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行走在淮河边上，不管从下游往上走，还是顺流朝下走，八公山扎眼地进入人们的视野。行人血管里流淌着人类远古就烙上的对山的亲近，忍不住就会走进山中。或许，行人刚从泰山华山衡山一路走来，不免有些失望。眼前的这座山，委实算不上威武雄壮。放在多山的地区，甚至连个名字都难以让人知道。八公山，偏偏生在辽阔的淮北平原，着实让它抢了行人的眼，顽皮孩子般出尽了风头。
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中，人们目光白云一般舒展，鲜有遮挡的山峦。尤其淮河中游，山的概念往往被习惯性误指为丘陵。因为大山在遥远的地方，山水风光仅仅属于远行人的奢侈。更多的人呼喊着淮河船工的嘹亮号子，习惯血缘为纽带的村居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男耕女织，怡然自乐。
广袤的平原竟冒出个八公山！也算圆了人们的登山梦。于是，八公山一点儿也不羞涩地做起淮上名山的派，虽然没有震耳欲聋的名气，却也在该热闹时一点不差地热闹，该冷场时寂静无声。你尽管可以说东道西，比如八公山的籍籍无名，却丁点儿也不耽误它的辈分。认真说起八公山，当然还需扯着胡须慢慢道来。
二
史料表明，大约一万七千多年前，出现在中国各地的原始人类山顶洞人北京猿人元谋猿人蓝田猿人，大都居住在低山丘陵和山麓河谷地带。山地有便于开凿洞穴的居住条件，提供狩猎采集的生活条件。先民们对赖以生存的山林环境产生一种血肉相连的功利感情和高深莫测的神秘感情。
淮河边上近来的考古发现表明，距今数万年原始人类就已经在这里栖息生活。淮河也成为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八公山出土的鸟类化石，更是让考古学家兴奋不已，将达尔文确认的地球生命史提前了两亿年。虽然没有确切史料考证八公山有猿人在此生息，我们当然可以想象至少猿人可能在此穴居。
后来，随着农业耕作的发展，人们逐渐由山地向大平原迁移。黄河、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大平原上，山脉延绵，大河蜿流。高山有茂密的森林，众多的禽鸟供给人们各种生活资料，高山又能够出风云，导雨水，滋润大地，使其能够生长农作物以养育人类。高山的庞大体量和奇形怪状给予人们极其神秘的印象。于是，原始的人类对山的崇拜也就渐渐形成。以至于代代承传。
最早的记载，大约就是《尚书·禹典》，舜帝“望与山川，遍于群神”，曾巡视泰山华山恒山衡山诸山。虽然并非信史，也足以说明在远古时期山岳崇拜已发展成为一种制度化的祭祀活动了。淮南地区的传说，舜巡视于此，教化当地人民学习农耕。遂以舜耕山命名纪念。当然，叫舜耕山的远不止淮南这一个地方。似乎也从另外层面说明人类始祖播撒原始文明的艰辛。
阶级社会出现后，统治者对自然的膜拜集中体现在对山的灵异性神化，祈求福祉，敬天法祖。最早可从淮河岸边一个叫殷墟的地方出土的殷代卜辞辨认。历史记载较为可信的，应该算周代，东周和西周，对山的崇拜搞得十分热闹，名堂也多，并且萌芽了“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用今天语言表述就是人与自然和谐，保持两者亲和关系。
真正给山赋予文化内涵的还是孔子。孔子日：“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智（知）者何以乐水，仁者何以乐山呢？就是因为水的清澈象征人的明智，水的流动表现智者的探索，而山的稳重与仁者的敦厚相似，山中蕴藏万物可施惠于人，正体现仁者的品质。
至此，“人化自然”的哲理必然会导致人们对山水的崇敬，大自然的山水美由于体现人的内在品德而具有生命的意义，人们不仅对山水的形体色彩音响等形成美的欣赏，而且更注重其社会文化的内涵。所以，自古以来即有“高山流水”、“高山仰止”比拟人品高洁，“青山绿水”、“山水环绕”称作环境优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英雄气概。
三
对山的崇拜，秦始皇达到迷信程度。传说东海有仙山，秦始皇数次派遣方士泛舟到海上寻找，以获长生不老之药。在毫无结果之后，只好退而求其次，在自己的宫苑里面凿池筑岛，用造园方式来模拟东海仙山。“仙苑式”的皇家园林在两千年前滥觞，至今仍有无数不知就里的人们在沿袭秦始皇的思路。现在我们知道东海蓬莱一带的渤海海域，出现一种叫海市蜃楼的自然幻象。可惜始皇帝毕生不得其解，在拜谒中原名山大川之后，竟去追求不可相会的海市蜃楼，最后连性命也搭进去了，给后人留下无限遗憾。
同样英武的汉武帝，在建立丰功伟绩之后，循着秦始皇之路去寻不死之药未果，也在后宫大肆建造园林，“一池三山”的模式沿袭至今。汉武帝还是历史上最热衷于封禅山岳的一位皇帝。他先后七次亲自封禅泰山，每次仪式都极其隆重。朝廷官员把躬逢其盛视为最大荣誉。司马迁父亲，太史令司马谈在临终前因不能参加封禅仪式而悲叹道：“进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雨不得从行，是命也夫！”
其实，文人对山的情结也不见得比皇帝差。《诗经》就有多首描写山水诗歌。汉武帝巡游天下，封禅祭祀山川，又广筑山水宫苑游赏狩猎，当然也会刺激文学侍臣们对山水自然美的体察，在他们的笔下也多有描写山水景观的。一代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中披露，他20岁时即“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过梁楚以归”。他的游踪遍及大半个中国，大量考察民情风俗和山川形胜为撰写史书收集第一手资料，同时也得已饱览沿途的山水风景。
汉武帝的叔叔刘安，其时就任淮南国国王。刘邦做了皇帝后，将儿子们册封为诸侯国王，真正将家天下的体制确立。刘安在整个西汉，也算得个人物。淮南国治理得不错，是中国历史上的文景之治的一个缩影。淮南国的所在就在寿县，距今天淮南市不足20公里。刘安也难能免俗，带领一帮人在八公山炼丹，祈求长生不老之药。炼丹过程中，一次石膏渣掉进磨好的豆浆里，豆腐就这样横空出世。过了一千多年，明朝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郑重写道：“豆腐之法，始于淮南王刘安。”如果说，刘安仅仅只做了这件事，那也就辜负了八公山的绵延青翠；刘安对后人最大的贡献在于组织编撰了皇皇巨著《淮南子》。这部被称为百科全书的著作，只是因为稍后出现的司马迁编撰的《史记》名声太大，才被人们忽略。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汉武帝开始，尊儒轻道成为风尚。集中体现道家思想的《淮南子》被束之高阁，想来也就不奇怪了。
八公山记住这段厉史，同样见证刘安在残酷政治斗争中的悲剧结局。
四
东汉末年，社会动荡不安，消极情绪风靡于世。人们深感“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魏晋之际，皇室与门阀士族之间，士族的各个集团之间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斗争的手段不是丰厚的赏赐就是残酷的诛杀。士大夫知识分子一旦牵连政治斗争，则生死荣辱毫无保障，消极情绪与及时行乐思想盛行。号称“竹林七贤”的阮籍嵇康等则是相当数量名士的代表。他们以任情放荡、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反抗礼教的束缚，寻求个性的解放，一方面表现为饮酒服食，一方面则表现为寄情山水崇尚隐逸的思想作风。后人称之魏晋风流。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魏晋南北朝的特殊政治社会背景，产生了大量隐士。在“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农经济社会，随处可寻的幽静山村，远离是非之地，小圈子里大家“同声相应、同气以求”，游山玩水，经营山居，浪漫而风流。以王羲之为首的名士们在会稽山举行的兰亭盛会，传为千古韵事。王羲之为此一挥而就的《兰亭序》不但以纪其盛况，而且成为中国书法史上风华绝代的逸品。
晋室南渡，江南一带的山水风景逐渐为人们所认识。东晋和南朝知识界的游山玩水的风气更为炽盛。著名画家宗炳喜好山水，爱远游，一辈子花了三十多年访问名山大川。晚年感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偏睹”，于是把他游览过的地方画成图画挂在居室的墙上“卧以游之”。即使在这种卧游的情况下，还要“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你看老画家的游山癖好到了何种地步？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还有让李白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谢灵运，为了游山的方便自制登山屐，甚至雇佣数百人伐木开道，可谓气派洒脱。李白在一首诗中说道，“脚着谢公屐，身背青云梯”，把登山屐用谢灵运名字来命名文人士大夫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寄情山水，流连忘返。但是，山道弯弯，艰辛异常。毕其一生也只是走马观花。只有极少数隐士甘愿结庐隐居，在深山野林扎根，风餐露宿，与山水对话，追求精神的升华。
与文人消极隐退相反，好斗的武士们却凭借武力和智谋，去争夺天下。这期间，八公山上演了一出古代军事史重要的一幕的大戏。这便是著名的淝水之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浓缩了一切。
五
历史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隋朝，政治家感兴趣的是隋王朝统一了全国，结束了南北分裂局面。文化史则饶有兴致地感喟科举取士制度的建立，皇帝以下的政权机构不再由门阀士族所垄断，“家天下”的格局被打破。广大知识分子改变了过去避世隐退消极无为的态度，积极追求功名，干预世事，成为国家大一统局面的重要组织力量。及至唐宋，文人的社会地位比以往任何朝代都高。科举制度更加完善，政府官员绝大多数由科举出身。知识分子有了进身之阶，“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知名学者，文学家，艺术家担任中央和地方重要官职已成为普遍现象。这些官员在任职期间，做官与游览几乎不可分离。
一个文化史的重要时期终于来到！这些进士出身的文人名流，以其高度的文化素养和山水风景鉴赏水平，在诗文吟咏中将山水文学推向一个高峰。
李白一生遍游名山大川，描写山水风景都具有炽热的感情，强烈的浪漫色彩。在他的诗中，大自然的形象同时也是诗人的自我形象，把主体的人格融化于客观的山水形象之中，大胆的夸张和奇丽的幻想，让人感受到一股冲决束缚，追求个性自由的热情，山水的性格也就通过浪漫的夸张和幻想而显示出来。那首脍炙人口的《望庐山瀑布》即是一例：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望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宋代大文豪苏轼，毕生仕途坎坷，宦游四方，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远及海南岛。在他那些歌颂名山胜景的诗文里，将自己的抱负理想融汇于山水景物的体验和品鉴之中，具有浓厚的哲理味道和深刻的意境蕴涵。譬如他的一首《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唐宋时期，由于众多名流的推动，大山终于分出了显贵与庸凡。八公山在经历汉晋夺目辉煌之后，归于沉寂。虽然，李白苏轼等也留下或多或少的诗词歌赋，终因平原连年战乱，水患频仍，加之人们视野扩大，羁旅便利，更远的风景更具巨大吸引力。
六
与唐宋热闹纷繁局面相比，此后的千年稍稍显得冷清些。明清的山水之旅，目光似更细腻，气魄少了些许恢弘，神韵也淡然。一生旅游的徐霞客足迹遍布江南，东南，华北，西南各，地，写下皇皇十卷游记，为后人留下珍贵资料。
在八公山行将淹没在浩瀚的山岳之林之际，明朝的朱元璋为这座山带来转机。八公山脚下的村庄，贫苦的孤儿朱元璋在流浪乞讨。弱冠之年的他，沿着淮河凄惶地行走。一个隆冬日子，朱元璋来到山中，一天未进食的汉子肚皮前心贴后背，两条腿打晃悠。朱元璋实在走不动了，坐在忘情谷犯愁。远处，山头有座已显破败的庙宇，淡淡青烟在蓊郁树梢缭绕。朱元璋打算进庙讨口食。这时，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飘然而至，见面就施礼问安。见朱元璋面带菜色，忙引人忘情谷深处一座洞穴，摆上果蔬，又唤小童张罗开灶煮米。饭毕，老者与朱元璋攀谈起来。老者道，看你气宇不凡，面呈福相，日后必成大事。现天下大乱，乃英雄尽显之时。见朱元璋听得仔细，老者从箱底拿出一本线装书，说道：今日无用，留做天下太平之用。临别之际。老者送了一程又一程，直把朱元璋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日后，朱元璋做了皇帝，派人到八公山寻找。山中人说，老者来无影去无踪。那年别后，即云游四方，再未见归。朱元璋感叹不已，老人送的《淮南子》战乱中丢失，又命人抄录，置于枕边，以为治国之根本。
七
或许八公山承载不了数千年的风雨，或许八公山真的如村姑般平实，无法见证浩瀚如烟的华夏文明。可谁又能否认一座山的背后，其实就是一部无字史书。八公山当然不会例外。
简约回望数千年的山水与文化，其实不难发现一个秘密，千百年来人们涉足山水之间，进行各种活动，留下的人文因素，积淀了丰厚的传统文化，无疑名山大川即是巨大的历史记录员，形成了世界独一无二的山岳文化现象；文人惯游各地名山大川已成为社会时尚，感悟美景，妙笔生花，“搜尽奇峰打草稿”，留下大量的诗词散文，形成独树一帜的山水文学；道教佛教在山岳文化氛围中开展活动，形成一批国际性的道、佛宗教中心。此外，正是历代的持续热衷，山岳始终保持生态平衡，维持着永续的审美价值和科学价值。
一座山，就是一部中国经济社会史，一部石头史书。在人类飞跃发展的今天，山岳文化的旗帜再次被高扬，山水文化进入一个新的千年，必将放射熠熠光彩！八公山躬逢盛世，在山岳文化发展的春天，也进入记载新千年历史的光辉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