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夏怎么能不紧张呢,对于兰老师,她知之甚少,完全不清楚她的性情所在。现在她要求见她,也是情理之中,终究要面对的,对不对?该来的总归要来。谁要她自己像飞蛾扑火一样奋不顾身呢?所以不管她任何要求都可以答应,她说任何难听的话甚至骂她羞辱她都要接受,能不能做到?能。
她一路上胡思乱想,拼命给自己打气。这是她此生以来将要面临的最艰难的会面了。好像她的前半生都在为了等待这一天似的。
兰老师来了。那一定就是她,她径直向她走来,因为她告诉了她桌号。她个子很高,快有170了吧。她穿着黑色的大衣,很是端庄,身材衬得那样好。她面容清秀,有老师那种特有的安详,她头发很黑,烫了小小的发卷,完全扎了上去。等舜华坐在她对面的时候,年夏感觉要捂住心口才能不让心直直地蹦了出来。
她要怎么跟她打招呼,说些什么。年夏一向引以为傲的交际能力顷刻间化零。她傻傻地愣着,大脑一片空白。
可是舜华却微笑着说:“你是年夏吧,真是呢,跟照片上几乎没变。只是头发短了些。”
“啊,是我,余年夏。你好!”她朝舜华使劲点头。
“你怎么不点东西喝啊。你想喝什么?”舜华把面前的菜单递给她。
“哦不用,我随便叫个咖啡就行。您先来吧。”她把菜单推给她。
“好的,呵呵。我喝茶。哦南京雨花茶。”舜华指了菜单给服务员看。
“嗯嗯,明前的雨花茶不错。我尝过的。”她慢慢放松了神经。
“是啊,听婉如说你在南京待过蛮久。不过,苏州也是个好地方的。”舜华微笑着说。
“各有各的优势吧。不过南京毕竟是省会,文化方面还是浓了些。婉如就在文艺出版社吧,真好。这是我年轻时候想做的职业呢。你把婉如教育的很好。”她很真诚地说这些话。她现在一点也不紧张了。兰老师,好像是个可以交流的人呢。
“也没有啦。听说你有个孩子在美国呢,你也真是不容易,换了我,高低也是不忍心的。婉如她俩上大学之前,几乎没离开过我一天。到现在了婉兮还是离不开我。”
“女儿是小棉袄呢。兰老师,你真幸福,有两个小棉袄。我现在就一直担心,世筠以后不愿意回国,我该怎么办。哎!还是女儿贴心。”
“女儿也操心啊。从小到大都不敢离开视线啊。小学的时候,电视节目乱七八糟的,索性不让她们看电视。上初中就有男生给送花啊,都送到家里来了!搞得我们哭笑不得。上了高中就越来越紧张,特别是到了周末,詹老师都不想让她们出门的,关在家里看着学习。真是一路胆战心惊的。好不容易上了大学了,詹老师也是经常要去学校看她两个的。”
她称他詹老师,可见他们在家里相敬如宾的。
“呵呵,倒是跟我相反呢。世筠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往外推。男孩子嘛,要出去摔打摔打才能长大。我这属于放养,现在想起来,我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啊。”年夏笑了起来。
服务员上来了茶水。年夏依旧喝拿铁。美式太苦,卡布奇诺太腻,只有拿铁是最好的。
“雨花茶真的不错。怪不得詹老师待在南京不走,太舒服啦。”舜华又笑。
“哈,你们俩都很喜欢茶嘛。我偶尔喝而已。”
“可是他还是喜欢你啊。虽然你喜欢咖啡。”舜华望着年夏。
年夏怔了一下,无奈地苦笑道:“他怎么说。”
“年夏啊。你听我说啊。我看着你觉得你是个善良的人,可是有些话我还是要说出来的。”
“嗯嗯。”年夏拼命地点头。
“大概五六年前吧。我就知道你了。我看过你的信,你的照片。到现在还在詹老师的邮箱里。可是他不知道我看到过。哎,那个时候也都过去十多年,我想着早都过去的事了,你也没伤害到我们任何人,我又何必再提及,让他难堪呢。你说,哪个男人结婚后不都有些别的什么小心思之类。可是其实,詹老师他不一样,婉如她俩上幼儿园那会,詹老师正值三十岁左右,风华正茂,旁边就有人叮嘱我,说你家詹先生越来越帅了,让我看紧了些。再接着就有他们单位的同事偷偷说单位好些女孩子追求他,又让我注意着。可是都没有。詹老师每天准时下了班就回家陪婉兮婉如,即使晚上有应酬,都提前跟我打电话,每次也是尽早就回家。对他,我一直都是很放心的。”
年夏听舜华说这些,心里慨然道:都这个时代了男本位的思想还在影响着中国女性。什么叫男人不都有些小心思,难道这是可以容忍的吗?那周绪言呢,这么多年经常在上海出差。不过她从来没有发现些什么。如果有,怕早已是离婚的了。然而年夏此时此刻的角色令她难以启齿跟舜华讨论这些女性问题。
“后来他职位上升,需要全国各地出差。我自己都觉得他实在太难得了。经常大半夜了也要连夜赶回家的。作为女人,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所以那个时候,我看到你的邮件。我也没太放心上。我只当詹老师遇见一个红颜知己啊什么的觉得新鲜,很快就要忘了。主要是那么多年了你们也没有联系过,我更加以为这些事早已石沉大海。
我是断然没有想过你们会再见到了,更加没有想过他对你的感情这样深。深得我都害怕。我就气啊,恨啊,我更加不相信你,你还会这样大动干戈地夺走他。”
“不,我从来都不能夺走他。他是个有思维的成年人。谁都夺不走他。”年夏忍不住纠正她。
“我一激动,用错了词了。抱歉。我不相信他是认真的,我就激他,让他净身出户,他说可以。我欲哭无泪。我又说,她知道你现在身体不好吗,你确定她将来会不知厌倦地照顾你吗,你确定她不会嫌弃你成为她的负累吗?他就不说话了。”舜华停了下来,端起杯子呷了一口。
果然,他就是不信我啊。呵!舜华拿杯子时小拇指也是微微翘起的,和他一模一样。
“这是我最担心的。如今见了你,这担心又强烈了起来。你还这么年轻,这样有朝气,我很难想象你将来不会嫌弃他。对于你来说那是爱情,可是我,我已经没有精力像你一样谈情说爱了,他对我来说,是亲人,是至亲的人啊。”舜华哽咽起来。
“不,兰老师,您在他心里早已是至亲的人!他爱您,他跟我说过,虽然他不常提及您。可是我知道,他爱您,爱这个家的。至于我……我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年夏的眼泪掉出来。
“万一你以后厌了,烦了,觉得不爱他了,开始对他不好,甚至不要他了。对你来说无所谓,可是那样的话是我们整个家庭的灾难啊!年夏,你能理解我吗?”舜华的声音里夹带着绝望。这让年夏感到心惊。
“兰老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们年轻那会不是流行一个故事吗,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马路上做实验,一个闭着眼睛让另外一个牵着过马路。先是女孩闭起双眼,她放心地把手交给男孩,一直让他牵着走到马路对面才睁开眼睛对他笑。然后男孩子闭上眼睛让女孩牵着走,走到一半的时候,男孩听到有汽车经过的声音,吓得立刻睁开了眼。果然,他不信她。可是她信他。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女孩。他以为我是不信他的,那是我故意让他以为的。不然我会成为他的负累了。很多年以前,他牵着我走路的时候,我就想不管他带我此去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会跟他走。如果您相信这世上有至死不渝的爱情,那请您相信我好吗?”
“年夏……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你不要笑我,我仍然有一些不甘心。我是很难想明白这一切的。”
“兰老师,我懂的。这些年来,我结婚,我生孩子,抚养他,等他长大了,我离婚,我又创业。我拼命折腾,小半生忽然就没了。可总有一股力量拉着我,向他走近。魂牵梦绕里都是他。我真的是累极,再也折腾不了了。还有,我并非带走他,更不能夺走他,我只是想请求,能不能给我机会去爱他,陪他,照顾他。而不至于让我的后半生抱着可怜的回忆进坟墓。”
“说起来,我比你幸运的多。我比他大一岁,很年轻的时候结婚了。像你那样对他我也是一见钟情。我对他的感情当然不会比你少。这么多年来,有丈夫的疼爱,子女的陪伴,我一直觉得我是幸福的。”
“您的一生确实比我幸福的多。他对您的感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无可取代的。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也请您放心。”
“作为女人,我想要的我都拥有过了。我还要奢求什么呢。我希望你不要放弃他,不管将来他怎么样。你真的可以吗?”
年夏哭着使劲点头,她没有预想到见了面会是这样,她已经完全失了态,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兰老师让她无地自容,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卑微可笑起来。是啊,兰老师对他的爱一点都不比她少,甚至比她还要深沉,她有什么资格大叫着说让他跟她走!
晚上舜华回到婉如家,望着不安的詹斐君说:“詹先生,您的一生是何其幸运啊。”见他不说话,又说,“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呢。但愿我的担心都是多余。”
“我一生最大的幸运是跟你结了婚,有了婉兮婉如。这些年多亏有你。这一生,我从未后悔。”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如果说我还是想要阻拦你跟她走呢。”舜华哽咽道。
伤害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口了。他喉咙像是被封住了,他望着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舜华,心中满溢的全是慈悲和难过。如若不是余年夏拼了命地来找他,他想他这一生就这样了。如此安静平和的一生,也不是人人都能修来的。
“你打算去苏州吗?”舜华说着这句话,疼得眼泪又往外冒。
“也不一定吧。”
“家里那些房子你肯定用不着了。早年你不是在南京买了几处房产吗,我还是希望你能在南京,离婉如近些。多少都有个照应。”
他听了,更加觉得歉疚。忍不住说:“不用了。南京的房子应该留给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再买一处小的公寓。”
“你说这什么话。我不是那样的女人。”舜华哭得更厉害了。
他去苏州找她。
“余年夏,我现在一无所有了。能给兰老师的都给她了。”
“没事,我可以养你啊。”她泪眼婆娑地说。
“无论健康还是疾病,贫穷或者富有吗?”
“现在只有我肯要你了。请不要讨价还价好吗。”她哭着笑出来。
平江路上,她带他去听昆曲《牡丹亭》,听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又潸然。出来后,詹斐君在书店里选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印有金鸡湖风景的明信片。用钢笔认认真真地写上:詹斐君余年夏今日签定终身,结为夫妇。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詹斐君,2033年5月18日。写完了拿给年夏说:“你也来签个名字吧。”可是她哭得身体发抖,字又变歪扭起来。
那一年,她疯狂地练字,觉得写得不错了,就发给他看: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看了,回她:“好看”。
平江路已经八百多年历史了,古老沧桑的青石板路有些磕绊,他牵着她一步一步耐心地走。街道依旧保持着南宋以来的格局,水陆并行,河街相邻。走在路上,依然听到流水潺潺,头顶绿树成盖。偶尔从街上的茶社里飘来悠扬杳远的古琴声,他和她走着,好像走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姑苏古城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