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黄河故道的一马平川，村庄星罗棋布，以血缘为纽带的民居保持着远古的习俗，单纯而久远。很少能看见山，即使突兀眼前的山脉，也如同哲学家深思的脑袋，光秃秃的。穿行于平原之中，你会强烈感受到这片土地的深沉与庄严，强悍和骁勇。刚刚离开古城徐州，思绪还沉浸在两千年前万马奔腾刀光剑影的战争氛围，刘邦、项羽的故事仍然萦绕心头。一抬眼，竟进入一座绿叶光鲜、古树遍野的山峦。皇藏峪！我心里油然生发一种亲切之情。
二十多年前，一个文学青年参加一次采风活动，曾游览过这座当时并不出名的山。激动之余，直觉嗓子眼痒痒的，好像有歌声要吼出来。早有那才华横溢的作家写出文采飞扬的散文游记。读着这些生花妙笔之笔写出的文字，文学青年羡慕、嫉妒、自卑，并暗下决心一终于也要有那一天，能够超过他们。俄国伟大作家契诃夫曾说过：大狗叫，小狗也叫。文学青年不必自卑于大作家，大狗也是从小狗过来的。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文学青年艰难前行。那是一段爬满痛苦的青春回忆，感谢皇藏峪绿色启迪，更得益于交往一批文学朋友，文学青年度过了涉世之初难挨的岁月。处于社会底层的挣扎，文学青年像黄河故道突兀岩石一样坚硬，与坎坷命运抗争，只唯心中燃烧皇藏峪春天的绿色希望。
我就是那位文学青年。
那几年，我读的书籍大约比同时期的大学生还要多，几乎囊括了所能找到的中外文学名著。暗淡无光的岁月，因为有书陪伴，变得生气勃勃；苦闷心情在阅读写作中，早已荡涤了浮躁和浅薄，心中充盈着对未来崭新的渴望。孔子说过，“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与圣人相比，我志于学晚了几年。读书之苦难以言述，不过也体会出圣人弟子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快乐。读书的动力并不是“忧道不忧贫”，而是出自对衣着光鲜成功作家的追赶和超越。一定意义来说，皇藏峪成为我青春岁月的一个标杆。
二
四年前，朋友王君多次邀我去皇藏峪游玩。王君不喜文学，却是我二十多年前的结识的朋友，此后过从甚密。我答应去看他，可是直到他离任时，也没有成行，心中不免愧疚。农历丁亥年四月初，我终于踏上北行之路，重访皇藏峪。
王君与我相识在南方一个绿水青山的小城。男人之间的友情，不是因为相像而是因为差异交往深化，实际是思想的交流碰撞，性格的融通契合。王君像家乡的五月梨一样早熟，看法现实，阅人更深。我则纯洁得宛如山涧泉水，单纯浪漫，不谙世事。或许从那时起，我们的命运就决定了起航于小城，却无情地向不同方向前行。早熟的人热闹于集市，而单纯浪漫注定要走艰难的路程。果然，王君仕途顺畅，愈加成熟老练，春风得意；我则苦熬坚持。“苟富贵，勿相忘。”年轻时代的约定，虽然不再提及，却成为朋友间的心灵契约。
走在皇藏峪崎岖的山路，王君与我谈起一路风雨，感慨人生的艰辛。“成功始于高人指点，贵人相助，小人监督，个人奋斗”。王君的语言好像又是从二十多年前小城牵引过来。只是那时我们激烈争辩，谁也不服谁，如今早已过了争辩年龄，多是会心倾听。“一个人的一生，必须把个人与国家民族利益紧紧联系一起，有着崇高理想才会有不竭动力。成功的含义在于：你努力了，抓住机遇了，只是走在成功的道路上。”我的看法总是那么浪漫高远。王君沉默不语。同行的孙君概括道，“成功的道路不尽相同，人缘、机缘，如果说有规律，那就是从开始出发时展露的向上精神，并且坚持不懈。”三个人边说边向山上走去，无边的绿色像一道巨大幕布，人生的话剧仿佛就在这里演出。
2500年前，孔子考问他的弟子，让他们各言其志。子路日：“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蔽之而无憾。”颜渊日：“愿无伐善，无施劳。”弟子们说完了，子路问老师的志向，孔子回答：“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孔子的志向显然比弟子们高得多。二十多年前，我们喜古文，当然读到这个论语的名篇，只是对孔子的高远理想不甚理解，子路的直白现实却符合心思。年轻人的理想与志向在山城蜿蜒曲折的小路上放逐，王君与我谈论最多的是以后干什么，人生道路怎么走好。青年的玫瑰梦想燃烧南方山林，风雨中的浪漫畅想早已是飞雪鸿爪。
从二十多年前那个灰暗的冬天，延展到这醉人的仲春，人生的况味大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三
山路弯弯，扑人眼帘的山景叫人兴奋不已，刚才略显沉重的话题与周遭景致形成反差。且将沉重与庄严暂时交付于身后绵长的山路吧，“浮生偷得半日闲”，不能就这么耽搁了。我目光贪婪地巡视四周，只见漫山绿树丛生，古木参天，高大浓密的树冠，将娇嫩的绿叶纷披开来，张扬得简直有些疯狂。四周蝉鸣震耳，惊奇怎么这个季节有蝉鸣？王君自豪地说：“只有皇藏峪一带才有，叫金蝉。四月就叫唤了。”陪同我们的老张介绍道：“当年刘邦带着人马藏身于山洞之中，”为了躲避项羽追杀，心中暗暗想到，如果这时能有什么声音遮盖一下，岂不保我一命。或许天意，项羽追兵进山，蝉鸣大起，直把项羽人马聒噪难忍，草草搜寻离去。”我笑了一下。民间传说总是能够把自然现象解释得既富有文化哲理，又充满人情味。我们古老的传统文化正是在无数的传说中坚守传承，滋润一代又一代的子孙。“时、运、命”，三种节点文化因素，常常造就安身立命与世无争的传统性格。
未及多想，眼前矗立一座庙宇。我依稀记起曾经看过，印象确实不深。恰逢周日，庙宇里已是游人如织，香火缭绕。我不喜热闹，就在庙门前伫立，看眼前奇异的古树。老张热心地介绍，这是青檀树，大约一千年的树龄了。我虽对树龄颇有怀疑，可是却不得不惊叹青檀的古老沧桑。青檀树一律扎根于岩石之中，巨大的根鳄鱼般匍匐在山石上；树干不像惯常所见的直立，而是分数股捆绑一起生长，极像重力挤压而成。青檀顺着阳光向上，一般三五丈高，撑开树冠，与黄连木、白果树、橡树去争夺自然的恩宠。“青檀树皮是造宣纸的最好原料。”老张自豪地说。“怎么其他地方看不到青檀树？”我细心地注意到一路走来，并没有看见如此古老的青檀。老张说，“日本鬼子侵略到这里，大肆砍伐，运回国内。小日本军官信佛，砍到这座庙前，怕惊动佛祖就留了一些。”这不是传说，而是信史。生长于皇藏峪的古青檀见证了日本侵华的罪恶一幕，青檀树记录了中华民族灾难深重的历史年轮。联想到如今，日本国内一些政客歪曲历史，不思反省，军国主义阴魂不散，中日关系曲曲折折。古青檀，你伤痕累累的根茎，分明就是血泪控诉，愤怒声讨。“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古青檀已具有爱国主义教育功能，叫国人记住曾经的耻辱和奋争。只有国家强大了，国防增强了，历史才不会重演。
四
拾级走进这座坐东面西三进院落的庙宇，俗家子弟争相向雍容大度的佛祖塑像顶礼膜拜，几个僧人面无表情地例行公事。我惊奇无论哪座庙宇怎么都会如此热闹，佛家的教化在青山深处显示强大的力量。信仰是不畏山高路遥的，心愿也不管道路崎岖，这里连接着浪漫与现实，融合中西文化的真善美，散发穿越时空的文化凝聚力。小小的殿堂容纳不了许多心愿，我们还是转过身，从庙宇最高处俯瞰群山。约有两千年树龄的白果树，肥硕的身腰依然结实健壮，刺破云天的树冠，将阳光均与筛下来，那份安详沉稳，好像就是佛祖的现实化身。老张在这座山生活了几十年，对山、树、庙、人以及历史，如数家常。站在平缓的山地，老张打开了话匣子，话题当然从两千前的刘邦项羽开始，这是皇藏峪的生命所在。
“你们刚从徐州过来，古时候叫彭城。彭城本来是项羽占领的，刘邦趁着项羽在外打仗，偷袭彭城。项羽大怒，星夜率兵攻打刘邦。刘邦不是项羽对手，带着随身十几个人逃出彭城。皇藏峪离彭城很近，刘邦人马就进入山里，躲进一个山洞。眼见追兵将至，刘邦对天而言，老天，要是能有块大石头盖住洞口，项羽就找不到了。话音刚落，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刚好盖在洞口。随后，蜘蛛吞丝结网。项羽兵马来到洞口，仔细盘查一番，回去向项羽报告。洞口有密密蜘蛛网，里面不会藏人。刘邦侥幸躲过一劫。此后，这座山就叫皇藏峪。”说到这里，老张叹息一声，“可惜了项羽。我还是佩服项羽的，他是英雄。”我脱口吟出李清照诗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一个失败了的英雄，在两千年后的今天，还能在一个村野僻荒之地被百姓景仰，而且还是在纪念大汉皇帝刘邦的“皇山”之中，真是印证一句千古不变真理：岁月无情，人心自有公道，历史是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就为老张一句话，我向这位其貌不扬的汉子投去深深的敬意。项羽也是我最崇敬的英雄，在我的家乡曾经发生的著名垓下之战，四面楚歌响起，一代英雄霸王别姬，故事哀婉动人，千古回肠荡气。
皇藏峪或许应当改个名字，与其纪念刘邦兵败受难，不如展示项羽的英雄气概。当然，这种想法过于意气些。撇开个人好恶，平心而论，刘邦的西汉对中国历史进程影响巨大，假如是项羽得到天下，结果可能难测。民间的标准与历史选择经常发生冲突，历史毕竟是历史。推进历史进步的人物，其个人品德在历史称量中是微不足道的。正如西方的谚语，一个人的伟大并不在于他的情欲大小，而在于对历史进步做出的贡献。
五
下山途中，我又想起二十多年前登山情景。那时，因为年轻，因为青春苦闷，对自身的感受高于对自然和人文的领悟。可惜了一座翠绿青山，幸好有弥补的机会，否则，皇藏峪只能定位在匆匆一瞥之中。其实，人生有如此能重访机会的并不是很多。从这个意义上，真是要感激王君了。
孔子在描述人生六种境界时说道：“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的语言精当准确，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如今，四十多岁的年纪上山，果然看到了风景，虽不能像朱熹所言“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转折点在于确定了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价值观，将个人命运融入人民的伟大之中，走出小我天地，丢去自我设计樊笼，天地才如此广阔。
心意才如此通畅。风景在心中，看不见风景的人，只唯心中只有自己；心中装着天下的人，处处是风景。
或许，假以时日，再访皇藏峪的感受可能还会有另外的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