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萌
如果把自己比喻一辆车,在这漫长的人生路上,走过的沟沟壑壑实在多,几乎对前程失去信心时,忽然,一条顺畅道路铺在眼前,惊异中让我的心为之一震。曾经有过的愁苦和怨怼,顿时变成车轮下尘土,扬弃在渐渐远去的路上。前景似乎不再暗淡。即便后来也有坎坷,但是,对于生命再构不成威胁,总算平安到达目的地。
让我扭转命运的时间是1978年——这年板结的政治土地开始松动。给我发展机遇的地方是《工人日报》社——这家报纸停刊多年即将复刊。我可以毫不掩饰地说,1978年这个年份是我的吉时,《工人日报》社是我的福地,我常常怀着感激之情,回忆那段美好、舒心的日子。
年轻时由于天真幼稚,在动员鸣放的运动里,说了几句真话实话,结果给自己招来祸患,沦落成政治贱民,从北京流放边疆。苦重的劳动,缄口的惩罚,这些都好忍受,唯一难耐的,就是那思念——思念故乡,思念亲人,思念自由,思念欢乐,思念人应该过的正常生活。每年到了秋冬时节,听着那呼啸的风声,看着那飘落的雪花,想起家乡和亲人,就会感叹多舛的命运。更忧虑这样的日子,何时算是个尽头,一想到可能终老他乡,脆弱的生命支点,如同一张薄薄的纸,被轻易地捅破了,显露出来的自己,原来是如此难堪。倘若不是考虑再获罪,痛快地放声大哭一场,或者淋漓尽致地大骂几声,这样的念头常常闪在脑海。唉,毕竟罪身不容,于是只好在忍耐中,想念远方的亲人,回味有过的欢乐。
记得小时候在家乡,秋天捡拾落叶把玩,冬天在雪地里戏闹,回到家里母亲看见,先是问问冷不冷,而后立刻端杯热茶,让赶快焐一焐双手。万一有个小病小恙,母亲总会给些药吃,饭食上更是加倍关照,自打成为罪人流放外乡,别说母亲的照抚了,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留在母子心中的都是思念的折磨。因此这之后的每个秋冬,只要被什么景物触动,勾出我思乡的情绪,就会自然而然想起,在母亲身边的那些往事。我被流放22年,22个秋天,总会有这乡愁。读到有关乡愁的诗文,想起家乡景致和幼年生活,有时就独自悄悄落泪。男子汉的尊严,此时荡然无存……
还好,忍耐了二十几年,祈盼了二十几年,幸运之神突然眷顾。几乎在毫无准备情况下,我获得一个返京的机会。从此改变了生存状态。尽管这时我已经是人到中年,生命季节正是秋天,但是心野依然蓬勃,渴望在新的时代里,认真地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那是在遭逢“文革”大难之后,被破坏的中国百废待兴,停刊多年的《工人日报》准备复刊,经多年好友王文祥(原《人民日报》海外版副总编辑)推荐,我被借调到《工人日报》当编辑。在此之前的十数年间,我都在农场、工厂劳动。“文革”中先是进学习班受审查,后又被送到五七干校劳动,直到“清理阶级队伍”结束,分配我到《乌兰察布日报》社,政治命运才多少有些好转。但是“摘帽右派”的政治身份,却依然像个幽灵盘旋心中,做什么事情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在被视为“专政工具”的报社,再犯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重新遭贬斥成“牛鬼蛇神”。作为有如此政治身份的人,在一个什么都讲出身的年份,我能得到这个岗位已经知足。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愿望。而且做好在此终了一生的准备。
然而,政治伤疤明摆在头上,想不让人揭不大可能,特别是在牵涉个人利益事情上,政治身份是取舍的重要标准。在工资调整停顿多年之后,国家准备给大家增加工资,名额毕竟有限,总有人调不上,可是机会却是平等的,谁也没有权力剥夺谁。在报社调资动员会上,编辑部一位负责人讲话,公开点名拿我做例子,先是夸奖我一番,而后说“因为名额有限,这次恐怕就不好考虑了”。工资还未正式调,就先剥夺我正当权力,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当天夜晚怎么也睡不着觉,满腔的忧愤无处诉说,本能地想起家乡想起父母,浓浓的乡愁犹如乌云,推开我痛苦和不解的闸门,委屈的泪水顿时急淌下来。
假如他不是公开这样讲,私下里跟我交换一下意见,我想我是会理解和放弃的,因为,即使在1957年受处分降了级,在那家报社职工工资中,相比之下我还属于高的,放弃一次根本算不得什么。他这样公开表态剥夺,很明显是拿政治身份说事,在我看来,这不仅是不按政策办事,而且是对人格的伤害,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接受。在我的心目中,人格和尊严位置,远比政治生命,更为珍贵和重要。在人格和尊严上,我从来都不让步。这也正是我倒霉的原因。此刻,尽管有可心工作和稳定生活,按说应该用忍耐求平安,但是,天性不允许我有丝毫退让,既然没有权力享受,我也没有义务当陪衬,这个工资我就不调了。次日便请假回天津探亲,起初领导一再劝阻,最后在我的坚持下,领导只好批准。当夜我便乘上返乡列车。
跟每次路过北京一样,我总要看望几位好友。见到王文祥说起这件事,他也觉得不合乎国家政策,并且对我的遭遇很抱不平。稍停片刻,他说:“干脆,我想想办法,你回北京吧。”要知道,那时“右派”问题,还没有改正啊,这种事怎么可能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接着他又说:“到《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都行,我给你联系,不过青年报有个年龄限制,呆几年你还得调动,还不如直接到《工人日报》。”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又不能不相信,何况此时,王文祥正参与《中国青年报》复刊准备,更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只是想到自己的政治情况,心里难免犯嘀咕:在内蒙古连调工资的资格都没有,现在说调北京就真能够调来吗?万一人家再从政治问题上卡,岂不是会受更大的羞辱?王文祥是我年轻时的同事,几十年的交往是值得信赖。经过再三思索,还是听了文祥的话,连天津父母家都未去,带着几分疑惑和期望,当夜乘车折返内蒙古。谁知事情竟然很快有了眉目,未过几天,便接到《工人日报》借调信。办理调动手续时,虽说有人设置障碍,用种种借口阻拦,在几位好友的帮助下,最终我还是到了北京。
到《工人日报》报到时,正是1978年的秋天。这是北京最好季节,满街槐花飘香,蓝天白鸽飞翔,闻着这久违的气息,心中有说不出的快乐。饱受“文革”灾难的首都,刚刚从窒闷中苏醒,行人脸上荡漾着喜悦,说话都不再那样拘谨,这种情绪无形中感染着我。使我隐约地觉得,这世道真的变了,不然,我的调动不会如此顺利。
筹备复刊的《工人日报》社,大院走动的人,楼内上下的人,都显得异常紧张而又兴奋,如同冬眠迎春的花树枝,每株都想早点绽放异彩。我被分配到文艺部,并以老编辑的身份,被委任为编辑组长,主编《文化宫》副刊,跟其他同仁一样,为报纸复刊尽心忙碌。有时上完夜班回到宿舍,睡不着觉在床上辗转反侧,我就独自想:同在一片蓝天下,北京和内蒙古两地,地域距离并不很远,政策执行咋就不同?假如没有朋友帮助到《工人日报》社,我还不是依然在那家报纸,满足于得来不易的编辑职业。当然,更不会有我后来的发展。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奇妙,哪怕一步走错或走对,都有可能影响自己一生。
同样是从1978年起,我搁置多年的笔,开始捡拾起来。先是因工作需要,给我主持的副刊,写些配合性文字,后来应《中国青年报》之约,为《青春寄语》专栏,写些适合年轻人阅读文章。《寻找你青春的歌》、《不要熄灭心中的灯火》两篇短文,在报纸发表后竟然得到读者认可,其后《解放军报》、《辽宁青年》、《河南青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吉林人民广播电台等媒体,都相继来信来人找我约稿,中国青年出版社和四川人民出版社,还派编辑找上门来要为我出书,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又开始业余写作。我的第一本散文集《生活,这样告诉我》,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后,此时正好中宣部、国家出版局、共青团中央、全国总工会举行图书评奖,这本书被评为“全国首届优秀青年读物一等奖”,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因写作获奖。此后,四川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我的第二本散文集《心灵的星光》,这就给我的写作增强了信心和动力。比这更为重要的是,曾经因笔墨罹难的恐惧感,渐渐地在写作快乐中淡忘,沉寂多年近乎老死的心,仿佛又有了新的生机。追补失去的时光,找回原来的自己,尽管知道不大可能,却也成了我那时的向往。白天编报纸,夜晚写文章,睡眠有时三四个小时,并不觉得怎么累,积蓄多年的正常人体能,像山泉水似的喷发出来。
借助《工人日报》这个地盘,我重新熟悉了北京,重新融入了文学界。过去在各种政治运动中,受迫害乃至被治罪的大批作家,这时纷纷从流放地陆续回来。这些人中有的过去就认识,有的是我北大荒难友,有的是到《工人日报》认识的,大家都处于雨过天晴的兴奋中,彼此之间交往交谈再无防备。我以报社编辑身份向作家们约稿,我以报社记者身份出席文学会议,二十多年的痛苦经历被暂时遗忘。那时的北京文化界,如同久闭的潮湿暗屋,门户被一股清风吹开,感到格外的明亮清新。走过文化沙漠地段,迎来花红柳绿美景——禁锢的图书开禁了,封存的电影放映了,连《魂断蓝桥》、《翠堤春晓》等外国电影,都以内部参考名义播放,我这个穷乡僻壤归来人,着实地饱了眼福开了眼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小提琴家师·特恩的到来,让优美的纯音乐重新响起,使人们被“文革”歌曲折磨的耳朵,从此不再有受刑的感觉。我作为报纸从业人员,都能得天独厚最先享受,心灵和思想也就显得开阔。
就是在这种清风送爽的氛围里,我所在的《工人日报》文艺部副刊,先后发表或转载了《于无声处》、《乔厂长上任记》、《爱情位置》等文学作品,刊发了《祝酒歌》、《让生活充满阳光》等歌曲,还有老诗人艾青归来后写的《镜子》、《花样滑冰》等多首短诗,以及“三家村”作者之一廖沫沙平反后写的杂文。能够见证这段历史,我为自己感到欣慰。当然,比这更令我兴奋的是,相隔半年之久,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四届文代会召开,我以记者身份参加大会采访。那些我敬重的文学泰斗,那些我钦佩的艺术大师,经过长期磨难和漫长等待,此刻相聚北京西苑宾馆。亲见他们相逢时的情景,作为一个晚辈文化人,为他们失去的宝贵时光惋惜,更为他们脸上有了微笑欣慰。尽管开心的日子来得迟了,但是毕竟还是真的来了,怎么能不让人们高兴呢。有的人合影留念,有的人对盏言欢,多年的思想隔膜,在一时的欢乐中,仿佛都不复存在,共同迎来的美好春天,让人们的心胸变得豁达。
这时,时间仿佛也在追悔荒唐时段,许多被扭曲的历史事件,都在拨乱反正中重新审视。我的“右派”问题改正后,又顺利调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刚刚复刊的《新观察》杂志社,开始我后半生的跋涉。栖身在年轻时起步的地方,人是熟的,地是熟的,就连散放的气息都无陌生感。尤其是距家乡和亲人近了,心里也就比过去显得踏实。就是从这个秋天开始,长长的幽怨,浓浓的乡愁,好像永远不再属于我。我这辆半新不旧的车,在其后的人生道路上,又欢快地奔跑许多年,超过退休年龄才停歇。留下深深辙印的时间,是30年前的那个秋天。从那个秋天起,我没有了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