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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皇太子“病愈”的消息顷刻间就传遍了宫里。天子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准备视朝,当下就让马堂去报了声罢朝,调转了方向上慈庆宫去了。

朱常溆躺在榻上,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郑梦境和胡冬芸围在他身边,一脸的喜极而泣。

朱翊钧疾步走进儿子,在榻边坐下,紧紧握着他的手,“大好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心疼得紧,“瞧这一场‘病’,把你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可不是。”郑梦境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儿,“打小太子就身子不好,好不容易长成了,谁料到还有这一遭。”她伸手将边上的胡冬芸拉着,“这里头除了李御医的妙手回春,也有太子妃的一份功劳。日日拜着佛龛,跪着抄经,我瞧见了都心疼。”

胡冬芸忍住泪,抿嘴强笑,“是奴家该做的事儿。”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朱翊钧用力握着儿子的手,摇了摇,有些舍不得松开。

一旁服侍的马堂脸都青了。明知道皇太子是装的,自己还得跪下,还得配合着天家演戏。

还得担心什么时候头上这把明晃晃的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

李建元在一旁束手而立,心里想着,这两个多月没回医学馆了。不知道馆里那些大小猴子们,有没有趁着自己这老虎不在山里头,就称了大王?真是想快些回去。

郑梦境拉了拉一直端详着儿子模样的朱翊钧,朝出神的李建元看了看,轻声提醒,“陛下。”

朱翊钧向她点头,“李建元此次治病有功,朕要赏。”他将马堂唤来跟前,“取一百两银子给李御医,叫他带着走。”

“陛下有赏,本宫也有赏。”郑梦境笑吟吟地道,“陛下赏了李御医,那本宫就再给医学馆捐一笔银子。带金,取一千两银子来,叫李御医等会儿带上。”

李建元向帝后谢了赏,心里倒嘀咕。演的还真像,当日“太子”病重的时候,那个说治不好就让自己提头来见的皇后娘娘呢?现在倒是笑脸盈盈的,半点儿没有那时的差点吃了自己的样子了。

因为太子重病大愈,天子为了感恩上苍,特地降旨大赦天下——赶在楚王案的旨意发出去前下的。此举就是为了防止有人钻空子,再将那些人给救下来。

沈一贯明知全是假的,还不得不跪拜天子,口称皇太子福泽深厚,更上疏恭贺皇太子病愈。气得他回到家中,就将自己最爱的那块端砚给砸了个粉碎。

砸完了,又心疼上了。

这回没给楚王办成事,知情的人一传,往后谁还愿意上门来求?似这等价值连城的物件,怕也再买不起了。

朱常溆被郑梦境和胡冬芸按在榻上歇了好些日子,才终于得以下地。他本就无病无痛,只是这两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将他真当成了病患,非得让他好好歇一歇。

朱常溆原想和父亲讨饶,让他去向母亲说说好话,将自己给放了。谁知道父亲这次竟和母亲站在了一边儿。

“瞧你瘦的那样儿!”朱翊钧又是嫌弃又是心疼,“本还担心你回来后,红光满面的模样叫人起疑。现下可好,根本用不着担这份心。这不活脱脱就是一个大病初愈的样儿嘛。”

朱常溆捏了捏自己的脸,好像的确是瘦了那么一点。他照镜子的时候,也发现了,两颊以前还有点肉,现在倒是全消下去了。

“听你母后的话,好好歇着。”朱翊钧大手一挥,“连朕都要听她的,你还能和朕比不成?”

当然不能。

朱常溆只得认栽,整日无聊地躺在榻上,吃了睡,睡了吃。书也不让看,说是伤眼睛。胡冬芸是使出浑身解数,一心要将瘦下来的皇太子再给养胖了。一日三餐,再加三顿点心,每顿都把朱常溆给吃撑了。

“可惜治儿这几日在宫外,还没回来。要不然还能替我分担写。”朱常溆好不容易咽下了嘴里的点心,头一回觉得没有兄弟在身边是件很让人难受的事。

胡冬芸用银签子戳了一块刚切好的瓜,“来,太子。”朱常溆拗不过她,苦着一张脸张嘴含了。

“这有什么法子。”胡冬芸用巾帕擦了手上的甜汁,“五殿下是以给太子祈福的名义出宫的。就是人在京里头,也得照着路程来算。此时还在路上呢,后日就能见着了。”

朱常溆慢慢咀嚼着嘴里的水果,“明日起,我要重新跟着父皇视朝、处理政务了。宫中一切如常,还是那句话,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就去问问母后。”

胡冬芸点点头,“这些时日跟着母后,奴家很是学了不少东西。”她有些不好意思,“总是劳动母后也不好,奴家总得学着自己个儿立起来才是。”

朱常溆笑着捏了她的手,“说的很是。”

第二日一早,朱常溆就重新站在朝堂上了,朱翊钧的下首位置上。以前朱常溆都是和朝臣一样站着的,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博得了不少臣子的好感。现在朱翊钧以他大病初愈的名义,给赏了座。

今岁还是挺不错的,算是朱翊钧改元后,二十八年中最为平和的一年了。彪悍的土吏们自哱拜和杨应龙后,都开始龟缩着,不敢冒头。各地虽有小灾小难,但大明朝地大物博,难免有一些,且还能应付。前几日,又清理了一宗楚藩混淆血统的案子。可以说是件件顺心了。

不仅如此,因在河南试点推行除籍非常有成效,河南当地的税赋状况不仅开始有所好转,甚至百姓,乃至宗亲,都没闹什么事。天子在当地的名声史无前例的好。

有不少河南的除籍宗亲,选择了入京考入义学馆读书,预备科举。便是有考不上的,也向朱载堉求了旁听的名额,勤奋程度不亚于馆中学子,甚至比他们更加努力,念着来年可以考进学馆。

朱常溆坐在位置上,津津有味地听着河南巡抚送上来的奏疏,里头就没一句是坏的。他低头抿嘴一笑,虽说自己也知道里头有不少地方夸大了。可心里头还是觉着高兴。

先前那么多苦,那么多弯路,没算少吃白走了。

只要继续这样撑下去,他和母亲总能改变大明朝的历史。

视朝之后,朱翊钧带着儿子一同用早膳。今日守值的陈矩问道:“陛下,要不要尝尝赵阁老从兰溪送来的腌菜?”

“对,你去取来。”朱翊钧对不明就里的儿子笑道,“赵卿的夫人亲自腌的,不知道和你母后比起来,哪个滋味更好。”

朱常溆撇嘴,“父皇要是敢在母后跟前说这话,三个月别想见着她的面。”

朱翊钧有些讪讪,“说的也是。”他低头大叹,“说句实话都不行,真难。”

说话间,陈矩抱着赵志皋送来的腌菜坛子到了。他将坛子放在桌上,向天子和皇太子行礼,“奴才去御膳房取膳食。”

“去吧。”朱翊钧打开坛盖子,扭头对儿子道,“赵卿大概对自家夫人的手艺很是赞赏,生怕别人偷了吃,特地叮嘱了朕亲自打开。”

宫人捧上两个小碟子并两双筷子,让朱翊钧和朱常溆可以夹菜。

坛子并不大,两手就能拢住了坛身。盖子一开,清爽中带着酸酸的气味扑鼻而来,闻着就胃口大开。

朱翊钧用布巾将坛口边儿的封土给擦了,伸筷子夹了一些出来。“你也试试。”他尝了些,眼睛一亮,“不错!”又吃了一口,“换做是朕,也怕旁人会偷吃了。”

朱常溆笑着将筷子伸进坛子里头去搅了搅,发现有些不对。他的动作一顿,身边的朱翊钧就发现了端倪。他将手上的筷子和碟子放下,“你们都先下去,朕有话要和太子说。”

宫人们鱼贯而出。

朱常溆在门被关上后,取来桌上的茶壶,将里头的水都从窗口倒去外头的竹林子,把坛子里的汤汁灌进壶中,又将腌菜全都夹出来。

对光看,坛底的东西就清晰可见了。十几颗圆不隆冬的珠子在下头随着坛身的移动而滚着,每一颗都龙眼那么大。

“倒出来看看。”朱翊钧面色肃然。他就说呢,好端端的,送什么腌菜。

朱常溆一声不吭地将这些珠子倒出来,发现竟是蜡球。他捏了捏,有些硬。环视周围一圈,找了个铜质的镇纸来,将蜡球敲碎。“里头有东西。”

朱翊钧凑过来看。

赵志皋心极细,他怕蜡球还不够,会将里头的字纸给弄湿了,特地在外头又包了一层油纸。展开油纸,里面是一张半个手掌大,已经被揉得皱皱的白纸。纸上用了蝇头小楷,细细密密的,几乎看不清。

“赵先生,费心了。”朱常溆咬了下唇,用镇纸将其他蜡球全都砸开。一张张地将纸铺在桌上。

朱翊钧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直把纸快贴在自己眼睛上了,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

朱常溆趁着父亲发怒前,将他按下。“父皇,现在不是时候。”

是……还不是时候。

朱翊钧咬紧了牙关,不想再看。他朝儿子摆摆手,“你先收好,等会儿陈矩来了。”

“是。”朱常溆将油纸统统丢进火盆里面烧了,又将蜡球的碎末丢出了窗外。壶里的腌菜汁水和碗里头的腌菜再重新放进坛子里去。

时间恰恰好,刚收拾完了,陈矩就在外头唤道:“陛下,殿下,早膳端来了。”

朱常溆见父亲没有任何心思理会,便道:“端进来吧。”

重新进来的宫人们发现,不过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天子就又满面怒色了。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父子俩秉持着食不语的规矩,默不作声地将早膳用完,各自处理起公务来。

夜里,朱常溆特地坐着肩舆,先去了一回翊坤宫。

“母后。”朱翊钧在郑梦境摒退宫人后,说道,“赵志皋想法子递了消息进来。他在浙江查到了沈一贯的家人借着沈一贯的大学士名头,在当地卖官鬻爵。”

郑梦境惊得连手里的茶碗都要摔了,“此话当真?”她有些不敢相信,“总不会吧……这般不修私德?难道他们忘了文忠公当年是怎么被清算的了?”

“有什么不会的?”朱常溆冷笑,“钱财迷人心,他们只看得到眼前的东西,哪里会想到整个国朝。”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直发疼,“母后可是忘了,当年国亡的时候,多少人转投了女真?”

郑梦境并不知道太具体的,但也听说过一些。“平日里看起来个个都是有节气的,骨头比石头还硬,真到了节骨眼上,谁还顾得上谁?先管好了自家的荣华富贵。”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听说儿子要整死朱华奎时赞同的原因。从长远来看,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死了才好。活着也不过白浪费粮食。

“陛下怎么说?”

朱常溆摇头,苦笑一声,“父皇被气坏了。今日沈一贯觐见全都给拦了。”又道,“听说马堂和沈一贯有密谋?”

“不错。我想,他们大概已经猜到了你和治儿不露面的那些日子,是上武昌府去了。”郑梦境将背后的隐囊抽掉,躺得太舒服了,反倒叫她心中不快。“马堂是个好收拾的,沈一贯,怎么办?我记得万历三十一年,王元辅可就……”

朱常溆伸手拦住母亲的话头,“我知道。”他从绣墩上起身,在殿中踱步转圈,“这事儿很难办。看赵志皋的情形,大抵也就今年的事儿了。王家屏再一走,就真的只有沈一贯当上首辅了,这事儿就是父皇都没法子拦。”

“不能拦,却能拖。”郑梦境动了下脚,细思后,道,“只要能拖着,事情就会好办许多。”她的语速越说越慢,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你想在三十三年的乙巳京察?”

朱常溆点头,“那是最好的机会。”

只有在京察的时候,才能将沈一贯和其党羽一网打尽。

“还有五年呢,这、这能来得及?中间空出的两年,怎么办?陛下就是再能拖,也不至拖上两年啊。两年没有元辅带领朝臣处置政事,底下还不闹翻了天?”郑梦境有些不赞同,“陛下的性子也不是不知道,这要是被催上几日,怕就妥协了。”

朱常溆无奈,“那也没法子。仅凭我们现在手里的证据,恐怕还不足以扳不倒沈一贯。母后可是忘了,他现下可是三党之首,朝中多少人听他的?只要父皇敢查,立刻就会引起他们的上疏,到时候将阁中几位阁老全都拉下了水,朝中又会重现空转内耗之局。”

更要紧的是,一旦王家屏、沈鲤陷于弹劾之中,天家在朝中就再无人可用。到时候,凭什么对沈一贯下手?

郑梦境死死咬着唇,“这事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无妨。”朱常溆却抱着几分希望,“先前多难的事儿,我们不都走过来了吗?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郑梦境叹道:“外朝的事,我帮不上忙。这宫里头,若有我能做的,你只管开口便是了。”

朱常溆一笑,“确有母后能做的。”

“哦?说来听听。”

朱常溆搓动着指头,“虽说宫人,尤其是司礼监的太监,名义上都是由父皇督管。可母后身为中宫,却是实际的掌管者。母后,能不能想法子,将马堂在宫里的同党都给……”他五指合拢,比作手刀,快速地往下劈去。

“你的意思是……不让陛下出面,却由我出头,好让外人觉着,是马堂自己个儿犯到了我手里头?”郑梦境略一想,就知道儿子的意思。

马堂自然知道自己获罪的缘由,可旁人却不一定。总得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将这人按死在宫里头。

“我知道了。这事儿我会处置。”郑梦境长出一口气,“也就这些琐事,我能帮着你。”

朱常溆却笑,“可往往啊,便是这些小人,最终坏了大事。母后若能做成,可是大功一件。”

“什么功不功的。”郑梦境摆摆手,“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罢了,哪里担得起这些虚名。”

“母后错了。”朱常溆正色道,“男子与女子本就阴阳调和,相辅相成。古有花木兰、梁红玉,今有石砫的秦良玉,都是赫赫有名的女将,哪点比男儿差了?母后上不得战场,却能在这不见硝烟之地运筹帷幄,亦是良将。”

郑梦境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被刻刀一刀刀刻在上头,“什么时候学来的这些?”

“本就该如此。”朱常溆叹道,“若是当年我没小瞧了女子,将周后的话抛之脑后,哪里能落得那般田地。”

郑梦境淡淡道:“过去的,就莫要再提了。现下正是弥补的机会,不是吗?”

“是。”朱常溆拢了拢衣服,“屋子里的冰放的有些多了,母后仔细腿脚又犯疼。我就先回慈庆宫去了。”

郑梦境点头,起身相送,“去吧,太子妃定还在等你一道用膳呢。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也是成家的人了,往后啊,可别让太子妃替你担心。看你这次出去,她膝盖都磕成什么样了,骨头都突出来一块,我看着都心疼,何况她的亲生父母呢。”

“我心里有数。”朱常溆边往外走,边道,“等会儿父皇兴许会过来。哎,对了,明天治儿就回来了吧?”

郑梦境将他送上肩舆,“可不是吗,一直等着他,总算能见着了。回去路上小心些哈,别贪凉,冻着了。”

朱常溆点点头,示意请轿长可以走了。

回到慈庆宫的时候,陈矩正好在。他是奉了朱翊钧的旨意,过来给慈庆宫加菜的。今日天子虽心情不好,却到底惦记着孩子。

“秉笔来了。”朱常溆在胡冬芸的服侍下,把身上的外袍给脱了,“有劳公公跑这一趟。”

陈矩弯腰施礼,“是奴才的本分。”

朱常溆在他告辞的时候,出声道:“我送一送公公。”

“这……怎么使得。”陈矩推辞道,“小爷是主子,太抬举奴才了。”

朱常溆拉着他慢慢往外头走,“我也不是整日在父皇跟前杵着的,多亏了公公替我尽了孝道。”

单保知道太子这是有话要对陈矩说,便特地领着人在离远了几步,慢慢走着。

“这回有劳公公了。”朱常溆笑道,“若非公公将那信物给了我,想来也无法那么快就撬开朱华奎的嘴。”

陈矩并不敢领功。“东厂乃是奴才督管,有人擅自收贿,坏了陛下和小爷的大事,乃是奴才督管不力。而今陛下和小爷不责罚奴才,已是皇恩浩荡。”

“那是在马堂掌管东厂时候的事儿了,与秉笔很不相干。”朱常溆道,“公公且再等一等,这赏,怕是不会那么快下来。不过只要熬着,总会等到的。”

陈矩知道朱常溆这是在暗示自己稍安勿躁,迟早会重回掌印之位的。他抱着拂尘侧身浅笑,“若非小爷暗中告知奴才,说看管沈阁老府上的人有些不对,奴才也做不到抽丝剥茧地寻到那人。这回,多谢小爷提点。”

朱常溆笑了笑,“彼此,彼此。公公快些回去吧,父皇今日气性大,仔细回去晚了听骂声。”

陈矩点点头,带着小太监离开了。

朱常溆望着陈矩从宫道上消失的身影,慢慢往回走。胡冬芸正守在殿门口,立在廊下等着。他几步上前,将胡冬芸的手牵了,“用膳吧。往后别等了,我是个没准儿的。仔细别饿坏了身子才是。”

“奴家不饿呢。看着太子才念着用膳。”胡冬芸颊上飞了两道红霞。太子的手比自己大好多,好暖和。

单保一如往常般,立在边上要服侍两位主子用膳。朱常溆朝他摆摆手,“大伴辛苦了,先下去歇了吧。”

单保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朱常溆转向胡冬芸,“往后慈庆宫的事,有什么不方便出面的,就让单大伴去。”

胡冬芸乖巧点头,冲单保道:“那就有劳大伴了。”

单保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梆梆”磕了三个响头。“奴才谢小爷,谢太子妃。”

“谢什么。”朱常溆看了他一眼,“你的忠心,我自是知道的。去歇着吧”

单保应了一声,擦了擦泪,起来回屋子去。

因单保是慈庆宫的第一大太监,所以住所是独个儿的屋子,并不和旁人同住。他推开屋门,仿佛头一回进来一般地打量着屋里的摆设。

辛劳了这么些年,总算是得到了小爷对自己的认可。

单保反手关上门,慢慢地朝床榻走过去,一下倒在上头。不多时,闷闷的哭声传了出来。

自己没跟错人。

宫外的朱常治,正收拾着东西,今日是他回宫的日子。

朱轩姝一早就从公主府出来,上义学馆来找人。吴赞女在外头敲了门,听里头道了声“进来”,才推开门,侧了身子让朱轩姝进去。

“可是快三个月没见着你了吧?”朱轩姝好整以暇地看着目光闪烁的弟弟,“说说,这些时日,都上哪儿野去了?”

朱常治心道,自己才没野呢,几个月在外头吃苦受累,没瞧见都瘦了十圈了嘛。他转过身,一脸苦哈哈地无奈道:“这不是上庙里闭关,给病了的皇兄祈福嘛。难道母后没同二姐姐说?”

朱轩姝冷笑,“真当我是个蠢的?祈福?”她狠狠戳了戳弟弟的头,“祈福能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少拿这种话来搪塞我。你可别忘了,是我把你一手带大的。你伸手想拿茶杯还是拿笔,我都比你清楚!”

朱常治挠挠头,一屁股坐在乱糟糟的榻上,“不是我不同你说,而是这些事,就不能叫你知道了。”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朱轩姝也在他身边坐下,“难道在你心里头,我就是个知道了什么,就满大街嚷嚷的人?那你也太小看我这做姐姐的了。”

朱常治连连摆手,“不是。”他长呼出一口气,“是怕你牵扯进来,这些男人之间的事儿,你一个女儿家家的,别管,哈。”

朱轩姝拧着耳朵,“哈什么哈?女儿家怎么啦?父皇还同母后说外朝事呢,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她用的力气并不大,根本没将人拧疼了,连红都不红。

一手带大的亲弟弟,哪里舍得下去手折腾。见他现在瘦的样儿,心疼还来不及。

朱轩姝眼圈一红,“瞧你那样儿,肚子上的肉都没了。听叔父说,一连睡了好几日?饭都没顾上吃。这些日子,你该过得有多苦啊?”

“苦不苦的,我不也捱过来了吗?”朱常治笑着将姐姐的手从耳朵上拿下来,“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在你跟前了?别瞎想了。”

朱轩姝擦了泪花儿,“今儿我同你一起入宫去。也好些日子没见母后和父皇了。”

“成,都成。我们一块儿走。”朱常治最见不得这位姐姐哭,只眼眶红了,就心软地什么都应了。

姐弟俩回宫后,郑梦境见了儿子,又是一顿哭。若说见朱常溆时,心里还觉得只是显得精瘦了些,但还结实。朱常治那就是另外一副模样了。他本就胖些,在武昌又比朱常溆辛苦,将近三个月的功夫,整个人抽条儿了不说,瘦得和朱常溆没啥两样了。

朱常治劝了几回劝不住,便道:“母后仔细哭坏了眼睛。我呐,这次出去,倒也算不是白去。给父皇和皇兄做成了事,帮上了忙,也就去的值了。”

“倒是这么个理。可、可你看看,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好自己。”郑梦境由着儿子给自己擦眼泪,“是该给你寻个屋里人,好好管着你了。还得找个厉害些的才好。”

朱常治“嘿嘿”笑着,“今儿晚膳,是皇嫂掌勺不?”他腆着脸看一脸黑的朱常溆,“我想皇嫂的红烧肉了。”

“自然是我。”胡冬芸笑道,“别说是红烧肉,想吃什么只管同我说就是了。”

朱常溆不高兴地拉了她,“别就顾着宠他,惯会蹬鼻子上脸。”

朱常治窝在母亲的怀里,一脸得意地望着兄长。他看在手足情的份上,还没和母后告状呢。

天家其乐融融地围坐在圆桌前,一同用膳。满桌皆是胡冬芸的手艺,摆的满满当当,色香味俱全,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远在武昌府的朱华奎一行,也在吃饭,也吃的是好菜。

只这顿,是他们的断头饭。

佳肴摆在桌上,都已经冷了。可朱华奎一动也没动。他想不明白,明明自己给沈一贯送了那么多钱,明明自己已经按照李星说的,将名单给了他,为什么最后还是落得一个死字。

不独自己,还有他的孪生弟弟、王母妃,自己的王妃同妾侍,还有几个孩子。全都要死。

这到底是为什么!

朱华奎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将桌子给掀了。桌上的饭菜全都摔到了地上,碗碟成了不值钱的碎瓷,菜也都给糟蹋了。

他明明就是先王的遗腹子!没有半点虚假,为什么……为什么!

朱华赿,王氏……是他们,是他们害得自己这个下场。害死了那么多人,他们全都不得好死!自己就是变成厉鬼,也绝饶不了他们!

天光渐亮。

楚恭王妃枯坐在屋内,桌上的饭菜倒是吃了些,不过看起来和没动差不多。她在等着,等着那一杯毒酒。

另一处,楚王妃抱着几个孩子,哭成个泪人。从圣旨到了之后,她的眼泪就没断过,已是快哭瞎了双眼。

快到晌午的时候,睡足了的武昌知府终于升堂了。他身边的师爷走过来,轻声道:“楚王府那几个庶人,都已经没了。”

武昌知府“唔”了一声。

“王家满门,也一样。”

武昌知府这回应得就不那么快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道:“知道了。”

朱华增怎么也想不到,当日自己不过听了朱华赿的话,与他一起联名上疏,告朱华奎身世不明,怎么末了,却掉了个天大的馅饼在跟前。

郡王,到亲王。

朱华增抱着圣旨看个不停,艰难地咽了口水。往后,整个楚王府就都是自己的了!

武冈王妃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笑了整整三天三夜。那个王氏一定没想到吧,自以为可以跃上枝头做了那楚王妃,可结果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而自己,往后出门,就是走路都带风!

放眼整个武昌府,不,整个湖广,还有谁能和树大根深,底蕴深厚的楚宗相比的?

朱华奎等人的死讯传来后,朱华增理了理衣服,随时等着京里送过来的亲王服和国库拨给的岁禄。这等待的日子,总是觉得有些漫长。

“王妃呢?叫她出来一道用饭。”朱华增几天不见武冈王妃,不免问道,“这都多久没出门了?”

下人回道:“王妃……有恙。”

朱华增面色一沉,将筷子给摔了。花厅内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大好的日子,她就病了?是没这福气消受吧?”朱华增冷笑,“今日她要是不过来,往后也不用再来了。本王就当没这王妃。”

这几日对着自己殷勤侍奉的妾侍多得是,随便抬举哪一个做新王妃都成。便是腻味了,也可以新娶一位。

武冈王妃心里惦记着亲王妃的头衔,拗不过武冈王,到底还是来了。只过来后,遮住脸的团扇一直没动。

“吃饭呢!你拿着扇子怎么吃?让人喂你啊?这都还没当上亲王妃呢,就端起架子来了。”

武冈王妃被挤兑地不行,只得放下了扇子。

边上一个妾侍偷偷抬眼看,“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武冈王妃的脸,歪了。许是这些日子笑得太过头,又兴许真的没这福气,原本还算是能看的清秀佳人,现在成了个丑八怪。

朱华增对着这张脸,怎么都没食欲了。他将碗一推,“不吃了。”

武冈王妃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是他让自己来的,偏还生自己的气。都说不来了!

随着朱华增的离开,花厅里的笑声越发大了。

武冈王妃赤红着眼睛一扫,重新将团扇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她咬牙切齿地道:“将这些人,统统拉下去,有一个算一个,打死了事!”她自己拉过一张绣墩坐下,“我就在这儿看着!”

笑声渐渐停下。

“怎么?方才不是笑得正开心?继续笑啊?”武冈王妃冷冷道,“我叫你们笑!”

稀稀拉拉的假笑声,此起彼伏。

武冈王妃犹不满意,横了一眼身边垂首的嬷嬷,“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她的下巴朝外头扬了扬,“去啊,傻站着做什么。还是你要当这头一个?”

嬷嬷不敢说话,福了身子,当即就从外院叫来好些个行刑的壮汉。

五张长条凳在院中一溜儿摆开,粗棍敲打在人肉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武冈王妃扫了眼边上被打死的尸体,“不是爱笑吗?笑啊。”她冲特地躲在角落里的一个侍妾指着,“方才你不是头一个笑的吗?我忍你好久了,多少次挑拨了王爷和我吵,不就仗着那张脸么?”朝嬷嬷道,“把人给我带过来!”

那如娇似玉的侍妾噤若寒蝉,被粗壮的嬷嬷们给按在武冈王妃的脚边,连磕头求饶都做不到。“王妃,奴家知错了。奴家方才不该笑的。奴家、奴家从未挑拨过王爷和王妃。”

武冈王妃冷笑,“没有?”她拔下头上的分心簪子,狠狠在侍妾的脸上划了一道,“敢做不敢当,我顶瞧不起你这等人。”

又是一道。

侍妾捱不住疼,哇哇直叫。

“吵死了!”武冈王妃死皱着眉,一簪子划下去。

一颗球状的东西,从阶上滚落下来。

“巧言令色!”

嘴角的两侧被割开,像一个大大的,嘲讽的笑。

武冈王妃看着那刺眼的笑,心头越发不满。“给我泼冷水,将她给弄醒了。”

花厅再没有笑声,更没有说话声,就连呼吸的声音都越来越微弱。

只有粗棍敲打皮肉的身上,盘旋在上空,久久消散不去。

朱华赿的辅国中尉府里,也不必武冈王府好到哪儿去。

王宜人站在屋外,听着里头不断传来打碎东西的声音,打消了进去的念头,转身离开。

身边的管家劝道:“夫人,可得劝一劝,照这个法子下去,得摔多少东西啊?府里就那么点家底了!”

“这是老爷自己喜欢,你我,都管不着。”王宜人木着脸,丢下一句话就扬长而去。

娘家除了她,还有几个出嫁未被休弃的姐妹,旁的都死了。

朱华奎也死了。拦着自己做那楚王妃的姑姑也死了。

她该高兴的。可为什么心里头这么堵,几乎要叫她喘不上气了。

王宜人走进屋子,让下人全都出去,反手将门关上。

两行泪自眼中落下,滑到下巴,欲滴未滴。

这就是她想要的吗?

不是都已经达成了吗?

本就不稀罕楚王妃,不过是为了这么多年来,心里堵着的那口气。

现在,也该到了消气的时候了。

王宜人退了半步,倚在门上,徐徐滑倒在地。她抱着双膝,将头埋进里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本不想如此的。

楚宗有了新气象,武冈王朱华增成了新一任的楚王,即日起,就搬进了楚王府。先前领头上疏告发的辅国中尉朱华赿,被提为奉国将军。其余联名之人,虽不像这两人运气好,却也各有赏赐。

从面上看来,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朱华赿邀了当日几个联名上疏的人喝酒,大着舌头道:“他、他朱华增凭什么升楚王。”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我,才该是那个,坐上楚王位的人。”

江夏王有些看不过眼,“得了吧你,喝醉了别瞎说话,仔细传到楚王耳朵里头去。”

“我怕、怕什么!难道说错了?!”朱华赿抱着酒坛子,一一指着在座的所有人,“你们、你们哪个比不上他?做不得楚王?嗯?说啊。”

江夏王别过头,磨后槽牙的声音响得在座之人都听得到。

“就这么算了?”朱华赿打了个酒嗝,问他们,也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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