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路上多偶然，邂逅的事对一个人有点像家常便饭便不足为怪了。但它来去都像一阵风，难道说还有人会对划过他眼前的一枚落叶或飞过车窗外的一只蝴蝶在意吗？当然不会。
但事情总有例外的时候，就好比我和一个姓魏的陌生人的几次擦肩而过——这些事说起来虽然都是些毫无新意的陈谷子烂芝麻，但我却越来越觉得它对我充满了某些生命的暗示。
那时，我正在市园林局办公室做秘书。说是秘书，说白了也就是陪领导吃吃喝喝写写讲话稿之类的工作。人的一生里，总会有一些阶段是想入非非，或者说是野心勃勃的，我那时正是这样的情况。这话当然不是我说的，而是几位酒友在酒桌上一手搂着我的肩膀一手端着酒杯略带点醋意地奉承我的：“你……狗日的……混几年，办公室主任的位子，小菜一碟……至于副局长，那还不是下到锅里的饺子，飞不了的。”我当然知道做人不能骄傲的道理，让人说狂——特别是对一个即将受到重用而备受瞩目的人而言，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嘴上只打哈哈说：“瞎扯什么呀你们……”其实我心里蛮想是那么回事。
二
机会说来就来了。其实也可以说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工作：市长要来局里检查指导工作，承蒙局领导青睐，竟把为市长写讲话稿的光荣任务交给我了。我自然不忍心把这么一个让领导赏识的机会白白浪费了，于是一连熬了三个通宵，终于把一篇字字珠玑句句锦绣的文稿写成了。但是，没有局领导班子的正确领导，我又怎么能取得写稿工作的全面胜利呢？我于是赶紧交局长们审阅，他们自然都指指点点地在上面画了点痕迹，算是定调和把握方向的意思。我自然是一副虚心接受茅塞顿开而且是受益匪浅的样子……
初战告捷，人困马乏的我脱下战袍，只想把瞌睡账还还，同时，顺便做个好梦也不错哟。但就在我头刚挨住枕头，还没梦见周公大人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我好不情愿哟，口吻就有点气冲冲地说：“谁呀？这么晚了，有事明天说不行吗？”
“我是市政府办公室的魏秘书，你是不是市园林局办公室的秋秘书？A市长的讲话稿是不是你写的？”说了半天，原来是魏秘书要看我写的稿，并说这是上面某个领导的意思。我有几个胆，敢抗旨不遵？心里纵有一万个不愿意，还是一刻也不敢停地赶往市政府去了。
三
我赶到市政府办公室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钟了。全办公楼就那一个屋的灯亮着。魏秘书正在灯下等着。见我来了，忙站起来迎着说：“啊，啊，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按说这事不该我管的。但我和你们刘局长关系不错。毕竟，我在‘市府办’待的时间长了，对上面的精神吃得透一点，算是给你们的工作再加道保险吧。”虽说现如今遇见这样一位古道热肠的活雷锋已不再是一件容易事了，但由于现如今找机会在领导们的眼皮底下显摆晃荡、借机做表面文章的人太多太多，所以一见他这般的多管闲事，我的心便一下子凉了。但我也不能让他发觉我的失望了，只欣喜若狂地说：“这真是太好了。”
魏秘书不再废话，就趴在桌前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他的鼻尖距稿纸最多不过一个拳头的缝隙，但他手中的笔尖却几乎紧挨着稿纸了，但不管是鼻尖还是笔尖，却都紧随着他如炬的目光在讲稿上一路滑着滑着……时间仿佛是凝固了，因为他那个姿态从屁股一挨住椅座就再连一丝一毫也没有改变过。不知何时，瞌睡虫又在我的脑海里蠕动捣蛋了，我只怕一不小心冒出个哈欠，对人不礼貌了。我于是像个幽灵似的在这间死寂的屋子里踱着转着。四面墙壁上，全是锦旗奖状，有省里市里发的，也有街道办事处发的……在门口，有个办事员公示牌倒是副新面孔。我站在那儿，足足消磨了有一个世纪的光阴，却没一个认识的。有个叫魏书贵的，也许就是他吧。啊，原来我们同岁！但不知为什么，在我面前。他却总像个老大哥似的——无论接人待物，还是言谈举止，他都要比我成熟老练得多。
胡思乱想着，就十二点多了，再熬下去，我即便不崩溃失态也要像条狗似的趴在那里昏睡了。还好，他终于从讲稿上抬起头来，叫了我一声：“小秋。”我哪敢怠慢，慌忙正襟危坐在了他的面前。他便紧盯着我的双眼缓缓说道：“总的来说，写得不错，但有几个地方……”他说着便用笔尖指了指几处做了记号的地方，说：“还得好好下工夫修改……比方说这里：‘我市的园林工作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丰硕’两字力度稍嫌不够，应该改成‘空前’。还有，‘绿化率逐年提高’，你就直截了当写成‘五年三大步，一年一个样’多好。另外，需要特别注意的一个问题是：你现在不是在代表园林局说话，而是在代表市政府作指示，说话的口气和身份要对路。你比方这里：‘这三年来，我局的工作虽然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这就不对了。”魏秘书说着，只奇怪怎么好久不见我哼哼哈哈的称赞回应了，一抬头，才发觉我早困倦得不成个样了，只有力量保持住一个恭敬与端坐的姿态，早没力气点头回应了。猛一看表，只遗憾地直摇头说：“太晚了、太晚了，原说一晚上就结束的，看来，要不这样：你明天先按我画了记号的地方改改，明晚上咱就再辛苦辛苦。”
一听“明晚上”三个字，我的神经像被一根烧红了的针猛刺了一下似的打了个激灵。假若是一个没修养的或者是自制力差的人，他喉咙里的那口浓痰恐怕早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喷射到那个人的鼻尖上去了！但我却还是努力地微笑着微笑着，只想让他看见我十分情愿以及受益匪浅的样子！不错，他对我的确像个陌路人，但他和我们的刘局长熟啊。万一这事传到刘局长的耳朵里，让局长知道我竟是如此地不识好歹，如此地敷衍工作，那我一辈子的前程岂不全完了！所以当听见他说“明天晚上九点半还在这儿碰面”的时候，我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说：“不，还是九点就开始干吧。”
四
第二天一下班，匆匆忙忙地从学校接回儿子，检查完他的作业，又安顿了一下老婆，我掂起两个烧饼，就往市政府跑去了。在这里我有个小秘密想给大家透露一下：我一心只想在九点之前站在那个门口！也就是说：我一定要赶在魏秘书的前头！我为什么就不能把魏秘书感动得眼圈发红呢？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不经意间在我们的局长面前说：“小秋那个人干事还是蛮踏实的。有一次，加班改稿，我们约好的时间是九点，他却在八点半就早早来了。”但，一跑到那门口，我却被烧饼噎得直想吐。真是奇了怪了，魏秘书早在桌前坐着！难道说他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塑在那儿不动了？
我们互相客气地问了好。魏秘书笑着，伸手只等着材料。我给了，他接住往办公桌上一趴，办公室里的景象一瞬间就恢复到昨晚十一二点钟的状态了。只是我更觉得无聊了。这间办公室对我而言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吗？四面墙壁上的锦旗奖状我差不多已经看过二三十遍了。我真想一转身从这儿跑了，只是……看着魏秘书还是那么专注入迷地修改着讲稿，我甚至都有点羡慕眼红了。时间有时过得真叫慢啊！这时，我却依稀看见魏秘书有好几次停笔向虚空中的一个什么地方支起了耳朵——我的反应有时真他妈叫迟钝啊！我踱到门口，朝外谛听了半天，才隐约听见果然有一阵慢腾腾的脚步声不知从哪里传来。是谁这么晚了还没下班？难道说世界上还真有第二个像魏书贵这样敬业的雷人？但别说只是一阵脚步声，门外就是放原子弹，恐怕也无法干扰魏秘书的工作热情。他就那么一直像尊雕塑似的在桌前趴着，甚至当那串脚步声一路响到门外时，也舍不得抬一抬头或眼皮。
我觉得来人非常眼熟。但人家的目光却直接滑过我的头顶，只朝里面喊道：“小魏，还没走？”
魏秘书这才惊慌失措地站起来，笑着说：“啊，是A市长！您又熬夜了，才走？”
在市政府大院里工作的人谁不知道市长是个夜猫子，总是下班很晚。市长累啊。市长一副转身就要走的意思说：“我下班看见灯亮，上楼来转转。你忙你的，没事……”
魏秘书便含笑勾腰迎上前去说：“我赶的是你后天在园林局的讲稿，马上就完了。我送送你吧。”
市长是一个“不用”的手势，魏秘书却早接着市长手里的公文包朝外走了。
办公室里一下子陷入夜的寂静和疲倦。我不知何时趴在桌上，进入了梦乡。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那个会议开完后，局长眉开眼笑地拍着我的肩膀夸赞说：“不错不错，到底是经过魏秘书的大手笔润色过的，市长满意极了。”
五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下去，岁月就悄没声儿地把人的鬓角和头发染白了。但话说回来，假若生命的秋天不至，人们会收获到各种各样的果实——比方说股长啊科长啊局长啊一类的职务吗？当然，也有像我这样只虚度年华而两手空空的平民百姓，我的收获，就只有老婆永远也发不完的牢骚和脾气。“当初找了你，我真是瞎了眼”或“瞧你那个窝囊废”便是老婆和我说话的开场白。每当此时，我便只有装模作样地拿起一张报，像只波斯猫似的悄悄窝在沙发上当孙子供老婆消气。那天，也许是老婆骂的时间太长，我翻来覆去地拿着那张包过面条或袜子的报纸看，看着看着突然一愣：魏书贵，我奇怪的是报纸上的这个人名咋这么眼熟。再一看，才发觉原来那是一则任免公告……啊，原来魏书贵早在一年前就被任命为某局局长了！我不知为什么突然一阵脸红心跳。更可笑的是我突然怕老婆知道了这个秘密，只把那报一揉，丢进垃圾桶了。
我惊得半天透不过气来。我真搞不明白，即便是魏书贵真当了局长，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六
真正是岁月不饶人啊！转眼间我就喜欢上晚饭后去公园散步消食了。一天，我正信马由缰地在一条小径上慢跑，突然间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刚才从我面前闪过的那个人怎么那么面熟呢？一路跑着我不停地想……天啦，难道是他？！但那个人却是一个由人搀扶着的步履蹒跚的瘦弱不堪的病人啊！但他不是魏书贵又是谁呢？不，一定是我看错人了。但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重样的人呢？最后，我到底没有抵挡得住好奇心的驱使，又回过头去，追那个人的背影去了。
这一次我可是连他有几根眉毛都查清了，是他，魏书贵！我的天啦！他几时已患脑中风病了？
我一时心中很不是个滋味。我真想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表达一下我的慰问，又一想，人家是局长，认识的人多，还记得你这个小兵不？再说了，他现在这个样，你活蹦乱跳的，你慰问他什么？你这不是给人家添不自在，气人家吗？这么想着，我就又回头跑我的步了。
七
以后去公园，我总能看见魏书贵在花坛小径上蹒跚学步的身影。我虽然没有直接问候过他，但不可否认，在内心里我却一直像个老朋友似的时时关心关注着他。
他一天到底有多少时间像个陀螺似的围绕着那个花坛转圈锻炼呢？我不知道。但他难道还没有以实际行动把坚韧的内涵向人们阐述清楚吗？一年四季，从春到夏，他总在那里一步步艰难地走着，虽说每走一步他都要咬牙挣扎一番，但他却从不愿轻易地停歇下自己一直向前的步伐。他的无与伦比的踏实认真和百折不挠的精神不由不使人想起多年前他在办公室一目十行奋笔疾书的风采。当然，他成功了。非凡的劳作通常总是给人以丰厚的回报的——难道说，他这一生不是赚得盆满钵满了吗？现在，虽说他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奋不顾身的拼搏精神一点儿也没变，但他的目标却有点小的可怜：他只求自己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平静地生活……
他又成功了。他的步伐难道不是一天比一天走得平稳了吗？
走吧，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走吧……呵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