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孝宗朱祐樘
楔子
此时阿娇正娇妒，
独坐长门愁日暮。
但愿君恩顾妾深，
岂惜黄金买词赋。
李太白这首《白头吟》写尽了陈阿娇独守长门的孤寂与寥落——那是一个风流天子与争宠皇后的俗套故事。
汉景帝第十子刘彻幼年被封为胶东王。有一次，他的姑姑馆陶长公主将小侄子抱在膝上问他：“你长大了想不想讨个媳妇啊？”刘彻挣扎着回过头道：“要啊，我也要讨媳妇。”长公主又笑指着身边一大群侍女问他想要谁做媳妇，小刘彻连连摇头，一个也不答应。长公主觉得奇怪，便指着自己的女儿说：“那让阿娇给你做媳妇，好不好啊？”刘彻听了拍手道：“要是能娶阿娇当媳妇，我就做个黄金屋子给她住。”这就是金屋藏娇的故事。
后来，刘彻果然娶了陈阿娇，登基后还立她为皇后。只可惜，古来帝王难情长。当婀娜多姿的卫子夫出现时，这个曾经发誓要金屋藏娇的风流天子，当年诺言中的黄金屋从未出现，而与她相伴的竟是孤寂深幽的长门冷宫。后人传说，陈皇后为了脱离冷宫，与武帝再续旧好，专门花千金请才子司马相如为她作《长门赋》，向武帝诉苦忏悔。只可惜《长门赋》流传数千年，陈皇后冷寂的长门晚景却一次次在历代帝皇的后宫中重现，残了多少蕤艳的花朵，枯了多少丽人的容颜。
侯门一入深似海。茫茫后宫的佳丽要么是大幸，但大多是不幸。这是那个特定时代的悲剧。只是没有人知道，这种合理存在的悲剧，曾因为一个痴情君王而暂时消失过。
他就是明孝宗朱祐樘。
一、紫禁城高暗影斜
明成化年间（1464～1487年），明宪宗朱见深专宠万贵妃万贞儿，整个后宫都笼罩在这个宫女出身的残暴妇人手中。成化二年，万贵妃刚刚出世的儿子还没来得及取名，就再次堕入了轮回中。从此，万氏失去了生育能力，她身体上却慢慢激发出了另一种能力：扼杀其他妃子的孩子。因而，宪宗在位十多年，泱泱后宫却没有一个嫔妃为他诞下子嗣。
那是一个无事的黄昏。年近三旬的朱见深刚刚沐浴过后，坐在御书房前的阁子里，望着夕阳无语下沉。身边的老太监张敏将他潮湿散开的长发一缕缕擦干，整理好。一瞬间，宪宗吃了一惊。从对面的镜子中，他看到自己头上一根银发翘起，赫然在目。老太监按照他的指示，将白发拔下递给他。白发在手中细捻，他惆怅不已。
落日迟迟，明镜白发。宪宗不禁长叹道：“两鬓霜雪，时不我待。只可惜，朕到如今还没有可托付后事的子嗣啊！”张敏一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万岁洪福，其实有一子在世。”惊呆了的宪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老太监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成化初年，广西大藤峡地区的瑶族和僮族人民在明代严苛的统治下发动了起义。但不久，这些起义军就被朝廷派来的右佥都御史韩雍和都督同知赵辅大败。这次战役，韩雍和赵辅不仅俘获了起义军首领，斩杀七千多名作乱的义军，还将大量年轻美貌的瑶、僮等少数民族女子带回京城。其中，一名纪姓女子因为知书达理，聪慧灵秀，成为女史官，管理皇家典籍。
一个偶然的机会，宪宗邂逅了这位深沉忧郁而腹有诗书的女史官。就是这一次偶遇改变了整个大明王朝的运命。不久后，纪氏发现自己怀孕了。但不幸的是，这个消息传到了万恶的万氏耳中。很快，万贵妃就故技重施，让纪氏吃下了打胎药。也许是命里注定，也许是万贵妃派来的人手下留情，纪氏躲过一劫，几个月后还是生下了一个男孩。就在纪氏暗暗感谢上苍的时候，嗅觉灵敏的万氏再次找上门来。这一次，她秘密下令太监张敏将孩子溺死。张敏听了大惊：“上未有子，奈何弃之？”最终，好心的张敏偷偷将这个孩子抱到幽僻的静乐堂，一直养到五岁。
一切真相大白！
那一刻，太阳已经不见了，阁子里慢慢暗下来，宪宗听了张敏这一番话，心潮澎湃。他赶忙往西，去静乐堂，他要亲自去看看自己多年不见的儿子。当使者到达静乐堂时，憔悴的纪氏惊愕不已。她抱着儿子泪如泉涌，说：“我儿啊，你这一去，我的日子就不长了。你看到身穿黄袍、长须美髯的人就是你的父亲。”朱祐樘胎发过膝，不谙世事，随使者走到门前，生平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只是那一刻起，他再也无缘见自己的母亲。
宪宗一时无语，感伤和着喜悦、兴奋一起涌上心头，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他弯下腰，迫不及待地抱起面前的孩子，将泪痕未干的脸颊在孩子柔弱的脸上蹭着。天空中飞过几只回巢的小鸟，西边绚烂的云彩将这群人映照成一片嫣然。良久，宪宗转过头对众人说：“这孩子是朕的骨肉，果然长得跟朕一样！”众人一听，跪倒一片，山呼万岁，惊起了高梁上一片昏鸦。
很快，这个消息就传开了。突然冒出个皇子来，大明的忠臣们欢欣鼓舞，他们再也不用苦苦劝说皇帝考虑子嗣的问题了，于是群臣入贺，皇宫内外如过节一般。宪宗将纪氏好生安顿，又重赏了张敏等一干护子有功的太监宫女们。
从来政治斗争都是人类最惨烈但最兴趣盎然的活动。只是少有人意识到，男人为权力和财富而争斗，女人则为男人而争斗。这两种争斗从未停歇。这两种争斗同样残酷。随后，朱祐樘的生母纪氏在宫中度过了自己凄凉人生的最后一个烦闷炎热的六月，然后遽然长逝。紧接着，忠厚尽责的老太监张敏也吞金而死。除了昏聩的宪宗和幼不更事的朱祐樘以外，朝廷内外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人的死并不简单。
可怜的小皇子朱祐樘从出生起就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好容易才一家团圆，母亲却又匆匆离去。命运似乎永远在和他开玩笑，他却无可奈何，只能守着自己茕孑孤寂的童年时光，度过一个又一个暗弱无力的日子，细细吞咽后宫争斗带给他的无穷苦涩。
这段曲折晦暗的经历，注定在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他对君王后宫再无好感。
二、初识女儿定终身
母亲纪氏和老太监张敏相继离奇死亡，引发了宫里宫外许多人的猜测。而这所有的猜测都毫无疑问地指向了残暴的后宫主宰万贵妃，并直接引出了人们对小皇子朱祐樘安危的担忧。
年迈的周太后为了保存这皇家的唯一血脉，很快将朱祐樘接到了自己居住的仁寿宫中。这年老的祖母望着自己多灾多难的小孙儿，迷蒙的泪眼浊泪涟涟。她紧紧抱着小朱祐樘，叹息道：“孙儿啊，上天会保佑你的！”
只是老祖母这种祈求依然没有消散万贵妃笼罩在小皇子头上的阴云。妒火中烧的万贞儿又想出了新点子。有一次，她打发宫女前往仁寿宫，邀请朱祐樘到自己宫中赴宴。太后不知道万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也不好公然制止。出发前，老祖母反复叮嘱道：“万氏不安好心。你去坐坐罢了，可千万别吃任何东西，以防她暗中下毒。”朱祐樘点了点头。到了万氏宫中，小皇子果然端坐着不动筷箸。万氏问他，他只说吃饱了。但万氏不甘心，反复哄骗劝说，小皇子无奈，只好说：“我怕有毒！”
朱祐樘这一语，如晴天霹雳，让万贞儿感到天旋地转，恨不得气绝神断。她看着端坐在面前的小皇子，一股凉气从后背汩汩生起。此后，她竭尽全力想阻止朱祐樘继承皇位，只可惜至死也没有如愿。朱祐樘在太后的庇护下，不仅被立为太子，而且健康地成长，勤奋地学习，为他成为一代明君打下了基础。
公元1486年，明成化二十三年，饱受苦厄的朱祐樘已经十六岁。转眼间，当年胎发过膝、一副怯生生面容的朱祐樘成了面容清逸俊秀、文采风流出众的翩翩公子。他饱读诗书，遍览古今典籍，为人沉稳，宅心仁厚，成了人人喜爱、称赞的皇太子。这时，他的婚姻大事被提上了议程。
皇太子娶亲，可谓是关乎国家社稷的大事。宪宗和各位大臣、皇后等人多方商议，仔细遴选，最后选中了太学生张峦之女。
张峦祖上本是河南人，后迁徙到河间府。张家在河间府兴济镇为书香门第，叔父张缙为交城教谕，堂兄张岐进士出生，官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峦为人宽厚，勤勉诗书，为乡里所重，以秀才进学于国子监为太学生。据说一天夜里，妻子金氏忽然梦到夜空明月飞入怀里，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张氏从小活泼聪慧，童年就开始认字学书，及笄之年就能通晓诗赋文章。不仅如此，张氏颜色俊美，仪态多姿，是远近闻名的美女。据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周围世家公子前来约定婚姻的人络绎不绝。张家经过挑选，终于为女儿定下了亲。但等到要嫁人的时候，张氏的未婚夫却忽然一病不起，且久治不愈，直到张氏被选为太子妃才离奇地痊愈了。
成化二十三年的春天，宪宗为朱祐樘选择太子妃，才貌出众的张氏就这样脱颖而出，成为陪伴朱祐樘一生的唯一女子。那一年，十六岁的少年太子觉得自己的世界迥然变化了。这种变化快得出乎意料，炫人眼目。视他为眼中钉的万贵妃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再也不用像羔羊一样生活在万贵妃的阴影之下了。更让他心醉不已的是，自从母亲去世后，这熙熙攘攘的紫禁城似乎跟他没有关系一样，少年时代的孤独与大内的炎凉时时逼仄着他，而这种感觉，随着太子妃张氏的归来，一去不返了。
那一天，他着一身彩锦，宽袍玉冠，在满朝朱紫的钦羡中缓缓走进大殿。多年来的冷殿深宫一瞬间流溢着斑斓的光彩。牵红执素，他与身旁的女子行礼，然后被簇拥着进入红烛锦帐的洞房中。
锦瑟年华，春宵流金，玉人羞花。窗外夜色正浓露也浓，洞房里情意缠绵人缠绵。一对少年儿女，虽然从未谋面，但这人生的初见，就让他们融化了，陶醉了。
年仅十六岁的朱祐樘，多年来他的悲戚，他的孤独，他对这偌大深宫的隔膜，他对这凉薄人生的无奈，瞬间消解在肠骨之中。
骚人有云：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大抵生死相许是不难的，难的是终生的心系。世间情，乃是一味药，不仅能医得相思苦，更能祛除一个孤独的人对这人世的失望与决绝，能起死心者心生。有了温柔聪慧、贤淑解人的张氏，这个年纪轻轻就饱经风霜的少年从此对人生有了不一样的渴望。
三、深宫再无《长门赋》
皇太子朱祐樘纳妃的第二年，宪宗皇帝朱见深逝世，享年四十一岁。这一对新人还没有享尽新婚燕尔的无限缱绻温柔，就双双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皇帝和皇后。
而令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是，这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天子，居然拒绝了所有让他选妃充实后宫的建议。
这是个惊人的决定。
自从父系社会开始后，男性对于配偶的选择就趋于多样化。一夫多妻制是男权社会最自然的规则，它不仅是保证宗族血缘延续不绝的重要手段，也是社会家庭的基本组成形式和家庭财富的表现方式。而封建社会的皇帝是整个天下的拥有者，皇家的血脉延续和家底规模尤其重要。于是皇帝后宫的规制就冠冕堂皇地诞生了。
集先秦礼仪制度之大成的“三礼”之一《礼记·昏义》就有“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的记载，意思是古代的天子建设六宫，皇后以下又有三夫人，九嫔妃，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共一百二十一位配偶。到了后世，统治者越发淫逸。《汉书·外戚传》记载：“妾皆称夫人，又有美人、良子、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之号焉。至武帝制婕妤、女圣娥、俗华、充依，各有爵位，而元帝加昭仪之号，凡十四等云。”到了汉代，六宫粉黛已经达上千人，且等级森严。以后历朝都遵循祖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家如此，民间也普遍崇尚一夫多妻。稍有家财的人家，纳一两房小妾简直如同多饲养几头牲畜一般。此风大盛，直到民国依然不减。男人将妻妾成群、家财万贯和子孙满堂当成人生最大的追求和荣耀。而女子的命运则长久陷入水深火热，甚至被玩弄、被物化的境地。从此，团扇秋风成了无数女人一生的叹气。
而生为大明王朝的帝王，九五至尊，居然放弃纳妃，坚持一夫一妻相伴终老，这简直就是亘古未有，后无来者。一方面，孝宗从小生长在后宫之中，对嫔妃之间的凄凉终老和少数后妃相互倾轧的残酷手腕感受极深，他自己就是这种制度和斗争的受害者。于是他对后宫制度产生了极大的反感，甚至留下了难以抚平的伤痕。另一方面，皇后张氏不仅容貌动人，万里挑一，且温柔贤淑，风雅多才，同时生下了两个皇子和数名公主，解决了皇嗣的重大问题。因此，朝中大臣对孝宗坚持不纳妃的行为也慢慢认可了。
伉俪相偕朝夕对，深宫再无《长门赋》。就这样，拥有万里江山的大明天子朱祐樘过起了普通老百姓小两口的生活。除了上朝听政和批阅奏章之外，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喜欢坐在简单朴素的东暖阁中与妻子相伴。他们同吃同住，吟花赏月，弹琴赋诗。闲暇的日子里，宫女们总是看到一脸仁和之气的皇帝挽着焕然雅致的张皇后在乾清宫后面的长廊里徐徐散步。走累了，他们相拥而坐，说起家长里短，笑语晏晏，让人感动得落泪。
事实证明，伉俪相偕的夫妻小日子，远远比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复杂生活来得更亲切，更深情绵邈，更幸福动人。在大臣和宫女们眼中，朱祐樘是一国之主，高高在上，不怒而威，难以企及。但自他们初见开始，在张氏眼里他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丈夫，是自己仰仗终生的良人。他稳重善良，勤奋自律，同时又那么温柔多情，痴情得像个孩子。熟知历代掌故的张氏深深感慨，她恐怕是绵延几千年的皇族后妃中最令人羡慕、最最幸福的一个女人了。而在朱祐樘心中，这种幸福是等同的。
多年后，他们去世，共葬泰陵。
这个专情一生的皇帝，没有唐宗宋祖、秦皇汉武的巍峨功绩，也没有宋徽宗、李后主的文采风流，连他千古奇绝的痴爱故事也在时光中慢慢湮没无闻。这人间的炎凉轻薄，千载而后依旧如此，不禁让人欷歔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