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宗完颜雍
楔子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
乌自高飞，罗当奈何？
乌鹊双飞，不乐凤凰。
妾是庶民，不乐宋王。
这首《乌鹊歌》相传是战国时期宋国一位姓何的女子所作。据说何氏长得娇俏动人，仪态万方。她与丈夫韩凭相亲相爱，过着宁静幸福的小日子。有一天，她出门采桑，被宋王看中，强行抢到了宫中。宋王荒淫暴虐，好色成性，垂涎何氏的美貌，一心想逼她就范。奈何何氏宁死不从。宋王急不可耐，派人杀死韩凭，想断了何氏的念想。何氏知道丈夫已死，心无挂碍，双泪垂地对宋王说：“让我先祭奠亡夫，再应允大王吧。”美人回心转意，宋王大喜，带她登上高台祭拜韩凭。何氏心如死灰，祭拜过后，唱起这首《乌鹊歌》，纵身一跃，跳下了高台。
宋王始料未及，怒不可遏，将韩凭和何氏埋在不同的地方，遥遥相望。多年后，两座墓穴上分别长出了一棵树。树越长越大，树干渐渐靠拢，树根也缠绕交错在了一起，俨然恋人相拥，被人称为相思树。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关于相思树的传说。从那时起，类似的传说渐渐多起来。但每一个传说的背后，都蕴藏着一个让人动容的故事。如今，巨源镇月亮湾银河航线附近的千年相思树静静地屹立着，不知它们背后的故事是否还有人传诵、凭吊。
一、我未君临卿未嫁
李白是天才诗人，他的“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令人一读怅然、玄思不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是人间最纯真的美好，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佳缘。不知前世要多少修持，才能受用？大概完颜雍与乌林答氏之间的缘分，就是千年修来的吧。
完颜雍是女真皇族的后代，他的祖先世世代代居住在东北松花江流域。唐代末年，女真人还只是群居部落，在长白山和黑龙江间以渔猎和简单的农耕为生。那时的北方正是契丹人横行天下，名叫耶律阿保机的契丹英雄建立辽国后，女真各部落被征服，成了辽国的附庸。直到公元十一世纪末，被统治了近百年的女真人在完颜阿骨打的带领下迅速强盛，一举消灭了辽国，建立了金国。
1123年，正当大金国在中原大地上所向披靡的时候，完颜家族又添了一名新成员。据说那一天，金国都城上京（今哈尔滨阿城附近）忽然天色巨变，风雷滚滚，禽鸟齐鸣。不一会儿，人们望见西北的天空上出现了斑斓的云彩，久久不退。天现奇象，正当人们惊愕不已的时候，完颜阿骨打收到消息，自己的第五子完颜宗辅的妻子刚刚诞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完颜雍。这名男婴叫声响亮，胸口隐隐约约有七颗黑痣。人们纷纷称奇，认为此儿将来必成大业。
没过一个月，上京留守石土黑家也生了一名女婴。石土黑本是女真乌林答部落的酋长。完颜阿骨打统一女真各部后，他的父亲率部落成员归顺，他也被授予上京留守之职。石土黑家族与完颜家世代通婚，是最受信任的金国贵族。石土黑与完颜宗辅同朝为官，均为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得力战将，交情深厚。两家很快商定，为这一双儿女结成百年之好。五年后的一个春天，这一对小儿女还在家人的看管下咿呀嬉戏的时候，两家人正式为他们定亲了。
石土黑看着女儿青丝冉冉，牵着小完颜的手前后踟蹰，全不解大人眼中的深长意味，心头不禁生出浓浓的爱意来。那爱意不是单纯的亲子之爱，而是融进了他半生来跋涉倥偬结出的幸福。他上前抱起小完颜，放在自己膝上，对完颜宗辅夫妇说：“吾婿七人，此婿最幼，后来必大吾门！”很多年后，完颜雍度尽劫波，登上皇位，忆起儿时的这一幕，还忍不住感叹地对石土黑的孙子天赐说：“你祖父当年说的话已经应验了啊！”
此后，这一对小儿女常日相伴，读书嬉戏，在百代光阴的造化下一天天成长。
八年后，完颜雍迎来了他生命中第一次的生离死别。尽管他的人生将会无数次地面对这样的厄运，但这一次父亲的病逝给他那天高云洁的童年带来了漫天的愁云将会让他终生难忘。那一年，他十三岁。看着众人送父亲远去，他咬着唇，忍着没有哭出来。童年的乌林答氏看着他面容惨淡，清泪涟涟，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不忍和心疼。一瞬间，他们之间无猜嫌的心竟然如朗月忽然遮上轻纱般，有了百折难言的儿女情怀。
松花江的水没日没夜地流着，当年绕床东阁的一双小儿女渐渐长大。乌林答氏出落得俊秀异常，窈窕动人，成了上京有名的美人。完颜雍也由当年喜欢掉泪的小男孩变成了勇武伟岸的金国第一勇士。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完颜雍母亲李洪愿的教导下，研习汉族文化，熟知诗书礼仪，文采出众。李洪愿看着这一对儿女，想着逝去的丈夫，心里充满了安慰。不久，在她的张罗下，乌林答氏和完颜雍正式举办了婚礼，开始了他们爱情苦旅最郑重的第一步。
二、筚路同携胡尘沙
古人有言，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十八岁的完颜雍相貌堂堂，俊秀明丽而不显清寡，粗犷豪迈而不露蛮野。他文能诗赋，晓畅礼仪，武堪魁首，尤善射箭。爱妻乌林答氏端庄婉媚，举止有度，既有北方女子的果敢坚毅，又不乏教化训导后的贤良温雅。这二人结合，佳偶天成。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出世，为这幸福满溢的家庭锦上添花。
不久，一身本事的完颜雍决定跟随他敬重已久的叔父完颜兀术出战大宋。年轻有为的完颜雍初出茅庐，凭借一身本事冲突于战争的生死前线，威震三军，屡屡凯旋。桃李春风的明媚日子里，风姿卓绝的乌林答氏听到嗒嗒的马蹄声，她知道那是良人归来的信传。她心里满满地装着他，让她在等待的日子里显得落寞，却又忍不住铿然笑出声来。女人就是这样，不能轻易容下一个人，可一旦容下了，就里里外外全是那个人，把他当生活的全部，当心中的日月，当做面对一切的资本。乌林答氏笑语盈盈地接雍回家，将多日不见的相思浓情腻腻地凭他化开，化成一片明媚。
这样的日子，本可以就此过下去，若不是他屡立战功、跻身朝廷显贵重臣的话。
大金国皇统六年，年仅二十三岁的雍因战功显赫，被封为葛王，随后又兼任兵部尚书。正当他开始觉得前途如花似锦时，金国宫廷斗争的危险也在向他步步靠近。
自完颜阿骨打建立金国后，金国正值最强盛之时。但到了第三个皇帝完颜亶时期，金国朝廷开始发生动乱。金熙宗完颜亶是完颜阿骨打的孙子，他即位后整日饮酒，猜忌大臣，滥杀无辜。没过多久，他就杀死了弟弟完颜元、完颜查刺，以及皇后裴满氏和诸多宫人嫔妃。一时间，金朝宫廷人人自危。完颜雍身为皇族重臣，功高权重，首当其冲，熙宗对他的猜疑日渐深重。雍虽然能征善战，但对于宫廷的争斗没有丝毫经验，整日愁眉不展，惶惶不可终日。
善解人意的乌林答氏见丈夫日日愁云惨淡，于是建议道：“为今之计，只有躬身厚赂以结其心，以释其疑。”雍一听顿时恍悟。他有些不舍地拿出一条收藏多年的玉带，说：“这是父亲当年亲征大宋，捣入汴京时在赵宋皇家获得的绝世宝物。”乌林答氏见丈夫意含不舍，劝说道：“人若不在，宝传何家？”雍听了爱妻的话，很快就将玉带献给了熙宗。就这样，一次没顶之灾在乌林答氏的果敢聪慧下与他们擦肩而过。
危难刚刚过去，可还未等这夫妇二人忐忑的心完全安定下来，完颜亶就被完颜阿骨打的另一个孙子完颜亮杀死。完颜亮弑君即位，他虽有才干，也曾锐意进取，但同辈雍声望显赫，成了他的心腹之患，时时想将雍置于死地。
随后的几年中，完颜亮一边派人紧密监视完颜雍，一边频繁调整他的官职。七年间，完颜雍从兵部尚书调为会宁留守，又为中京留守、燕京留守、西京留守、济南府尹、东京留守等，以防他久驻一地，培植自己的势力。乌林答氏一家也如惊弓之鸟，日日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这一次，聪慧过人的乌林答氏故技重演，再次帮丈夫渡过了难关。史籍记载，在乌林答氏的劝说下，完颜雍将辽骨睹犀佩刀、吐鹘良玉茶盏等罕见的宝物赠送给了完颜亮。完颜亮骄奢成性，见到这些传说中的绝世宝贝，双目发直，渐渐减轻了对完颜雍的防备。
乌林答氏利用自己的果敢和聪慧，一次次让完颜雍在危急境地中全身而退。这二人的感情，由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慢慢变成了褴褛相携，患难与共，甚至是互相珍爱、赏识。
人是感性的动物，爱情尽管是世间最最动人、高尚和美丽的情感，但它也不过是人从生物性中发展和升华出来的，因而也有境界高低之分。最低一层，不过是欲望的满足，是不可避免的，是自然而然的。第二层大概是颜色相悦，具有审美与主观情意掺杂其中。而最高境界，则是气味相投，惺惺相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致患难相守，日久天长甚至灵犀相通。
人以情牵，情以深恸。在时光漫衍中，人生只是短暂的逆旅。无论是让人陶醉的和风暖阳，还是让人黯然的细雨濛濛，正是有了真情的润侵，这人生才饱满起来。也正为如此，厄难中的有情人才更为决绝。完颜雍和乌林答氏之间，正是这样一路牵绊而行的。
三、契阔别兮永相忆
朝廷纷争的劫波暂时伏歇，雍和他的爱人十分珍惜这宝贵的幸福时光。他们的儿子完颜允恭也慢慢长大，为这个家庭增添了无限甜蜜的乐趣。但身为皇族的完颜雍子嗣太少，这一点令乌林答氏深感愧疚。她开始劝说丈夫，接受她苦心为他选送的妾婢，还苦口婆心劝说他为完颜一族着想，多幸临其他的妾婢。
那一年，东北大地的寒风穿山越岭，呼啸而过。乌林答氏不小心染上风寒，卧病在床。完颜雍听说后，亲自为她请医煎药，一连好多天都陪在她床前不肯离开。乌林答氏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宽解他说：“妾不过是偶感风寒，医者诊治过后已无大碍。大王如此厚待妾，知情者以为大王乃探病视疾，无可厚非；若有不知情者，必谓大王专宠妾一人，妾必引人妒忌猜嫌。”雍望着爱妻连日来略显憔悴的双颊，心疼地说道：“你我结发夫妻，同履患难，伉俪之情人人尽知，何患焉？”乌林答氏听了感动地说：“妾为大王以德治家，又如何能效其他嫔妾，只想大王专宠妾一人呢？”
不久，完颜雍被调任济南尹。这次调任说明完颜亮虽然已经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但依然把他当做假想的政敌。济南地处东方要地，既是大金国的东海岸，也是金国与大宋之间邻壤防御的要害之地。完颜亮一面希望雍这样有勇有谋的人来担此重任，一面又对他心存顾忌。终于，阴险好色的完颜亮想出了一个一箭双雕的绝妙手段。
果然，完颜雍很快就接到了请乌林答氏进京面圣的圣旨。他知道，完颜亮这样做不仅是要将乌林答氏作为人质，以防自己有异心，更是他兽性勃发的无耻之举。雍对此气生七窍，怒火中烧，决心发兵造反，宁可玉石俱焚也不受这夺妻之辱。但他没有想到，聪慧果敢的乌林答氏早已心意已决。
1156年的六月，济南府的天空万里无云。遥远的海风穿门过户呼啸而来，将清新的气味留在了那个户户泉水的府城。乌林答氏一身简装，干练而决绝。她叫来王府仆臣张瑾说：“您是大王的心腹之人。请你替我前往泰山祈祷，就说我绝不负大王，皇天后土明鉴我心。”又召来家人说：“我从初嫁到现在，和大王共处从未见他有什么不义之举。如今被猜忌，恐怕是奴仆言语惹祸。你们都是先王的老臣仆，应该念及先王的恩情，从今往后要谨言慎行。如果有违背的人，我死后定当在冥中看着你们的一举一动。”说完，未及告别就踏上了前往中都的路。
六月的疏风萧萧而过，碧蓝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乌林答氏端坐在马车上，涕泪飞扬。她想起雍儿时的样子，又想起他初入军旅、打马凯旋的情景，心疼得如芒入肉。她强忍着这一切的苦楚，从马车的窗幔缝隙向外张望。当一行人马走到离中都大约七十里的良乡固节镇的湖边时，乌林答氏趁人不备，跳进了清清的湖水中。
六月的湖面清澈深淼，天光云影，湖岸四周青草鲜美，在一片平畴中显得格外可爱。那个为爱而坚定不移的女子就葬身其中。湖面荡起清脆的水花，一圈圈晕开，久久又恢复了平静。
听到消息的雍痛不欲生，恍然间如梦一般。良久，他才强忍悲伤拆开了她给他的绝笔信《上雍王书》：
尝谓女之事夫，犹臣之事君。臣之事君，其心惟一，而后谓之忠；女之事夫，其心惟一，而后谓之节。故日，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良以此也。妾自揆蒲柳微躯，草茅贱质，荷蒙殿下不弃，得谐琴瑟之欢？奈何时运不齐，命途多舛，打开水面鸳鸯，拆散花间鸾凤。妾幼读诗书，颇知义命，非不谅坠楼之可嘉，见捐金之可愧。第欲投其鼠，恐伤其器，是诚羝羊触藩，进退两难耳。故饮恨以行，挥涕而别，然其心岂得已哉？诚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云尔。妾既勉从，君危幸免。逆亮不知此意，以为移花就蝶，饥鱼吞饵矣。吁！燕雀岂知鸿鹄志哉！今至良乡，密迩京国，则妾洁身之机可以逞矣。妾之死为纳常计，纵谕生忍辱，延残喘于一旦，受唾骂于万年，而甘聚唐奔鹑之诮，讵谓之有廉耻者乎！妾之一死，为后世“为臣不忠，为妇不节”之劝也！非若自经沟渎莫知者比焉。逆亮罪恶滔天，其亡立待！妾愿殿下修德政，肃纲纪，延揽英雄，务悦民心，以仁易暴，不占有孚矣。殿下其卧薪尝胆，一怒而安天下。勿以贱妄故，哀毁以伤生，而做儿女态也。裁书永诀，不胜呜咽痛愤之至！
完颜雍读完，泪水呜咽而下。但很快，他擦干泪水，小心收好这封信。他默默地告诉自己：“今生不为爱妻报仇，将无颜九泉相见。”果然，在随后的几年中，他遵照爱妻“修德政，肃纲纪，延揽英雄，务悦民心，以仁易暴，不占有孚”的遗言，终于“一怒而安天下”，在辽阳称帝，为金世宗。随后完颜亮为部下所杀，他一颗牵悬多年的心终于落定。只是，他的后宫再也没有立皇后。
多年后，他在皇位上兢兢业业，大金国盛世繁华，而他却常在孤夜思念着自己的爱人。功名唾手得，宇内无争锋，只可惜无人分享这泱泱繁盛。
暮年时节，世宗驾临上京，想到这一世恓惶悲喜，心中慨然万千，写下了动人的《本朝乐府》：
属兹来游，恻然予思。
风物减耗，殆非初始。
虽非昔时，朕无异视。
瞻恋慨想，祖宗旧宇。
属属音容，宛然如睹。
童嬉孺慕，历历其处。
壮岁经行，恍然如故。
旧年从游，依稀如昨。
欢诚契阔，旦暮之若。
清婉的语言，真挚的情意，即使是对金人祖先的追怀，想来也不乏抚今思昔、悼念亡妻的浓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