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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二出河西

公孙敖部所走的南线地势平坦,一路苍原千里,临近的匈奴部落又都在河西春战时退散无几。霍去病和部下分析了半日,着实找不出公孙敖部不能出现会合的理由。

“斥候再探!我军原地扎营,再候两日!”

这回出击,汉军多带了十日的糗糒,却也不能滞留太久。安扎好营地后,赵破奴等几名校尉、军司马趁着无事,便相约去邻近山坳密林内打些野味。

月歌伸长脖子羡慕望一会儿,小声问霍去病:“将军,我可否同去?”自王贲事件后,仲兄有意不让她与众人过多接近,是而她有此一问。

霍去病心知三弟年少好事,总这般拘着也不好,便也欣然同意。只是他不忘对赵破奴和仆多等心腹多加叮嘱,以免再发生上回那样的风波。

仆多嘿嘿点头:“将军最是善射,不一同来么?”

霍去病瞥众军校一眼:“你们尽兴罢,我去了大家都不自在。”

众人大喜,结伴欢呼而去,没了上司的拘束,个个放开手脚射猎,不出两个时辰便满载而归,回转时却见军众在营地里划起了大大小小的鞠场。

赵破奴张嘴便骂:“哪个胆大包天下的令?行军时期还有心思蹴鞠?”待听得是霍去病的示意,各军校面面相觑。

月歌亦心道:仲兄嗜蹴鞠如命,可在这紧要关头如此作为,难免不会为人诟病。上回司马迁都能误解他成那样,再听闻此事,只怕成见会更深了。

仆多却喜得欢叫不已,扔下打来的野味,发足便朝营内最大那片鞠域奔去:“骑了几日马,腿都肿成个卵了,你们不蹴,我可要去陪将军蹴了。”不远处场内人声鼎沸,里头一抹大红身影矫健如游龙,正是那精力永不消退的骠骑将军。

一众人被撩拨得心痒难耐,也径自去了,留下月歌领着小兵清理猎物累得咬牙不已。待烧烤的香气四散,一鞠倏地飞来,打在她身上。

霍去病遥遥招手:“淳于月,下场蹴鞠!”

骠骑将军军令四出,不只月歌,营内兵士竟也被勒令接替轮换,下各处鞠域奔跑。月歌起先累得没好声气:“属下骑马骑得腿都快断了,如何还能陪将军尽兴?”

“越如此,越是要蹴。”霍去病不屑瞥她,“多跑几回,便有精神了。”

月歌心中愤恨不已,但碍于军令只得勉力下场。奔了半刻,却觉浑身活络,因长久骑马发胀的双腿竟然不肿了。她恍然窃喜:“将军此法甚好,去疲解乏。”

可去疲解乏是一回事,体力耗费不能及时补充又是另一回事。汉军所带糗糒不多,为免断炊,兵士们蹴鞠完毕,却不敢多食日限口粮,许多人夜晚饿得难以熟睡。

军阶稍高的如赵破奴等人,去打野味饱肚,自然不用亏待肠胃。各军校食饱饮足,围坐篝火旁自有一番闲聊。男人间的话题,不外乎食色功业,他们不知不觉便聊到了女人身上来。众人都戏言匈奴女傻大粗黑、汉地女柔美细腻,仆多更是啧啧有声:“将军家里那个御婢便是如此,又白又柔,我只见过一眼,至今仍忘不掉。”

高不识笑骂道:“将军的人你也敢惦记?”

赵破奴环顾四周,低下声来:“那却是个命薄的,月余前已病死了。”众人听了免不了唏嘘一番。

仆多失落没多久,又转了个话题:“要说又白又美,谁都比不过匈奴的颛渠阏氏,便是其女祁连居次,也比那御婢白上许多。”一旁月歌正慢慢食着野味,闻言不由对他侧目。

众人起哄让仆多细说颛渠阏氏母女,他最后却涨红了脸道:“当年祁连居次与涉安侯同战伊稚斜,我仅在后军远远见到过……”月歌听了闷笑不已,十分得意。连赵破奴都认不出她,傻愣仆多又岂有这般好眼力?

待众军校将仆多笑骂一番,旁侧的赵破奴方悠悠开口:“那两人我倒是真见过,颛渠阏氏的确名不虚传。只是那祁连居次当年还是个女童,有甚好看?相貌么……”他思索片刻,忽然朝月歌看来,“却是跟月歌有几分相似……”

月歌险些被喉间肉块噎死,忙不迭呕出来,咳嗽连连。

众人一愣,继而哄然大笑。仆多率先指着月歌鼻子,大乐不止:“这小子哪里像祁连居次?就他面上那颜色,便是多涂十斤香粉也赶不上……”月歌被指得心头火起,恨不能缝上他的嘴,于是手中兔腿前送,将他堵个满口严实。

大伙儿笑声忽而弱下,有几人更面色古怪望着仆多等人的身后。月歌察觉有异,回头看去,冷汗霎时冒上来。

丈余外的暗处,霍去病正静静站着,面上神色不明,也不知在那里听了多久。

众军校尴尬起身行礼,顷刻间已作鸟兽散。

仆多大叫晦气,后悔不已:“方才我说得最多,将军可会公报私仇?”月歌则担心赵破奴的话让霍去病对自己产生怀疑。一众人各怀心事,慢慢转至水边。望着清澈山泉,人人都觉得白日蹴鞠后的身体汗腻难耐。

“山坳有热泉,泡着最是舒服。”在赵破奴的提议下,众军校纷纷应和,结伴同去洗浴。

月歌却面色一变,借口尿遁,被仆多笑骂说:“懒人屎尿最多,速去速来,我们等你。”她权衡磨蹭许久,实在耐不过身上的汗腻,于是反了众人而行,来到颇远的一处上游泉眼,探看四下里静谧无声,便脱去衣衫下水。

贺兰山以西,地热颇为常见,池内泉水温热适度,一下便将月歌头面四肢的油彩融去。人惬意地泡在水中,听着幽谷内夏虫长鸣、林鸟啾啾,加上日间在鞠场上耗费了许多体力,她不知不觉便靠着岸石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月已中天,月歌这才惊觉自己已在温泉内待了大半个时辰,她急忙游回对侧的大石,准备上岸穿衣。

方划至泉湾当心,只听哗啦啦一阵水响,眼前有物破水而出。月歌猝不及防,已一头撞上。

那是个未着寸缕的男子,被月歌猛然撞在胸口,当即后仰沉入水里。

月歌方才一瞥之下已看清了那人的轮廓,惊得呛了几口水,忙不迭落荒而逃,不料腕间忽然吃痛,已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那人再次冒出水面,语声凌厉:“甚么人?”

月歌背对着他暗暗叫苦,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男子正是霍去病,此刻他发觉眼前之人体格纤细、肤滑如脂,必是女子无疑,她背上大片雪白肌肤在月辉下尤为夺目。眼见两人赤身裸体同在热泉内,他顿觉尴尬,掌下却丝毫不松懈。

霍去病连声质问,欲将女子扳转过来细细瞧清,可她却死命抗拒。纠缠数轮,终被她挣脱了去,转眼间纤细身影已溜入水中。

其时朗月在天,银辉遍洒,朦胧夜色下眼前一幕不似真实,几乎让人误以为是遇上了精怪化身。

霍去病只觉晕蒙一片,迷茫中喃喃低语:“便是水妖,也要将你逮住!”纵身入水数划,没几下便抓住那具白玉般的身子,用力扳紧。

月歌哪敌得过他的力气?挣扎数回脱不开身,低头瞧见他臂膀正揽在自己胸前,她情急中一口咬下。

霍去病吃痛闷哼,想也没想,侧头亦在她雪白肩颈处狠咬一口。

月歌痛得倒吸一口冷气,这人狠辣远出意料之外!她呛了数口水,欲哭无泪,被霍去病拎起一同冒出水面。不知是水气还是他口鼻呼出的热气喷在她肩颈耳际,流转的暧昧让她轻颤不已。

“说话!你到底是何人?”霍去病警惕未放下,只仍被她侧脸的艳色所惑,欲发力将人扳转过来。不想下腹蓦然大痛,却是被她以肘狠狠击中。等他回神再追,掌中的女子早如一条小鱼儿溜入水底,无影无踪。

霍去病绕着热池方寸之地察探数番,毫无所获。皎皎银辉下,刚才那幕仿佛只是幻境一场。他怔忡立在泉内良久,直至夏虫声残方自离去。

待他一走,月歌从远处藏身的大石后出来上岸穿衣,伸手去颈底摸到一片淡红,倒也不意外,心中愈发明白仲兄绝非怜香惜玉之人。

她仔细拾掇好自己,若无其事回帐。霍去病正靠在毡上出神,许久,他没头没脑地发问:“传说祁连山神将其女赐下给了匈奴,这钧耆水是否也有神女水妖,于月夜现身热泉?”

月歌因心中有鬼,好一会儿才干笑应道:“都是谣传,哪能真有这种神怪?”

“若非精怪,难道真是人?”霍去病若有所思低语,转眼望见她头上的濡湿,“三弟也去了热泉?”

月歌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转身不敢看他:“是……与仆多赵破奴等一同去了洗浴。”

霍去病不再理会她,只望着帐顶怔忡,直至午夜梦乱,自己仿佛掳住了那抹水中艳白,压在身下恣意抚弄。将之转过来时,那团白影忽又化成了数年前的白肤胡姬……

他猛然惊醒,发觉身下湿凉一片,不禁暗骂自己荒唐,生生将这旖旎念头逐出脑海。

再过日余,数拨斥候回返,仍探不见公孙敖部队的踪影,霍去病面上已挂起了严霜。有些校尉、军司马见得两军错期,料想再不能冒险深入匈奴腹地了,不久后大军也会回师汉境。直至骠骑将军召集大伙儿吩咐军务,众人才吃了一惊。原来霍去病竟决定孤军挺进,以迂回路线向北穿越沙漠,意欲绕到匈奴后方出击。

众人面色各异,仆多嚷嚷出大伙儿的心声:“我军干粮倒暂时不缺,只是穿行沙漠至少五日,带的水哪里足够?”

向导则说沙漠内有地下暗河,只是诡异多变,需有经验熟识的人方寻得。赵破奴细细回忆少时经历,亦点头附和:“我亦曾在此时节穿过热幕[注1],知那暗河变道的大致方位。”

唯有月歌默默寻思,那条暗河极为古怪,同一时节也常改好几处道,汉军此行风险不可谓不大。只身旁的霍去病已然拍板,接下去商议具体路线了。

汉军当天便开拔往北急驰,半日后已隐隐地见荒地延绵。又再往西北去不多时,前方入目便是无垠大漠。霍去病令全军就地休息,遣向导同数伙军士去寻泽湖补水。直至夕阳渐落,万骑这才又整装扑入茫茫沙海。

夜间大漠凉寒如冬,却比白日在烈阳毒晒下行军要容易许多。向导参日月星盘,合着司南断定方位指导大军前行。一夜一日过去,部队已入了沙漠内里。

汉军昼伏夜出,第一日倒是顺畅。到次日晌午,全军下马歇息,将士们在马侧以麻布盖脸躲避烈日时,忽然狂风渐起,黄尘弥漫,原本烈日炎炎的晴天霎时变得阴暗。

不少兵士出身匈奴,颇有经验,他们狂喊:“沙暴来了!”

昏昏欲睡的军众被惊醒,纷纷牵马避却狂沙。只是天地茫茫,又从何躲起?有些人瞧着丘背面风沙小些,就想躲去那边。军校们得了向导指示,大声号令:“去迎风坡,藏在马后!”

遥遥天际早传出奔雷巨响,远处更腾起漫天沙墙,随着狂风隆隆推来。不多时,众人周遭已是目不能见物。强劲风沙呼啸扑过,不住拍打人的头面身躯,刮得裸露在外的肌肤生生作疼。

不时有处在丘顶的瘦弱兵士被吹落丘背,向导们大叫:“快快爬上,晚了说不准就被黄沙埋没。”便有几个英勇的军士冲出,合力将同袍拉回沙丘迎风面。

月歌体细身轻,死抓住坐骑已见勉强,忽然一阵狂风扑至,打得那叫满头满脸。她嘴里一口沙未吐出,人已倒被吹出去贴地乱滚,幸得被斜下里伸过的一支铁臂拦腰勾住,方止了去势。

霍去病下手捏她肩背,随即皱眉:“却是怎么吃也不长肉,难怪会被风刮跑。”另一手摸在她腰间,只觉纤细柔软,他人也不由得怔住。霍去病想起那日帐中自己被她无意撩起的身体异样,登时尴尬。

“赵破奴,你拉住他!”霍去病将月歌粗鲁推给旁侧的鹰击司马,扭头暗自纳闷。当世男风虽盛,他却不好这口,只这段日子看着月歌,自己不时会冒出莫名异感,长此以往,叫他日后还如何与三弟相处?

眼见狂沙肆虐无休,霍去病更是烦躁,问左右沙暴多久能止。向导吞吞吐吐,哪里能预测?连赵破奴亦摇头:“不好说,怕是要耽搁半日……”

话未说完,被月歌打断:“方才天有红云,这应是地热引发的沙暴,一时三刻便会过了。”

赵破奴奇了:“你来过此处?”不由多盯她两眼。此时二人头脸近在咫尺,他以前不曾留意,如今却隐约觉着月歌面容熟悉,跟自己脑子里某个影子渐渐重合。

果不多时,身周黄沙缓落,风啸声亦转轻,渐趋无闻。

众军士起身抖落黄尘如雨,抬眼望去,附近地形在沙暴过后完全变样。周遭原有的许多高大沙丘此时已无影无踪,化为一片平坦,而远处则鼓起绵延沙山,无穷无尽。糟糕的是,狂风过后不见晴天,更无从参日取得方向。

趁全军休憩,郎将取出司南,与向导一阵研讨,这才摸清了大致方位,队伍于日落时分继续前行。饶是如此,汉军仍被沙暴多耽搁了小半日。如今三天过去,军众囊中的清水已所剩无几。

到得第三日晚间,汉军终于停下在一处荒地歇息。向导和匈奴籍兵士领着大伙儿在沙地上挖了许多大坑,铺上牛皮,又垫些石头之类的光滑重物。这是大漠里取水的法门之一,天亮前便能储到空气里冷凝出的水。

只是有些军士毫无经验,在晚间倚着荒地附近的红柳和胡桐[注2]入睡。这一幕被巡视的骠骑将军一行瞧见,月歌和仆多等几个上前将那些人踢醒:“热幕内生草木处皆有毒虫,被咬了军医可治不好。”示意手下拿火去燎,便有密密小虫自树根爬出,看着极为瘆人。军士们这才知道厉害,离了灌木远远躺倒在沙地上。

即便如此,一夜过去仍有十余人被蝎、蜱咬伤而中毒。有些中毒严重的,次日行军时一头从马上栽落,未几便停了呼吸。

由于前夜收集的水不足以支撑部队剩下的路程,汉军在向导指引下,在第四日到了原定路线的荒丘。那曾是沙漠暗河的必经之处,沙面较其他地方稍深,通常往下挖七八尺便可见湿土,再挖到十五尺以上更有地下水涌冒。

向导带领大伙儿寻了几处向下开凿,直挖了十余尺,莫说地下水,便是连深色的沙土都不得见一粒。军士们热渴难耐,扔了臿[注3]镐跌坐一旁喘气咒骂。

几个校尉看着不对,去请示霍去病:“此处怕是根本没有暗河。”

为首的向导犹疑不定:“暗河时常改道,或离此西北外四十里,或往西南外六十里。”

月歌早一路行来暗察了地势,此时摇摇头:“今夏高热,暗河必改道西南,去西北决计寻不到水源。”

有人叫道:“往西南是进入沙漠深处,若寻不到水源,后果堪忧。”

月歌焦躁起来:“你们信我!最熟悉这片沙漠的莫过于匈奴稽洛大萨满,是他亲口告知与我。”

众人七嘴八舌,最终也没能达成统一意见,只能望着骠骑将军。

霍去病面色不善将月歌叫到一旁:“这绝非儿戏,若延误军情可是要重罚的。你若无把握,我军可东行出大幕,绕道北上居延。”

月歌心知若此时退出沙漠,仲兄的速进计划必定大打折扣,于是她咬牙:“兄长信我,我必能寻到暗河。”

霍去病深望她一眼,回返各军校前颁布军令,部队仍往沙漠深处行进。众官长向导一时惊疑不定,只见骠骑将军肃容盯着月歌,目光灼灼:“军司马淳于月负责寻找水源,军中无戏言,这便立下军令状!”

汉军继续行程,半日后往西南深进三十余里,已几乎到达沙漠正心。终于在看到一片荒壁时,部队停下。月歌细细打量了周遭地貌后,却急得想要捶地大哭。

稽洛曾说此处是片绿洲,巨石牙立,幼泉蜒绕。如今那醒目的巨石林仍在,灌木胡桐早已枯竭败倒。莫说泉眼,尽目四望连一滴水也见不着。

“便是此处?”霍去病与各军校同样的疑惑,他不由望向月歌,以期从她那里得到确定。

月歌从茫然中清醒过来,目光定定迎上他,嘴里说的话虽轻,却无比坚笃:“就是这里!”她心道:是了,定是今夏高热让地表的水枯竭,此处左近仍藏有暗河缺口,稽洛大萨满何时有错过?

兄弟二人隔了数丈,彼此眼神交接,所思所想无需开口便可相通领会。

“想来暗河就在这地底。”霍去病一声令下,“寻缺口,挖!”

军士们都雀跃大动,干劲十足,纷纷抢着开挖。却不想真开工后,大伙儿才发现这片荒壁地底坚硬无比,有人狠戳十余臿,都挖不足一尺。

如今汉军早已断水,兵士们热渴之下便忍不住低声咒骂。有些火气大的,径自冲到月歌面前:“你搞甚么?莫不是有意乱引?”就差没直说月歌是匈奴谍间了。领头闹事的那人待要再逼难,侧目瞧见骠骑将军面色不善眼神凌厉,他这才怯了作罢。

几个跟月歌有隙的官长到霍去病跟前,埋怨月歌带错路,要上官抬出军法惩治。

霍去病叫了月歌来,他深吸口气:“淳于月,你仔细想,可是引错了方向?”

月歌急急分辩:“并未引错,就是这里,附近几里内必有暗河缺口的痕迹。”

霍去病自是相信义弟,只是行军不顺,他虽沉得住气,旁人可未必了。骠骑将军当下肃容缓缓道:“淳于月,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若再找不到水源,便依了军法处置!”他是月歌的义兄,却更是这支队伍的将军。

霍去病集合人众划好路线,遣数队军士,分头在附近寻找水源。

赵破奴因有经验,被分与月歌一组。他们这队人马往西而行,刚出数里就得见一片深色沙地。众人试着开挖,才往下三尺便触及坚硬地底,与荒壁附近如出一辙。

方才对月歌不满的几名军士焦躁勃发,扔下铁臿大声咒骂,并摩拳朝她围上。

眼见月歌被几人推倒在地拳脚相加,赵破奴急冲过来:“放肆!他是军司马,你们以下犯上,回头要吃军棍!”

那几人却怒不肯休:“因他之故,我们都被困在大幕里。若今日寻不到水源,只怕我等还未渴死,就先被骠骑将军斩了首。”下手依旧狠厉毫不留情。

凌空嗖然飞来一箭,堪堪擦过那几名军士的颅顶。他们震惊停手,起身看见几十步外停了数骑,先头的霍去病持弓立于马上,正冷冷瞧向这边。

那几人想起月歌与骠骑将军渊源颇深,霎时冷汗布体。

这时霍去病朝他们勾勾手,又一指旁侧的落箭。几人不明所以,转头茫然互视。

霍去病身后的亲卫扬声喝道:“将军叫你们把他的箭送回来!”

赵破奴瞧着那几人战兢去送箭,心中暗叹霍去病着实看重月歌这个义弟。他回身将她扶起:“没事了,将军不放心你,跟了过来。”

霍去病一行并未停留,打马便回走。月歌接到他临去前的那眼凝望,其内隐含关切与信任,她感怀无尽,心中打定主意一定要竭力为仲兄寻得水源。

赵破奴等人继续西行大半个时辰,停了数处试挖,暗河却依旧毫无着落。一路上那几名闹事的军士因得了霍去病飞箭示警,他们不敢再打月歌,只以污言秽语在一旁暗骂。

终于,大伙儿抵不住热渴,几近昏晕。方才领头围攻月歌的那人气不过,眼见此时霍去病再不会前来,他又自朝月歌逼近:“你这娈童不过得靠将军庇护,哪真有什么本事?却害苦了我等。”

他正举拳之际,先头一名军士忽然伸手前指,大声叫道:“绿洲!那处有绿洲!”

黄沙尽处隐约浮现绿树葱葱、清湖荡漾,在这热气腾腾的沙漠里格外耀眼。军士们欣喜狂呼,都不顾热渴爬起来,奋力朝那方狂奔。

赵破奴亦是大喜:“果然有水源,我军得救了!”将月歌拖上马,循众而去。

月歌迷糊走了一段,只觉前方那绿洲在沙地热浪上飘忽无定。她凝神细细瞧了半晌,失声叫道:“这不过是蜃景,并非绿洲!莫再前去,否则我们都会迷失大幕。”

军众哪里听得她的话,人人眼中只有那清凉美景,恨不得立时飞身过去。赵破奴也心知情形不对,但却抵不住侥幸心理,仍跟着众人前奔,任由月歌在身后喊哑了喉咙。

月歌几乎绝望,心知这样下去他们一行必死无疑,于是狠心咬住臂膀让自己清醒,而后发全力赶上赵破奴:“快停下!”见他仍是痴迷,月歌情急间左右开弓狠扇他数个耳光。

赵破奴眼冒金星,人却也清明过来,竭力趋前喝止了那几个军士。只是有两人奔得远,早消失在了沙地尽头。

一众人筋疲力尽,瘫在沙上良久。待得清醒,还有不死心的起身奔往蜃景,只转眼间,原先绿树清湖的景色内多了一簇人马。领头那骑火红如烈,鞍上之人英武刚阳。

众人瞠目结舌:“将军何时赶在前头到了绿洲?”再细看时,发觉霍去病一行却是策马在那绿洲湖面上驰骋,如履平地。

赵破奴纵声大笑,从古至今的大漠蜃景不少,如此乌龙奇异的却是头一回见。

只过须臾,远处的绿树人影渺渺荡荡,渐渐模糊不见。

眼看水源寻找无望,赵破奴决定返回部队驻处。一众军士皆垂头丧气,唯有月歌仍执拗坚持:“定是这附近了,大萨满绝无有错!”却遭来旁人嗤之以鼻。

赵破奴此前听月歌数次提起过“大萨满”,并未多加留意,如今他起了疑,越看越觉月歌和自己心中所想那人重合。他缓行到她身侧,出其不意小声试探:“祁连居次?”见她瞬间变了神色,赵破奴再无怀疑,惊怒涌上,“果然是你!你乔装入我军中所为何谋?”

月歌心底快速计较了几番,先试软招低声央求:“我实有苦衷,并非来做谍间。求你莫要将我身份说破!”

赵破奴想起霍去病和月歌还是结义兄弟,霎时呆住:“将军他竟未知晓?”再瞧月歌的神情,知是不会错了,他料想此事重大,哪能不上报?

月歌看得赵破奴那番反应,便知他内心要如何打算。她的身份虽迟早要告知霍去病,却也不能由旁人随意戳穿,尤其是在此行军紧要关头。月歌既谋算定,便缓缓提起前事:“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助你归汉时,你曾应过我什么?”

赵破奴自是念得月歌的大恩,再加上这两年来与她更有了同袍之谊。只是知情不报,难逃军法处置。他犹豫半晌,终耐不过她软磨硬泡:“好!我便当不认得你,只你自己寻不到水源,想想回去如何向将军交代!”

众人一路颓丧,只道回去必受重罚。不料返到荒壁处,看见大军上下一片欢腾,而山壁那里激射出来数条流泉,在烈阳下晶莹熠闪。

原来在月歌几队人马在外探寻时,汉军在荒壁处亦未停止挖掘。

方才在回返路上,霍去病已想好了,若月歌寻不到水源,依着汉律,自己出资替他赎罪便是。只那数十军棍总归跑不掉,三弟体弱,怕熬不住几棍,自己少不得要替他挨剩下的军法。

主意拿定,霍去病心虽安了一半,只后来大半天过去,水源仍毫无头绪,他不禁焦躁起来,抽出剑朝身后所靠山壁狠戳两下。

那环首剑乃精铁锻造,被他奋力贯击,剑身深入山壁数寸有余。霍去病待要再戳,却扫眼望见方才被剑戳中处有浊水缓缓渗出。他惊疑不定,赶忙用剑再补三下。那里冒出的水越来越多,最终洞周沙土崩迸,五口小洞塌成一方大孔,其内激射出一股清泉。

军士们大喜欢呼,当即在附近开挖山壁,这便有了月歌等人回返时瞧见的一幕。

而后来,民间便把骠骑将军五剑戳出泉水之处称为五泉山,流传后世千年。

汉军得了暗河泉水补给,两日后顺利穿出沙漠,前方又是一片茫茫草原。只是此前在沙漠里缺水时间过长,不少将士渐次病倒,轻者尿赤尿痛,重者面部浮肿几尽晕厥,所显症状类似暑热。

起先霍去病并未重视此病疫,反而挥师迅速灭了刚出沙漠便遇到的一个匈奴部落,让全军得以饱食牛羊一顿。不料队伍原地休整一晚,到次日清晨,倒下的将士病情加重,有更多兵卒患暑热的消息传来,骠骑将军下令各部统计,而后发现病倒者竟有近两千人。

对此,霍去病很是焦急,只得让部队原地驻留多一日。军医们日夜熬药,始终未能让士卒的病症有所好转。他们来回报说:“怕是中了此地的热毒。”

午间,骠骑将军与赵破奴等吃了月歌烤就的嫩羊腿后不久,亦觉小腹鼓胀,不多时便难受得解不出溺来。霍去病强忍疼痛与众校商议了一轮战事,无意发觉自己绑在帐前的坐骑烦躁不安,他叫来兽医看诊,查出那马竟也得了尿血燥症。

那兽医原是匈奴人,经验老到:“小人从前在北地养马,也曾遇到过这状况。通常将马放脱一阵,它们便会好转。”

待缰绳被解开,那马嘶鸣冲出,轻驰一阵后,缓下步边走边低头吃草。霍去病瞧着,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于是他大声问左右:“我军战马如何?是否也都得了暑热症?”

手下纷纷报说全军战马大多安然无恙,霍去病转头对几个军医兽医说:“人有事,马无恙,定是那些牲畜吃了甚么药草,这才解了热毒。”

军医们恍然,连连点头,按吩咐跟去察看骠骑将军的坐骑,发现那马在战车前不断大嚼一种不知名的野草。

好事的仆多亦跟去看了半晌,大呼小叫:“这牲畜能顺畅尿出来了。”还猛拉一旁的月歌去瞧那牡马[注4]的胯下。

月歌窘极,挥手远远逃开,惹得仆多嘲笑不止:“臊甚么?难道你没这物?”

便有军校插嘴道:“那小子比女郎还臊,莫说沐浴,连便溺都不肯与我们一道,想是那物短小,不敢示于人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霍去病眉间一跳,忽觉有什么不对劲,某个想法亦渐渐浮出脑海。之后几日,他数次想理清思绪,却总被繁杂军务阻断。

却说军医们抱以一试的想法,在左近拔了半筐马吃的这种野草,加水煎上一大锅,分发给患病军士服用。未过三刻,军士腹胀尿血的症状便大大减轻。

霍去病闻报大喜,下令全军人人挖这野草煎汤饮用。方圆数里霎时被拔得黄土浅露,几如蝗虫过境。

军校们亦是头回见得此种神奇药草,不停追问其名。高不识笑道:“此草无名,连匈奴人都叫不出来。”

仆多便突发奇想:“今日若非将军,只怕我还在苦憋着尿。将军来给此草取个名,却是最合适不过。”

在众人起哄下,霍去病略一思索:“此草是军医在战车前发现的,便叫‘车前’[注5]罢。”

这场小风波过后,汉军只花半日便兵至居延。

之前未晞借於单之势帮助族人抢回居延水附近的牧地,然而在伊稚斜夺位后,折兰、卢胡二部又卷土重来,再次霸占了这片水草丰茂的地域,将小月氏众部赶回了祁连山脚。

数月前,卢胡、折兰两王命丧皋兰后,其部内人马已是凋零至极。如今他们面对从天而降的汉军,不堪一击。有些闻风而逃,去向其他部落报信,却被霍去病早早派出的两翼伏兵穷追截杀。

汉军在居延稍作整顿,开始转向西南进发,沿弱水而下。

起先,众军校摸不着头脑,还道骠骑将军要往西去进击浑邪部,霍去病却道:“先不管浑邪王。河西一战,他已失了一子及数千人马。这次我们先扫清休屠王在河西廊道的势力。”

汉军一路扫平了几个不顺降的匈奴小部落,捕获首虏甚多,己方却损伤较少。绕过合黎山后,前方逼近祁连山,冲在最头里的先锋部队第一次遇上了月氏部落。

月氏巡探动作迅速,早早便回部落报信。汉军先锋还未接近穹庐帐群,弓刀齐备的月氏勇士已然从四面八方涌来。

霍去病心想:“博望侯常道月氏人彪猛,所言果然不虚。”

前来的月氏人不足千数,却个个悍勇无畏。霍去病有意不与月氏部族交战,鸣金令前锋速退,哪知月氏人依旧决死战斗般急策冲来,漫天里骨箭如蝗。

望见先头又一批汉军落马,霍去病神色渐冷,换旗变鼓,调令高不识、仆多率二部两翼包抄。月氏人似有察觉,原本零散的骑士有条不紊会合成小队四下突围,待驰得远了,又自绕返来发箭暗袭,令人防不胜防。

霍去病当初在张骞处得知,祁连山小月氏部落一再衰零,若非人数上大大吃亏,他们必可独霸一方抗拒匈奴。霍去病如今意在粉碎休屠的实力,对月氏这种难啃的骨头,自然是能避则避。

前方战场一番胶着后,汉军大队伍从后赶至。月氏人见得天际那头的悍骑滚滚如潮,这才急急喝令退去,忙着迁移部族暂避汉军锋芒。

月歌在后方听得霍去病亲率的前锋与月氏人交上了手,自是心焦如焚,甩了己部先往前头去了。待她赶至,双方的交战已然告一段落。汉军先锋俘虏了十几名月氏人,正由骠骑将军亲自发落。

那些月氏人对着汉军破口大骂,犹自桀骜。霍去病上前,对一个貌似小头领的人物用月氏语道:“我乃汉骠骑将军,往祁连山只打浑邪王、休屠王治下的部落,只要月氏人不与我为敌,汉军也必不前去侵扰。”

那人极为意外,一瞬后却冷笑:“说得好听,你带着大军前来,不就是要将草原上的部落一个个杀灭?况且如今祁连山的月氏已归匈奴,大单于之令,我月氏部族又怎敢违抗?”

霍去病本非好脾气之人,说几句软话已是难得,如今得不到回应,他亦断不会再低声乞求。

此时军医匆匆来报,说许多汉军兵士中箭后,伤处溃痒难耐:“月氏人的箭头上有毒,我等不知其方,却是治不好。”

月氏部族惯用奇毒淬染兵器,人尽皆知。霍去病当即去各处查看了伤兵的情形,以此对比河西一战时自己中的那箭后,他勃然变色:“呴犁湖那些射雕手用的正是月氏人的毒,看来这次月氏部落必是要助匈奴对抗我汉军了。”

众校纷纷请命出战,赵破奴却说:“现下我军中毒箭者甚多,关键先要找到解毒之法,属下再去审那些月氏人。”

“不必!”霍去病冷面如霜,“月氏人要打,我亦不惧。他们若不肯交出解毒方子,淳于月或可一试为我军医治。”

众校闻言微诧,不禁对骠骑将军这个义弟再次刮目相看。大伙儿转头四顾,帐中竟不见了月歌的身影。

原来方才月歌听得月氏俘虏之言,心里早乱成一团麻,此时趁众校聚集在将军大帐内,她瞅空赶到那些月氏俘虏处,低声喝问:“你等是哪个部落的?如今汉军前来,只打匈奴,是谁让你们擅自出来交战?”

月氏人听她说的是本族尊位用语,都忍不住抬眼诧异打量。俘虏里那小头领疑惑反问:“我们是葛勒可汗手下,尊驾是谁?”

自未晞成为军臣阏氏后,祁连山的小月氏群龙无首,各部首领大多听从大祭司和王室几个长老的调度。月歌不由皱眉:“是大祭司让你们抵抗汉军的?”

那人脸现不屑:“大祭司老了,如今还有几个部落听他的?坎莫翕侯[注6]同我们可汗说了,汉军此行是要扫平河西廊道,我月氏人又岂能坐而待亡?”

月歌一怔,这坎莫乃是外祖父纳尔真的一个堂弟,因有月氏王族血统,被尊为翕侯,独统一部。“坎莫糊涂了么?你等若有机会回去,便告诉各位长老,汉军强悍不可战胜,我月氏部落万万不能与之为敌。”

众俘虏诧异,连声问:“尊驾用的是尊位语,你到底是何人?莫不是我月氏王族?”

月歌正发愁如何回答,却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近。她转头看时,那边向导通译正陪同霍去病等几个官长来了此处。

霍去病紧盯着她,眸光较往日更为锐冷:“淳于月,你不是不通晓月氏语么?来此能审出个什么名堂?”

月歌脑中念头数转,莫不是方才的对话被他听见了?正僵住时,赵破奴跟上来解围了:“匈奴语在北地皆通,月氏人也听得懂。”

她松一口气,顺竿便爬:“正是。月氏人并非有意与我汉军为敌,将军若能联络到他们的长老、翕侯,这仗也不是非打不可。”

霍去病深望她一阵,转头示意通译上前,让月氏俘虏交出解疗箭毒的法子。

月歌怕那些月氏人暴露了她,不敢多待,找个借口便溜走。

霍去病瞧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转头叱责身侧的赵破奴:“你方才耳聋了么?淳于月说的像匈奴语?”

暮食后,月歌刚集结完本部军士,就见军中的月氏通译柯什只身在不远处对她以眼神手势示意。她压住内心疑虑,悄悄随他到一处帐内。

柯什一开口便同月歌用月氏语交谈,还连声问她的身份。见她目光警惕,他干脆直入正题:“之前你同那些俘虏说的明明就是月氏语,我早已听到。你我同族,你又何必欺瞒?如今月氏部落临难,我们还需想法解救才是。”

月歌见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问:“如何解救?不若你向骠骑将军进言,放了我们的族人,让他们去向长老通报汉军和解之意?”

柯什满脸讶异,却不说话了,目光瞟向帐帘。

月歌瞬间有种掉入陷阱的感觉,未及她多想,那边帐门豁开,霍去病缓步踱入,目光直落在月歌身上,其眸内已是寒冰暗凝。柯什得他示意,躬身退出。帐内只剩了霍去病和月歌二人。

月歌沉默一瞬,知这次是瞒不过了,于是嗫嚅着开口:“其实我早想向兄长禀明实情……”

霍去病勃然出声将她的话打断:“早想禀明?若非之前露馅,你还打算瞒我到何时?你乔装混入军中,可知这是多大的罪?”

月歌却不服气:“是你自己让我作的亲随向导,我虽是月氏人,却一心助兄长征战河西,可从未有过谍间之事。”

想起当日自己所言,霍去病无语反驳,只得忍怒再度逼问:“你还瞒下什么?到如今还不肯说么?”

月歌瞧着他沉铁般的冷煞面容,犹豫着是否要在此时和盘托出,就怕他听后暴怒不可抑,她自己承受不住。

霍去病等得不耐,认定她仍不肯说实话,一股燥火直冲颅顶:“我已问过仆多,他说你从不与人一同沐浴。钧耆水那夜……”

月歌想起热泉那尴尬一幕,她只觉羞愤难堪,冲口便道:“不是,不是我!”

但霍去病怎能再听得进否认,他上前捉住月歌双臂,不顾她奋力反抗,硬生生将她禅衣领口扯开。平日他喜怒不显于色,如今却实在是被她激得失了常态。

月歌露出的肩颈肌肤莹白光腻,与头面双手处全然不同。那里还有一个已结了痂的牙印,清晰映目。

霍去病怔怔望着那片艳白,之前察觉的各种蛛丝马迹此时全在脑中汹涌浮现,渐渐联合融汇成清晰图网:“你是……祁连居次?”

月歌闭目哀叹,低低认了。自己总想找个妥帖机会再向仲兄坦陈实情,谁料竟会这般混乱。

帐内死一般的静默。

想起自己近三年来苦苦寻找,要找之人竟一直就在自己身侧,霍去病顿觉胸臆间浊气翻滚。他猛然将月歌推开,仍不能置信地上下打量她,而后又不甘心问:“子维可知晓此事?”

见得她点头,霍去病更气恨难平:“好,你二人好!瞒得我好苦!”咬牙切齿说来时,他额上青筋露涨,显然已怒到了极点。

霍去病在帐中来回踱步,怨气无处发泄。末了,他抽出环首剑猛击身侧的柱桩。

月歌被横飞的乱屑打在身上,却一动不敢动。她从未见过霍去病如此暴怒,不免有些悔怕,解释安抚的话更是半句也说不出来。

霍去病乱泄了一通气,怒火稍歇,然而开口时的语调愈发冷硬:“你当真是我的好三弟!”他厉声喝来亲卫,下令将月歌捆绑严密关押。

赵破奴自是一早已向骠骑将军请了罪,他见此便劝道:“将军欲与月氏人交好,何不顺势放了月歌,让小月氏顺服我军?”

此节霍去病何尝未想过?只是他恼恨月歌欺瞒自己许久,那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感觉,便如极致的羞辱。换作是旁人来这般冒犯,他早已拳剑相向。可偏偏那人是自己的义弟,是个女子,更是当今天子苦苦找寻的祁连居次。

霍去病对月歌,则是杀也杀不得、打也打不得,他一腔火气只得尽数压入腹底,更感躁怒难耐。

月歌身为女子且是匈奴祁连居次一事,唯有霍去病几个心腹知晓。不想仆多得知月歌那一部换了官长,焦急来问骠骑将军,这才冒失将此消息捅漏与军阶较高的校尉、军司马知晓,让众人瞠目咋舌了一番。此举惹怒了霍去病,仆多当即被赏了十军棍,记下日后待罚。

半日过去,那些月氏俘虏死不肯投降,骠骑将军失了耐心,连夜召集众校议事,拟定作战计划。

霍去病冷颜狠道:“明日便灭他月氏一两个部落。不肯给解毒之法?那就要他们以血来偿!”

只是次日清晨亲卫来报,关押月歌的毡帐不知何时被割开个大洞,里面人已经不见了踪影。霍去病率众前去察看,他拾起被割得七零八落的绳索,与众校一般的疑虑:“莫不是我军中有内贼?”

仆多、赵破奴慌得连声否认。霍去病自是知晓这二人虽与月歌交好,却也做不出这种私放人犯的叛逆大罪,他于是点了仆多、赵破奴为先锋:“若你二人心中无愧,便攻下一两个月氏部落来。”

那两人连声应诺,集了兵马呼啸而去,直至临近月氏部落领地,他们这才暗暗叫苦。

仆多嘟囔说:“骠骑将军竟然公报私仇,迁怒于你我二人。我若灭了月歌的部族,她知晓后必定大大生气。”

赵破奴却一指前方:“你瞧仔细些,怕是不用打了。”

月氏这一部落内狼藉遍地,散落的牧畜四处游走,而庐帐空空矗立,人影却不得见一个。想是月氏人闻讯后仓皇转移,以避开汉军锋芒。

霍去病得报,当即调整军令:“这里不过是葛勒手下的小部落,我军继续往祁连山而去,就不信他们能一直躲下去。”

半日过后,又见两个人去庐空的部落,霍去病便下令原地休整,杀牛羊为飧食[注7],以犒全军:“月氏人这般迁移,定是到别处集结起来。我军在此休息一晚,明日一鼓作气直捣其聚集地!”

汉军驻扎下来,伙夫将烤熟的羊腿送入将军大帐内。霍去病正与赵破奴等商议行军路线,他抓起羊腿方咬几口,又忙不迭吐出来:“今晚的羊腿怎这般老硬?谁烤的?”

伙夫吓得在一旁瑟瑟难立,赵破奴和仆多等却是侧目望着霍去病,面色各异。他们都心知平日骠骑只吃月歌烤的肉食,可如今……

霍去病自己亦瞬即醒悟,他默然望着案上那肉,淡淡道:“不食了。”

是夜,军士们饱食毕,围灶而坐。

其时皎月如盘,高悬穹湾,便有年长的匈奴籍兵士忆起当年之事。“一如颛渠阏氏生产那日,圆月也似这般大,高挂在祁连山巅。那是山神显灵,送来了祁连居次……”

众军士听着传说,正悠然神往,忽然有人站起,伸手指向远处,惊诧连连。

那处丘顶不知何时已立有两骑,先头的白马神骏,背上是名女子。她一身白袍经由月辉映衬,更是明耀炫目。

[注1] 热幕、大幕:即沙漠。

[注2] 胡桐:即现代的胡杨,《汉书》中记载。

[注3] 臿:汉代时的铁锹。

[注4] 牡:雄。

[注5] 民间有传说霍去病和车前草的故事。

[注6] 翕侯:古月氏、乌孙的官名Yapshu。汉时译作“翕侯”,也有译作“翎侯”。后来成为突厥人的官名头衔“叶护”。

[注7] 飧:古代晚饭,称“飧”或“食”,在申时(下午四点左右)进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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