老松”。
喜欢一个人,却不敢向她表白,他只能做她的影子,默默地守候在她身边。他觉得靠近她,都是对她的亵渎,她就像是高高在上的女神,而他是泥土里卑微的小草。
直到高考放榜,他才后悔没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她考上了省城的艺术院校,也许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记得他。她拿着录取通知书,笑容比阳光灿烂。他喜欢她的笑容,只是那一刻,却觉得太刺眼。
他把记忆里的她画下来,不停地画,画她不同的表情,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留住她的脚步。无论结果如何,这场暗恋都是最美好的回忆。后来,他考上一所名校,毕业后放弃了留在北京工作的机会,来到她来过的省城。
时光如梭,一晃就是六年,他习惯了昼夜颠倒的生活,也适应了各种人际关系,到了成家的年纪,像别人一样谈起恋爱。经过多年的磨砺,梦想早已离他远去,梦中牵挂的人渐渐了无痕迹,所有过往沉落心底,染上层层风霜。
纪盈,原来她叫纪盈,他一直记错了她的名字,这个错误就像现实一样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