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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幽幽青山

薄暮时分,我提着一瓶酒一串香蕉,去看望住在山上的爷爷。爷爷他爱喝酒。每次从异乡归来,我总会提着一瓶酒去看他。五年前,他从巴掌大的云庄搬到了山坳那块杂草丛生的土坯里,静静地躺下,就再也没站起来,他慢慢地与泥土融为一体,变成泥土的颜色。

一步步往山上走,仰望山间密林,我仿佛又看到了旧日的时光,它们迅速以鲜活的姿态重新浮现在我眼前,最终又消融在哗哗的树叶声里。午后刺眼毒辣的阳光到了薄暮时分,变得轻盈柔和。树木苍翠,青山依旧,穿梭于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之间,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在心底弥漫,在指尖徘徊。

爷爷住的那块凸起来的小土坯生满杂草,疯长的杂草淹没了坟墓,一个杂字暴露出草的卑微,仿佛愈卑微的生命愈容易存活,一个疯字立刻就显示出这种生性随遇而安的杂草旺盛的生命力。我借来一把生锈的锄头,慢慢把齐腰深的杂草剔除干净,淹没在杂草丛中的坟墓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把働净的杂草点燃,在一丝火光中,缕缕浓烟缓缓朝天际飘去。爷爷与草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牵着两头牛整日在山间地头游荡,他把牛放牧到肥沃的草地上,老小孩般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仰望天际。水滋润了河边的草。吃饱了的两头牛在河边饮水,时而朝天际哞叫几声。草喂养着牛,牛担当起家里农活的重要角色,减轻了爷爷的负担。卑微的草通过牛的耕耘,默默给一个农民家庭做着贡献。你不曾看见草的贡献,但它流淌在牛的气血里,化为一种涌动的力量。此刻,爷爷躺在大地的怀抱里,与泥土融为一体,默默滋养着扎跟于土壤之中的草。上帝,通过一只巨大的无形之手,主宰着这样一种良性循环。在与泥土和石块的摩擦下,生锈的働头在柔和光线的映射下,重新释放出幽微的光芒。点香、上酒、磕头,简单而朴素的仪式里隐藏着的是千百年来血脉的传承和对生命的敬畏。坐在坟墓旁的草垛上,静静凝望着山林之巅深蓝色的苍穹,内心涌动起黑土般的厚重与苍茫。

坟墓的形状,远远望去,像一头伏在地上休憩的牛。在与牛一辈子的交情里,他们彼此相互影响,爷爷的性格与默不吭声的牛极其吻合着。他安安静静地躺下去,便再也没有站立起来。一棵树站久了,便想着躺下,就像一个人。1998年夏天的那个午后,天地一片昏暗,锯齿形的闪电频频在天空劈开一道道裂痕,雷声从天际滚过,一场暴雨突袭而来。我爷爷扶着牛在山间的田里耕地,斜风细雨密集地敲打在他们身上。原本寂静的山野顿时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般的雨水中。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雨水迅速而密集地落在地上,显得激烈而凶猛。耕了一上午地的牛僵在水田里,停滞不前,爷爷挥舞着手中的鞭子,不停崔赶着牛行走。密集的雨水挡住了眼前的视线,爷爷匆忙上田埂取雨衣,几个转身,刚上岸,一道闪电劈下来,牛头冒出一丝青烟,顿时瘫倒在田地。紧接着一声巨雷响起,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他顿时目瞪口呆,一脸惊慌。一头活生生的牛,被闪电给电死了。这样的遭遇带着不祥的征兆。事情传到村里,村里人都暗暗替爷爷庆幸,说是牛让他捡回来一条命。只有爷爷心底清楚,要是他早日把牛牵上岸避雨,牛就不会死。被闪电电死的牛没有被拉到市场上去卖,而是被爷爷葬在了山脚下。爷爷以埋葬的方式,表达着内心对这头牛的愧疚与尊重。现在,爷爷和牛都静静地躺在大山深处。

故乡的那座大山,种满了我童年的记忆,站在山土之上,脚踩着寸寸黄土,给人以恍若隔世之感。山风在树林里四处游荡,时而咆哮,时而低沉。温暖的阳光透过叶的缝隙洒落在大地之上,闪闪发光,恍惚间,我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在山头奔跑,在桃树上攀爬。往昔的时光变成生命存在的土壤,它给予生命存在的意义和回眸的方向。

我缓缓朝山峦之巅走去。暮色笼罩之下,山林沉浸在一片肃穆和寂静之中。我在一块清凉的大石头上坐下,那片熟悉的树林立刻映入眼中。年幼时在老师带领下种下的树已经枝繁叶茂,直耸云霄。一棵棵树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片树林,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风这个调皮的小孩忽然施展那双无形的手,伸入树的咯吱窝,让这一片树林集体发笑。我站在树下,树的气息扑面而来,抬头仰望,耸人云端的树冠让我想起童话书里遥远的天宫。十八年前,年幼的我和伙伴手执锄头在山间一起挖掘出一个方形的小坑,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树苗种进去,轻轻地埋上土疙瘩,往干燥的泥土里灌水。树苗显得脆弱无比,风一吹,它就弯着腰,整个身子几乎匍匐在地。树在十八年的风吹雨打之中由一棵幼苗长成参天大树。一阵强劲的晚风袭来,树叶哗哗作响,树杆却纹丝不动。十八年,我在不断地逃离与还乡之中走向成熟与衰老。树,通过我年幼时挖掘出的那个小土坑,慢慢把根须扎进土壤深处,它把自己深深扎进大地的子宫里。这么多年,树就呆在一个地方,纹丝不动。一棵树把自己的一生固守在大山深处。相比树的忠诚与守望,我其实是故乡的背叛者。在异乡循环往复的颠沛流离之中,我与故乡愈来愈远,大地的土壤在我身上留下的色泽渐渐褪去。根须倔强地透过沙层石块深扎进大地深处,十年如一日,如此执着。一棵树通过不断生长不断攀升,来抵达对天空的渴望。生命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人埋进土里意味着死亡,而树不断地进入土壤深处,汲取生长的力量。

树的根须已经扎进我的生命里。我对每一棵树都心怀敬畏。2005年那个汗流浃背的夏天,我跟着一个远方亲戚走长途货运,车在贵州盘山公路一个转弯口行驶时突然打滑,我们在惊慌失措中朝公路旁的悬崖边滑去。我们绝望地闭上双眼,浑身颤抖着。末路已经来临,转瞬就会跌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甚至连见亲人最后的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命运的跷跷板露出神奇的一面。小型货车在即将滑入悬崖时,侥幸被公路旁的那棵大树拦截下来,巨大的冲击力令树冠发生巨大的震动。这次劫后余生,让我们开始重新审视每一棵树。树于我而言宛如救命恩人。

暮色愈来愈深,远处有形的事物慢慢淹没在无边的暮色里,变成无形。山顶有一块干净的平地,落叶一层层掉落在地,发出腐朽的气息。我坐在山顶厚厚的落叶上,静静凝望不远处的村庄,看见年幼的孩子背着干裂的柴火走进柴门虚掩的院落,很快,淡淡的炊烟从烟囱里飘出来,缓缓朝天际飘去。不远处一只鸟在暮色中归来,栖息在松树顶端舒适的鸟巢里,它不时用嘴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露出从容自得的神情。我想着这只鸟白天出去觅食,日出而作,日暮而归,像耕种于大地之间的农民,过着千百年来不变的生活。但相比于匍匍在地的农民,他们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翅膀给了鸟翱翔天际的自由。鸟,白天可以拍打着翅膀,穿越天际,外出流浪,在飞翔中看遍世界的风景,而后在柔和的暮色中踏着灿烂的云朵归来,回到家温暖的怀抱里。人虽然可以借助疾驰的汽车往返,但高成本的经济消耗往往让一次又一次还乡变成一种奢望。这让我想起双翼狭长的信天翁,这种大型海鸟,能巧妙地借助风和气流的方向,不扇动自己的双翼,就能轻易滑翔好几个小时;我还想起斑尾塍鹬,这种长腿、长嘴,通身斑纹的鸟儿,有着独特的飞翔本领,它们身上带着浓郁的漂泊气息。它们能毫不停歇的飞上八天八夜,从寒气已经来临的新西兰飞到鸭绿江湿地。一天一夜飞行1400公里。据说,占过半体重的脂肪成为保障它日夜续航的前提条件。鸟,这个人类的精灵,我只能以仰望的姿势来表达自己的羡慕和敬佩。我幻想着自己变成一只鸟,用轻盈而迅捷的翅膀,缩短与故乡的距离。

又一只鸟归来,柄息在松树顶端的巢里,发出叽叽喳喳的响声,彼此像是在窃窃私语。鸟归巢的响声提示着我该回家了。爷爷躺在那个窄小的坟墓里,他巳经回家了。我起身,准备回到生我养我的村庄。

夜开始降临了,我加快脚步,开始朝山下走去。故乡的这座大山坐落在村头,夜色中,他像一个老者,沉默不语,默默注视着村里进进出出的每个人。山以固有的姿势躺在故乡深处,成了乡村精神的一种象征,厚重而又苍凉。

我从半山腰下来,走到一旁绵延起伏的梯田里,一股泥土的芬芳窜入鼻尖。

关于梯田的记忆,总是与母亲有关。山脚的土地被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田埂分割成豆腐块。现在,我躺下,闭上双眼,仿佛就看见多年前的母亲忙碌的身影。母亲弓着身子在地里插秧,田水漫过她的小腿肚,她的右手飞速抖动着,很快,一根根躺在母亲手掌心的禾苗,以站立的姿势出现在田地中央。母亲挥舞着闪闪发光的镰刀,一棵棵缀满稻穗的稻杆应声倒地,发出滋滋的响声。

幼时,酷热的夏天,阳光灰白,人站在阴凉的屋子里,朝外张望一眼,外面热气腾腾,土地干燥欲裂,不由倍生怯意。为了躲避烈日的烘烤,母亲便趁半夜带领我们哥俩上山收割稻谷。村庄寂静,人们打着沉重的鼾声,跌落在沉沉的梦乡里。穿过村庄,踩在沾满露水的山间小径上,依稀能看见山间的一抹绿色。身后的村庄传来几声犬吠,眼前的山峦“呜呜”之声隐隐抵达耳尖,大胆的母亲朝大山吆喝了几声,替我们哥俩壮胆。歌声过后,整个山峦复又跌入寂静之中。走完山路,抵达田间地头,稍作休整,我们便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月儿渐渐隐入层层云朵之中,天色渐亮,我们使足了力气,赶在太阳出山之前把这一亩的稻谷收割完。

在山脚的田地里,我看见几个轻盈矫健的身影在夜幕的掩护下偷偷溜进一片绿油油的西瓜地里,几分钟后,他们弯着身子,抱着西瓜,偷偷撤离。

我想起幼时,正是嘴馋的年龄,沉浸在吃的幻想里无法自拔,看到学校里家境稍好的同龄伙伴一裤兜的零食,羡慕之余,总是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大山深处。山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花生、玉米、野桃、辣椒、毛豆,山下的田地里种着一地的西瓜,农人躺在临时搭建而起的木帐篷里看守着,时而朝瓜地四周张望几眼,时而倚在帐篷的柱子上打着吨儿。蝉鸣声四起的夏天,农忙过后,大人吃完饭在凉椅上打吨睡觉时,我们几个玩伴便相约出了门,往山间那条小径走去。午睡时分,整个村庄静悄悄的,狗蜷缩着身子,一脸慵懒的神情,凉风从远处袭来,惊醒了睡梦中的黄狗。黄狗摇晃着直起身子,朝门外张望了几眼,复又躺下。一起一卧之间,仿佛沾满了梦的影子。

记忆中,山上总是热闹的,满是人间烟火味。临近黄昏时分,放牛的孩童在草地上打滚,于山间穿行追逐,寻觅野味,任吃饱的黄牛独自朝天眸叫。村妇趁着烈日落下,晚风习习之时,挥动着锄头,开垦着脚下的土地,孩子独自坐在泥坑里,咿呀学语,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捏着一团泥巴,满脸好奇。上了年纪的老妪往手上啐一口,两个巴掌一揉搓,提着働头挖了阵土,停歇下来,冲着山脚唱起了山歌,神情投人,满脸的余味。待夜色即将降临,山间的孤寂的小径便一时热闹欢腾起来,村妇提着农具边走边唠着家常,孩童左右追逐,近处的村庄炊烟四起,俨然一幅温馨的乡村画卷。

记忆中大山的喧闹,只不过映照出眼前大山的孤寂与荒芜。为了生计远赴城市流浪的人们,撇下山间的田地和菜园,黄草萋萋,给人以荒凉之感。我时常想记忆存在的目的,不过如一面镜子般,映射出生命的日渐成熟和衰老。成年人在对童年的回忆中感叹幼年的纯净无知。老人在对往昔的打捞里倍感时光的倏忽而逝。人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从记忆之中汲取温暖,其实尴尬地凸显出现实世界的荒凉。

风声依旧,呼啸不止,那是山在自言自语。许多年后的今天,漂泊在外多年的我重新回到故乡,回到永新,回到我熟悉的村庄,重新行走在山间的小径上,看着山上的一草一木,心中顿时感慨不已。那些熟悉的身影只能在记忆里去打捞、回味了,他(她)们变成了过去式,变成了山间那一座座细小的坟墓。恍惚间,我看见他们慢慢从村庄走出来,而后逐渐往泥土深处走去。山,就在那里,以固定的姿势矗立在村头,亘古不变,像是有一条巨大的根系深扎于村庄深处。时光,在幽幽青山面前变得轻缓起来。

夜幕完全降落下来,山间的一草一木隐遁于无形之中。回望身后,山林一片寂静。山上的一草一木藏在我内心,像是故乡的根须深扎在我内心深处。我深信,有那么一天,漂泊在外的我终究要回归故乡,重新成为大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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