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后主李煜
楔子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公元280年，晋武帝司马炎命大将王濬率水军顺江而下，讨伐东吴。吴皇孙皓派人在江中设置铁锥，又用千寻铁索封锁江面，想凭借长江天险阻止晋军的高大楼船。岂料王濬用巨大的竹筏沉入江中，冲走铁锥，又泼油点火烧断铁链，带领晋军直捣东吴都城建业。亡国之君孙皓只好举幡投降，断送了东吴百年的基业。公元826年，中唐大诗人刘禹锡途径西塞山，见景伤怀，写下了这首不朽的名作。
诗中所提到的金陵即是南京的别名，它的来历还有一番神秘的说道。战国时期，楚威王率军大败越王无疆，尽取吴越之地，并在长江边的石头山上建城。意得志满的楚威王登山远眺，山下风光尽收眼底，他却忽然大惊道：“此处王气鼎盛，后世必为虎踞龙盘之地。”于是他命人在狮子山的龙湾埋上黄金用来镇压王气，便有了金陵之名。元代《金陵新志》记载说：“三十七年，始皇东游，自江乘渡江，望气者言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气，因凿钟阜，断金陵长陇以通流，后呼为秦淮。”秦始皇担心金陵的王气会威胁到他的统治，于是开凿钟山，让淮河水从城中穿过，以洗刷王气，于是有了秦淮河。事后仍不放心，他又改金陵为秣陵。秣者，喂马的草料也，意即金陵只是个喂马的荒蛮之地。
然而，历史终究不随人。数不清的自大者在历史面前张牙舞爪，历史依然如入定的老僧，用它的冷峻无情关照着人间的悲喜。金陵没有成为荒芜的喂马厂，反而如大浪中耀眼的沙石，在千年历史中上演了数不清的喜乐离合。今天我们摘取的一枚，上面历历刻画着一个叫李从嘉的痴情男人的哀婉往事。
一、诗词为心动痴情
从朱温灭唐建梁开始，神州大地上诸侯纷争、小国林立，一个个短命王朝如走马灯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公元937年七月初七是一年一度的七夕节，金陵城中家家陈果列瓜，年轻待嫁的女子个个登台乞巧，洋溢着浓郁的节日气氛。这一天，身为齐王的李昇脸上更是精神飒爽。因为仆人刚刚传来好消息，长子李璟的妻子又给他添了一个孙子。
这是李璟的第六子。传说此儿出生时，李家宅门红光耀眼。史书记载，这个男孩有着一副奇异的相貌——额头非常饱满，两颗门牙连在一起，称为骈齿，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一目重瞳”，即有一只眼睛里有两颗瞳仁。这让人马上联想到另外两个人——上古帝王舜和西楚霸王项羽。据说这两人都是重瞳，也都是人中之龙，此是帝王之相。得了个这样的儿子，李璟心中又惊又喜，于是给他取名从嘉，字重光。
三个月后，李昇废掉杨溥称帝，建立后唐。不久，李昇辞世，李璟即位，李从嘉开始了他的皇族生活。后唐地处江南，本来就是文化繁盛之地，李璟是个文采风流的儒雅君王，早年就爱好文艺，诗词歌赋，音乐书法样样精通，手下一班臣子也个个堪称文苑大家。比如宰相冯延巳就是当时文名卓著的文坛翘楚。据说有一次，这个才子宰相填了一首《谒金门》的词：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其中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句让人拍案叫绝。李璟读了笑着问他：“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延巳听了不慌不忙应道：“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璟听了大喜。原来他也有一首得意之作《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其中的“小楼吹彻玉笙寒”也广为人们称道。这君臣二人一问一答，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父亲李璟如此偏爱文辞，宫中又遍布着宿儒大才，这为李从嘉提供了良好的文艺氛围，使他小小年纪就表现出了过人的文艺天赋。史称他七岁能诗，九岁就能做出言辞典雅、立意深远的长篇大论。此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李从嘉还精研书法、绘画、音律，且样样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深得父亲李璟和朝中亲贵的赏识。
有一次，李从嘉因为身体不适而久久卧床。为了养病，他搬到了庐山暂住。期间，他得到一幅名为《春江钓叟图》的名画，赞叹不已，在画上题下了著名的《渔父》词两首：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两首词行文典雅，意境高远，表现了对渔父隐居生活的无限向往，而当时李从嘉还只是个年未弱冠的大男孩。那种悠游诗酒、自在恬淡的生活开始在他心中发芽生根，深深影响了他的一生。
后唐宝大十二年，即公元954年，李从嘉不仅迎来了他十八岁的生日，更重要的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也款款而来，进入了他的生活。从此以后，他与这个人结上了不解之缘。他们一起经历了最美丽的时光，一起在诗画歌舞中沉醉，一起品尝了爱情最最摄人心魄、浓腻旖旎的味道。而这个此前从未蒙面的女子就是——周娥皇。
周娥皇名宪，小字娥皇，长李从嘉一岁，为扬州巨富周宗之女。周宗早年为李昇部下，为后唐的开国元勋。李昇称帝后他曾官至宰相，晚年至仕退休后回到家乡扬州，李璟即位复出为当朝司徒，很受宠信。娥皇出生于这样的书香门第，从小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无不熟稔精通。不仅如此，她长得也是夭夭春华、倾国倾城，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玲珑袅娜、俊秀怜人的花容。
李从嘉在深宫长大，看惯了舞女宫娥的无限风华，但直到洞房花烛之前，他是如何也没有想到，将要陪伴他半生的女子竟是这样的才貌奇绝、无堪比拟。
那个夜晚大约是朗月清辉，千里澄澈的好日子。如漆的夜空纯净如水，万千星斗灿烂迷蒙。金陵城中一片宁静，宫墙附近的垂柳早已落尽了叶子，留下干净的枝须在抚动的晚风中摇曳。白天宏大烦扰的大婚典礼已经寝歇，曲廊帷幔间又恢复了闲静。此刻，十八岁的李从嘉忽然感到有些不安，有些不知所措。锦帐旁的红烛高高地燃烧着，灯花慢慢结起来，映在西窗上。他望着端坐在扑香溢锦的秀床上的娥皇，将桌上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伸手将那流苏盖头缓缓掀起。
他终于看到了那一张脸！
胭脂薄匀，樱口未启。一双眸子深潭一般，低低地垂下去。蛾眉浅扫，云鬓环髻，在红烛粉帐的映照下妩媚天成。万籁俱静的良宵，美眷佳偶，这双人在初识的那一刻就沉沉地醉了。从嘉握着娥皇的纤纤玉指，轻拢慢捻，不觉吐出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来，融化了这洞房中的一对人，也融化了这难忘的夜。
那一年，从嘉十八，娥皇十九。此后的十年间，他们情爱相守，志趣相怡，雕刻出了最妒人的情事！
二、手提金缕月黄昏
自从人类学会了思维，幻想成了最美丽的事情。情窦初开的男孩女孩，大抵少不了对自己爱情的无边幻想。对于李从嘉这样长于深宫、精通诗书而又才华绝伦的多情公子，他幻想中的女子一定是无双的容貌和堪与自己匹敌的才艺兼而有之。尤其是志趣相投的才华，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终极的企望，更是一个女人身上最致命的魅力。而这样的女人，竟被幸运的李从嘉遇到了。
陆游在《南唐书》中记载娥皇“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此外“采戏弈棋靡不妙绝”。著名的《霓裳羽衣舞》乃唐玄宗与杨贵妃共同创制，但安史之乱后就渐渐失传。南唐时期复兴于宫中，正是娥皇根据残存的曲谱，钻研补缀，重新编定的。据说他们婚后有一次，正好遇到李璟大寿，夫妇二人一同前去拜寿。寿宴上，娥皇摒下宫娥彩女，抱起琵琶，低眉信手续续弹来。众人只觉仙乐飘起，绕座荡漾，时而急促如大雨，时而舒缓似夜潮。一曲完毕，余音绕梁，满座绝倒。李璟赞叹不绝，下令将一把大内珍藏的烧槽琵琶赐给了她。这支琵琶来历不凡。据说东汉末年的大文人蔡邕学问广博，精通音律。有一天他路过吴县，听到路旁做饭人家的灶膛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于是赶紧冲进去从火里抢出了正在燃烧的一块木头。他急忙扑灭余火，对做饭的人说：“听它的声音，应该是最上等的梧桐木，是做乐器的极佳材料。”于是他买下这块木料，做成了历史上有名的焦尾琴。而这把烧槽琵琶乃是可与焦尾琴媲美的上好琵琶，举世无双，号称国宝。由此可见娥皇技艺之精湛。此外，她还创作了《邀醉舞破》《恨来迟曲》等曲子，才名遍于宫内外。
一个精通诗词歌赋，一个擅长丝竹管弦，才貌无双的娥皇为这个皇家公子孤寂的生活注入了最活泼的源头活水，让他的生活从此变得立体圆融，甚至摇曳多姿起来。二人新婚不久就如鱼得水，情意一天比一天深沉。他们看花赏景，作词弹琴，朝夕相伴，形影不离。一年秋天，娥皇因故回家省亲。才走两天，从嘉就开始饮食不安，只觉得生活了无趣味，心中的思念如宫中黄花，满地堆积，无可排遣。秋雨绵绵的夜晚，他独卧房中，绵绵无穷的思念让他辗转反侧。他披衣起来，望着窗外芭蕉的暗影，将满腹的相思吟成了两首《长相思》：
云一，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好容易省亲结束，娥皇回到宫中，从嘉上前挽手，诉说离别相思之苦。二人相对，摆上美酒鲜果，交杯换盏，缱绻如初见。酒到微醺，娥皇已经略带醉意，嫣红色的葡萄酒洒在罗袖上也没发觉。她满面绯红，慵懒地挣扎着站起来，为他清歌一曲，还抓了绣着鸳鸯的被子上的绒线放进嘴了，嚼烂了轻轻唾向他。从嘉不觉被她的娇态醉倒，提笔写下一曲《一斛珠》：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一双小儿女的娇憨痴情，在词中显露无遗。
这个诗酒畅快、深情绵邈的才子，本该徜徉在温柔富贵乡中做个情种，当个词人，悠游岁月，安然闲适地度过他的一生。但就在他二十三岁那一年，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从嘉本来是李璟的第六个儿子。但世事难料，到公元959年，他的五个哥哥竟然都相继去世。南唐虽然只有三千里江山，但他依然不得不为了这江山走上国家的第一线。两年后，从嘉被立为太子，不久李璟去世，他即位，改名李煜，开始了他短暂而屈辱的后半生。
三、天上人间春去也
李煜即位前后，正是北方后周政权发生重大转折的时候。一世英名的周世宗柴荣谢世后，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倏忽间登上皇位，建立大宋，并开始逐步统一全国。在这种形势下，李煜为了保住江南三千里江山，只能削掉国主的称号，开始成为大宋压榨的附庸小国，苟延残喘。
他一定不是个合格的皇帝，但天生是文苑中的奇葩，是情场里的痴种。在大宋虎视眈眈的境况下，他依然缠绵在娥皇的温存中。一个是风雅过人的国君，一个为风华无敌的皇后，他们似乎隐隐感觉到了眼前这盛世的短暂，都用尽年华去爱着，享受对方的爱，直到最真实最无奈的命运之神降临到他们的面前。
那些值得传诵的爱情，大多只有两种情况：要么美梦一直是美梦，永远只能停留在幻想之中，求而不得，思而不见；要么当梦境落实了，却因重重阻碍或意外而被捣碎，甚至被撕裂。这就是悲剧给人的美感，也最能让人津津乐道，事外的看客永远也无法体会其中的残酷和无奈！李煜和娥皇的无奈是从他们相爱的第十年开始的。
公元964年，娥皇卧病。李煜如热火撩心，让宫内所有御医会诊，倾其所有医治，依然不见起色。一连数月，娥皇的病迟迟没有好转。李煜忧思成灾，只好整日陪坐在病床前。他亲自照料娥皇的饮食，每一碗汤药都会亲口尝过冷热再喂到妻子口中；夜深寒冻的冬夜，他和衣而卧，不眠不休地守候在娥皇身边，一年数月衣不解带。正在这个时候，夫妻二人最钟爱的二儿子仲宣夭折。这个噩耗将原本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娥皇彻底推入了另一个世界。
十一月的一个晚上，娥皇卧在瑶光殿西室的秀床上，绣着丹凤的猩红大被让她不觉想起初嫁的那个夜晚。转眼她已经入宫十年。那是最美好的十年，那是最难忘的十年，那是她一生来过的证明，有她生命与爱情的全部珍贵回忆。时间真是个伟大的东西，它是如此的斤斤计较，又是如此的公正不阿。娥皇侧过脸来，看着身旁这个因为倦极了和衣而卧的男人，想着逝去的春华，心潮翻滚万状。她望着熟睡的李煜，连日的辛苦和牵挂让他憔悴了许多。她心疼不已地想去抚摸他的双颊，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她想，国家大事都从未见他这般操劳过，我是连累他了，让他多睡会儿吧。
中午时分，娥皇似乎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她伸手握住李煜，话还没出口，双眼的两线清泪不觉流下来。她淡淡地说：“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冒宠乘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德。”说罢，她命人取来那支烧槽琵琶，又摘下手腕上的玉环递给李煜道：“妾入宫以来，所用万计皆为君之恩赐，仅此两物乃先皇和家母所赠，望君保全，以慰念想。”随后，她沐浴更衣，整好妆容，又索来纸笔，写下“求薄葬”，缓缓将一块美玉含入口中，溘然而去。年二十九，谥“昭惠”。
美眷殡天，李煜痛不欲生，几随而去。他形单影只，茶饭不进，日夜垂泪。一个月后，当他出现在娥皇的葬礼上时，所有人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二十八岁的风流天子天生伟俊，人称“明俊蕴藉”，而今短短一个月就变成了形销骨立、不扶杖就站不起来的病夫了。无尽的悲痛郁结难泄，一日复一日的愁苦相思不知所遣，他写下了最动人哀婉的《昭惠周后诔》，落款为“鳏夫煜”，其中有一段尤为深切感人：
昔我新婚，燕尔情好。
媒无劳辞，筮无违报。
归妹邀终，咸爻协兆。
俯仰同心，绸缪是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今也如何，不终往告？呜呼哀哉！
佳名镇在，望月伤娥。
双眸永隔，见镜无波。
皇皇望绝，心如之何？
暮树苍苍，哀摧无际。
历历前欢，多多遗致。
丝竹声悄，绮罗香杳。
想淡乎忉怛，恍越乎悴憔。呜呼哀哉！
与周娥皇的情缘是李煜一生之中最动人的记忆，也是永远的记忆。后来，太后钦定周后之妹为皇后，可惜后唐的国祚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大约公元975年，赵匡胤灭后唐，李煜为俘虏，在异国他乡度过了最为惨淡的两年后被宋太宗赵光义赐毒酒而死。死前，他望着汴京的晚春，无限伤怀地写下了这首《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