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落下后,雨声哗啦哗啦,不绝于耳。
永宁宫大厅内,却陷入死样沉默。
赵太后不说话,裕安和刘嬷嬷亦不敢开口,只是偷偷打量着她脸色越来越阴沉,像极了外面因为雷雨交加而越发浓墨的黑夜。
想当年,楚碧玉其皇兄赐婚于楚国骠骑大将军封永昌。
听说她育有一子,但并未听说她曾诞下女儿。
魏国楚国间战火绵延,国破之日,皇族全部被杀,其中也应当包括楚碧玉的儿子。
那么,现在出现的皇后……究竟和楚碧玉是什么关系?
慢慢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冷静下来,赵太后回忆起当年的情景,狭长凤眼里闪过复杂的光芒。
往事迢迢,宛若一场真实的梦境。
梦中有你争我斗,尔虞我诈,有步步为营,更有血流成河。
万里江山如画,袅娜佳人胜玉……
可这些,都轰然毁在一刹那。
是的,一刹那,当年还是德妃的太后,却永永远远记得那个刹那!
也许,人在做某些决定其实都是一瞬间的事。
这个一瞬间慢慢延长成一条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也许会走得春风得意,也许会走得胆战心惊,也许……
不论是什么感受,这条路却不能再重复或者再次选择。
几分惆怅,几度心酸,几许苍凉,几多恨意……
这些交错的在赵太后心中涌现汇聚,顷刻间五味俱全。
“太后,当年凌波公主并无女儿,不是吗?只听说她和封永昌生了个儿子呢。”
同样回忆起很多往事的裕安,轻轻开口。
多年惊涛骇浪都已走过,他却始终没见过赵太后此时这种表情——
是在追忆,却带着她从来都深恶痛绝的落寞和悲悯。
刘嬷嬷抬头看一眼陷入沉思的赵太后,亦点头轻声道:
“公公说得对,当年,凌波公主的确没有女儿。所以,老奴在想皇后会不会是凌波公主的侄女,也就是当年楚国皇帝楚匡义之女。”
“这么说来,皇后极有可能是幸存的楚国公主?哀家记得很清楚,当年楚匡义有六个女儿一个皇子,难道六个女儿中有人逃出生天?皇后今年不过十八岁,按算的话,当年她年纪尚小,应该没什么太多记忆。如果她真是楚国公主,也不应该记得当年之事才对。吉祥,你好好想想,楚匡义最小的女儿……是不是差不多和皇后一般大?”
纷纷扰扰中,赵太后彻底冷静下来。
一路走来,她深知所有发生过的事不会再有任何变化。
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确定皇后的身份,然后再想办法解决。
假如皇后真是楚国公主,她如何能代替晋国安宁公主出嫁?
难不成她大难不死,流落到晋国,还和晋国皇室扯上关系了吗?
早前我就怀疑她并不是真的安宁公主,也怀疑小宸对我有所隐瞒,现在想来,小宸并不一定知情。
晋国真是越来越大胆了,竟敢如此瞒天过海?
“太后,老奴也只是跟随先皇去过楚国几次,对楚匡义的子嗣并不完全了解。不过老奴曾听说过,楚匡义最小的的确是个女儿,好像……好像敕号悠然,她乃正宫皇后所生。据传生出来就圆润如玉,甚是可爱,楚匡义因此断定她将来必定能悠然如仙,因此敕封为悠然公主。”
褶皱丛生的脸上有丝恍惚,刘嬷嬷仿佛又回忆起当年和先帝去楚国的日子。
虽然先帝去那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可在刘嬷嬷心中,那几段如影随形的旅程却是她生命中最美丽的日子。
赵太后微抬圆润的手指,拂了拂额上青丝。
想起自己曾看到过皇后手背上的桃花印记,她急急忙忙道:
“吉祥,那悠然公主可有任何特别之处?比如胎记什么之类的。”
“这个老奴的确不知,毕竟她乃皇室女儿,即使有什么胎记之类,外人肯定也不会得知。当年的凌波公主乃楚国鼎鼎有名的美人,老奴现在想来,皇后的确和她相似,尤其是那双灵动的眼睛,而且……她们说话的声音也很相似。”
其实此刻并只有赵太后心中五味杂陈,刘嬷嬷也是。
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往事了无痕迹,可她知道自己之所以愿意老死宫中,完全是因为那些往事。
只不过随着年岁愈大,看透世事的她却越来越疑惑,自己当年某些决定究竟对不对。
可惜的是,她亦没有回头路!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楚国当年雄踞北方,若不是因为楚碧玉一事,想来应该应该能和魏国鼎足吧?
仔细想想,当年一举歼灭的确是明智之举。
冷冷的笑意浮,流光凤钗倒映着灯火灿灿,赵太后保养得当精致如昔的脸庞上有些狰狞,甚是骇人。
权倾天下的男人,锦绣难拟的江山,谁说不能同时拥有?
只不过,男人也许会心猿意马半路消失,而江山却能稳稳当当篡在手心!
也许,这就是人和物的区别。
曾以为依靠在权势最高的男人怀中,就能高枕无忧,可慢慢的就会发现,男人不是最可靠的,唯有权势才最可靠。
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就能得到所有男人的瞻仰,包括那些自以为是高傲无比的男人。
***
任思绪随意流动到这,赵太后啪的一声拍在几案上,凛然起身:
“吉祥,哀家乏了。你先回去吧。明天,哀家会派裕安送赏赐去浣衣局。切记,此事不能像别人提起。”
低眉顺眼的刘嬷嬷撑着暗黄油纸伞,慢慢消失在雨帘中。
淡淡花香在寝宫内飘荡,夜深人静不闻声响。
裕安蹑手蹑脚靠近面带冷意的太后,恭敬请示:
“太后,要不要让吉祥消失?”
缓缓靠在富丽金线软枕上,赵太后轻轻摇头:
“暂时不要。想不到当年留下她,竟然还真不算个错误,若是没她提醒,你说,哀家怎么可能会想到皇后和楚碧玉相似呢?裕安,你说眼下该如何是好?”
“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任何隐患!如若皇后真乃楚国公主,她取代晋国公主出嫁,必定有所图谋。奴才觉得,她嫁到咱们魏国,并不是偶然。也许……也许她和晋国已达成什么协定也说不好。大魏傲视天下,让他人畏惧时,也难免会有怨恨产生,晋国在这些国家中实力最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对太后心思极其了解,裕安猜到太后可能早已有想法。
以她的雷厉风行和精明无敌,不至于让这么件给弄慌神才对。
多年部署眼看就要水到渠成,能干的太后又怎会允许中途出现变故?
“知哀家心思者非你莫属。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哀家……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裕安呐,皇后进宫后,除开救过小宸和深得宠爱这两点,好像再没其它出格行为。你说,是不是她隐藏得太深呢?你觉得不是偶然,哀家同意,但她并未有何动作,不是么?”
一下又一下敲打床榻边,赵太后蹙眉沉思。
不知为何,她莫名意识到危险。
这种危险似乎来自楚国的血债,也来自她觉得越来越多的事情已不在自己掌控之内。
小恒,小宸,现在又来个皇后……
原本我以为野心勃勃的小铭最不好掌控,如今想来却大错特错。
且不说小恒让我失望,小宸也和从前不大一样,根本难以揣测他究竟在想什么。
裕安拈起兰花指,捋捋右耳边垂下的银白发丝,无言思考。
深宫几十载,他的确经历过太多争斗和杀戮,因此经验也十分深厚。
悄悄揣摩太后此时在想什么,他小心翼翼开口:
“并未有动作并不证明她没有,也许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她深得圣宠,在老奴看来这已经有故意之嫌。太后您想,她若取得皇上的全部信任诞下子嗣的话,那……”
“子嗣?哼,小宸没蠢到这个地步吧?这几年来,珍妃屡屡想怀上龙胎都不成功,难道小宸会让她怀上?且不说他命不久矣,就凭一介小小皇后,能扶太子上位?别忘了,哀家可还在呢。”
嗤嗤冷笑几声,赵太后在裕安面前丝毫也没有避忌的必要,言语中的阴冷尤其碜人。
见太后脸色不悦,裕安连忙弯腰:
“老奴该死。皇上命不久矣是事实,但老奴觉得……我们还是得提防着。不论皇后是不是楚国公主,她眼下毕竟是晋国公主身份。如若晋国有异心,说不定……”
“哀家明白。裕安,到哀家身边来。”
抬抬手示意裕安靠近,赵太后微微直起身子在他耳畔低语。
片刻后,裕安听得双眼迸光,连声称赞:
“太后果然高明!”
轻笑两声,赵太后抿唇低头看向紫蓝色指甲套,缓缓摩挲着指甲套上的花纹,心中波澜四起。
暴雨在肆虐半晚后再次小下去,仰躺的赵太后迷迷糊糊中做了个梦。
梦到自己年轻时候意气风发,梦到英伟不凡的先帝,梦到素未谋面却心心念念的楚碧玉,还有楚国举国哀号和满城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