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她要说什么呢?质问她?问她为什么要写了那本书吗?问她为什么要和她的父亲再见面吗?可这见面竟然是自己一手促成的。真是荒唐啊。
婉如坐在高铁上心绪万千。又想起施玮来。换个时光,那余心悦不就是自己吗?可是为什么又对她恨得真切。人真是自私啊,世界上哪里有感同身受这回事。维护母亲,才是我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年夏住在附近,早就坐在餐厅里等婉如。她依然选了二楼临窗的地方。婉如从楼梯上来的时候她便向她招呼。婉如吃惊了一下。
“你认得我?怎么会?”婉如向来心直口快。
“你就是婉如吧。你好,余年夏!”她向她伸手,婉如只好礼节性地握了一下。
“坐下吧。累不累?从车站过来有段距离的。真是辛苦你了。”
原来她叫余年夏啊。娥眉淡扫,淡橘唇色,嘴角轻扬,看上去明媚恬静,可眼神里却透着倔强。婉如一直酝酿的怒气消了一半,迟疑着坐下。可转念又在想着怎么开口质问她的事了。
“你跟小时候没怎么变。只是大姑娘了,好看许多!”她笑着说,讨好似的。
婉如突然想起那张照片来。江边的那张照片。她和婉兮两人。
“饿不饿,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没能事先帮你点。抱歉啊!”她歉疚地说。
“哦没关系。我随便点些好了。”婉如翻着菜单,努力地平静下来。
“听说你在南京工作。喜欢南京吗?”等待中,年夏找她闲谈起来。
“嗯。我在南京读的书。和你……一所学校。”婉如又绝望起来。
年夏一愣,这个他没有告诉她。听婉如说了,又不觉心酸。
“真好呢。婉兮呢,她在哪里,她好不好?”
“嗯。她在江市,有两个小孩。我妈……帮她照看。”
菜上来了。两人心不在焉地吃了一些,便停了下来。“那张照片,江边的合影,我爸挂在客厅显眼的地方,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拍的好。可是现在,呵!”婉如冷笑一声,年夏觉得脊背发凉。
“不是那样!婉如!你和婉兮、你妈妈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一点,请永远永远不要怀疑好吗。如果因为我的小说让你误会什么,那我成了罪人了。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婉如。”她激动起来。
“可你才是我爸最爱的女人,不是么。”婉如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生命里有一些是比爱更重要的事情。比如你,你妈妈。你们都比我重要。你能懂吗?”她急切又温柔地望着婉如,生怕婉如会不能够理解。
“我懂。可我也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爱都是自私的,难道你能免俗吗?”她终于质问她。
“爱是自私的,可是行为不能。这也是我忘不掉你爸的原因。他是一个真正的好父亲。你跟婉兮都是幸福的孩子。而我,我对世筠,我觉得我也算称职的。”她眼里泛起一层水雾,可是当着婉如的面掉泪又觉得十分难为情。她不能在她的面前扮演一个爱情的受害者来博取她的同情。这让她觉得可耻。
可是没想到,婉如却突然哭了。“可我妈……该怎么办啊。她一直以为我爸这辈子只有她自己啊。”她平静了一下,说,“她会崩溃的。我当时就要崩溃了。我看过你的书,像做梦一样。我犹豫了好几天才跟我爸提。我本来打算永远不提的,就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样。可我忍不住,就像一根刺横在心上,我得去拔了它,不管有多疼。我就去问了。看看他,现在那样子,我真恨我自己!”
“婉如!不是你的错。都是我不好!我太自私了!”年夏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你不用再说这些了。其实,我能理解。我这几天一直在努力地去恨你,可到头来自己都不清楚要恨你什么。你想在老之将至的时候陪着他,这些,我都能理解。”婉如静静地说。
“婉如,谢谢你!真的,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你能这样对我。我……特别感动。”年夏心里颤动着,努力控制着情绪。她多么不想在婉如面前如此失态。
“听爸说,世筠在国外?”婉如看着此时的余年夏,心里一阵悲哀。她不想再跟她继续这样无奈的话题,转而聊起了世筠。
“嗯,是的,现在是高二了呢。他心特别高,总想着要去普林斯顿大学。我总担心他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年夏又微笑起来。
普林斯顿?施玮倒是在那读了很多年。不过婉如此刻没有心情跟年夏谈这些。
“你比我坚强。也比我勇敢。”婉如望着她说。
年夏不是很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但她感到,婉如对她已经没太多敌意了。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我爸过几天要回家了。他……哎,可能会跟我妈提。你打电话那天,我在。”婉如一直盯着她。
此时的年夏又紧张又难为情。她想听婉如说起,又害怕听到。从婉如嘴里说这些,真是一件残忍的事。她惴惴地不敢直视婉如。
“婉如……你能这样,对我真的是莫大的安慰了。这么多年以来,我虽然有家庭有孩子有好朋友,可是我知道自己始终隅隅独行。是我自己执着太深,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怨言。今天见了你,让我……哎,又羞愧又温暖。”
婉如看着因为她而变得忐忑不安的年夏,忽然悲从中来。
詹斐君不安地望着回来的婉如,欲言又止。婉如回来好一会儿了,只字不提和年夏见面的事,只顾着张罗几天后让詹斐君给妈带去的东西。折腾了半天她终于停下来,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捧在手里。
“嗯……见着了么?”他忍不住问。
“爸,你知道吗,最难的人现在是我。你让我说什么呢,我感觉我说什么都好像不大对。可是你如何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她艰难地说。
“婉如,你觉得爸算不算一个好父亲?”他听了她的话,心里明白了许多。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们一直这样认为。老爸,我很骄傲自己有你这样的爸爸。真的。从前是,现在也是。”
“爸爸以前所有的日子都是为了你,婉兮,还有你妈活着,爸爸觉得那样很安心,也很幸福。即使是认识她以后,我也是觉得和你们在一起我是最幸福的。你们长大了,慢慢地,有了自己的生活。爸爸开始觉得孤独,想起以前来。我回忆了很多很多过去的时光,发现记忆里只有你,婉兮和你妈妈,唯独没有我自己。可是当我回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模样,我在开心,我在生气,我在悲伤,我在后悔。等等之类所有关于我自己的记忆。那就是埋藏在深处的我自己啊。婉如,你能体会到吗?”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有这么一个机会,他能够这样敞开心扉,向自己的女儿说起这些心情。然而他感觉婉如已经可以理解他了。
“余年夏,她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她有数都数不清的缺点。可是我在她面前总是理直气壮,我对她笑,对她发脾气。她就是不走。每次走掉后,就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一样,又将她拉了回来。婉如,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这么一个人吗。不见得。我的人生已经过去大半了,如果我想要过自己的生活,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自私啊?”
他一字一句地倾诉,婉如静静地听。
詹斐君回江市的时候,婉如让他带上那本书,他说“不带了,怪矫情的”。可是没过几天,詹斐君和舜华一起来了南京。婉如偷偷发信息给年夏:“很抱歉,你能不能来南京一趟,我妈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