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在惶惶不安中离开了皇宫,朝臣百官跪拜于宫门前,纷纷恭贺新帝大婚,那场景壮观异常。大红鸾车载着宁国的新帝缓缓驶出宫门,海弦始终无动于衷,额前的珠帘随着鸾车的轻震而微微晃动,珠帘后是一张精致而饱含落寞的脸。
出了宫门,汝明礼一路上都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不刻意不含蓄,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海弦却始终是冰冷着一张脸,一路上都时不时在人群里逡巡着,她心里矛盾无比,一面希望在人群里见到甫翟,至少这样能够证明他是安全的。一面却又不希望在这样的日子里见到他,汝明礼戒备森严,一旦发现甫翟,他必然落入汝明礼的罗网之中。
她悄然从袖子里抽出当日的婚聘书,婆娑着,喃喃自语:“甫翟,你究竟在哪里,你和父皇到底打算如何竟一点也不肯告诉我吗?我知道了才好早作准备啊。”
她靠在座椅上,透过被风吹起的车帘看着外边的精致,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甫翟的一言一笑是如此清晰,她恍惚觉得,跨在马背上的人不是汝明礼,而是她的甫翟。
临出征前,他曾信誓旦旦:“等我回来以后,陛下便令我迎娶你,你我之间其实早已作数,如今只差一个婚宴。”
临出征前,他满腹踌躇:“等我凯旋回来,我一定要筹备一场全京师最盛大的婚宴。”
彼时,她以为这一生的幸福莫过于如此了。
如今已经凯旋,他却不知去向,而她则被迫“嫁”给别人。上天像是同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这辈子她最厌恶的玩笑。
车外随行的将士跪了一地,有几个大胆的抬起头来望向车里的人,带着一脸的不满。几日前还在与甫翟合卺交杯,如今却是嫁了别人,换做是谁,都会为甫翟抱不平的。海弦无力地婆娑着婚聘书,有这样一群忠心的部下,不知是该甫翟喜还是为自己悲。
想到这里,海弦厌弃地掀开遮在眼前的垂帘,用喜红大衣狠狠擦着唇上的胭脂,像是要擦去顽固不化的污垢。
哔哔啵啵的爆竹声响起,喜红鸾车已经缓缓驶入汝府的大门。
汝明礼牵着红罗绸子,将一端塞入鸾车内。里边久久无动静,汝明礼等了许久,直到典礼嬷嬷急得快要掀帘子的时候,她才将红罗绸子接过。典礼嬷嬷讨巧道:“红线两头牵,共得一世缘。”
她自行从鸾车上走下来,垮着一张脸,与汝明礼的神情显现出极大的反差。典礼嬷嬷正要说话,一眼扫见她脸上的妆容,先是吓了一跳,旋即道:“一路上劳顿,陛下的妆容花了,奴婢为陛下补妆吧。”
嬷嬷的娇笑软语声听在她耳中却是一种嘲讽和厌恶,她紧拧着眉头,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淡道:“不必了!”
嬷嬷连忙点头,笑道:“那么就由皇夫抱陛下入喜堂吧。”
宁国的风俗,女子出嫁之日,须得由夫君亲自将新娘抱入礼堂,如此,这一生才可白首不离。汝明礼闻言微微一笑,正要上前抱她,她却退开了一步,越过嬷嬷径自走向喜堂:“我有脚,自己能走。”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典礼嬷嬷张着嘴,本要出口的吉祥话也硬生生被咽回肚里,到头来改成一句:“新娘出轿,请新郎踢轿。”
汝明礼的脸上的笑容瞬间隐去,对着鸾车用力一脚,鸾车摇摇晃晃,差点随之倾倒。之后追着海弦而去,两人俱是垮着一张脸,典礼嬷嬷实在不知他们唱的是哪一出,赶紧扶正鸾车,跟在海弦后边,满面堆笑道:“新郎新娘入礼堂拜天地。”
唢呐滴答吹响,洋溢着一派喜气。大红喜袍一角被微风带起,隐隐浮动,凤冠上垂下的金色珠帘闪现出熠熠流光。
一拜天地,她稍稍弯了弯脖子,珠帘攒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二拜高堂,她依旧弯了弯脖子对着黄袍一拜,珠帘浮动,发出似有若无的摩擦声。
待典礼嬷嬷高唱“夫妻对拜”之时,她竟是岿然不动。汝明礼抬眼,目光森然,意在警告她休想耍花样。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随后耳边传来珠帘撞击的声响,“砰”地一声响,一袭大红缓缓倒在典礼嬷嬷眼前。她和汝明礼只是人前夫妻,婚礼行到这一步就已经够了。夫妻对拜,只属于她和甫翟。
礼堂内一下子陷入哄乱嘈杂之中,原本行过大礼,再送新人入宫向袁霍行三跪九叩之礼,便算成婚。如今大礼未成,新娘已经倒地,所有的人都急得不知所措。汝明礼忙将她扶起,抱着她冲出礼堂上了鸾车,他探进半个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警告:“我说过,你休想耍花样。你我大婚已经昭告天下,就算拜不成大礼,也已经做实。”
她闭着眼不曾吭声,汝明礼紧紧攥着拳头,但始终不敢在人前动她,唯有放下车帘,亟亟说道:“陛下龙体抱恙,婚礼便就此作数,现今护送陛下回宫歇息。”
他将红绸子扔在一边,翻身上马,在鸾车前开路。
到了栖凰宫里海弦才自己“醒过来”,汝明礼面无表情地坐在凤榻边上喝茶,见她醒来,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拽起来。她吃痛地挥开他的手,说道:“你想要的朕和父皇都照办了,还想怎样。”
“不想怎样,我要的一切都还没有到手,即便想要怎样,也不敢对你动手。”他站起来,把茶盏放回到案上,闷不吭声地踱了几步,然后走回来伸手在她面前,“既已成婚,何不把兵符交出来。”
海弦冷笑一声,道:“你就不怕朕手里的大军兵符是假的?”
“我要的不是大军兵符,而是袁霍藏在暗处的十万精兵。”他说着便坐上床沿,海弦下意识往墙边挪了挪,惊惧地看着他:“什么十万精兵?朕不知道。”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道:“老皇帝向来疑心身边的人,除了你和凌甫翟从未相信过任何人。兵符不是在你手中,便是在凌甫翟手中。但不管在谁手里,我都用不着忌惮。因为,你出不了宫,他入不得宫,老皇帝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把自己算计在了里头。”
海弦的脸上满是无畏的神色:“你猜得透任何人的心思,却永远也猜不透父皇的心思,如果你愿意赌,朕不介意陪你一起下赌注。或者,我们可以赌一赌谁的命长一些。”
汝明礼嫌恶地看了她一眼:“我怕你们输不起。”说罢闪身出了寝殿,气恼地走去偏房,大门被他一甩,呼啦作响。
海弦飞快地从榻上下来,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捧起茶壶猛喝了几口,还未来得及咽下去,忽然哗啦一口全数吐了出来。汝明礼愿意赌,她却不敢赌,更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赌。她拿帕子抹了抹嘴,无力地坐下来,这样处处提防,万般小心的日子,究竟要到何日才是尽头。
静坐了一会儿,她像是想起什么,朝守在殿外的人道:“崔屏,快准备鸾车,我要去乾阳宫。”
崔屏赶紧推了门进来,见海弦的脸色白惨惨的,一时不敢多问,忙唤人去准备鸾车了。
乾阳宫内亮堂堂的一片,到处可见喜红,海弦命宫女将所有的龙凤花柱撤去,只点了几支平日里惯用的红烛。崔屏挑了挑灯芯站到一边,海弦看了她一眼,迟疑道:“你也出去吧。”
崔屏应声退下。
袁霍捧着汤药拧眉一口饮尽,海弦连忙递了一粒山楂给他,道:“父皇当真病着吗?”
袁霍看了看紧闭的大门,笑道:“没病才要喝药,否则怎么瞒住他。”
“这些汤药可是出自穆圳川之手?”见袁霍点了点头,海弦又道,“让穆圳川和梁氏兄弟隐瞒下宫里的消息,是父皇的意思吗?”
袁霍摇头道:“那对梁氏兄弟已经遭了汝明礼的暗算,所幸穆圳川尚未暴露。”
海弦顿时觉得心头一凛,梁氏兄弟遭了汝明礼暗算?他竟然早已经发现。看了看袁霍手里的药碗,又松了一口气,幸好穆圳川尚未暴露,总算身边还有个可靠的人。
海弦坐在竹榻边,拿手巾沾了水,为袁霍小心翼翼擦拭脸颊,说道:“如今我们出不去,外头的人进不来,甫翟是好是歹,谁也不知道,父皇能否想个办法让甫翟给我个口信。”
袁霍摇摇头:“甫翟如果真想进来,总会有办法的,这里头最不用操心的人便是他,我们越是大张旗鼓,便越是逼急了汝明礼。”
她不情愿地点头,想着甫翟生死未卜,想着自己在这里做困兽之争,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如果时光能够倒回,一切从头来过,会不会就不必受此苦难了呢?
袁霍扯过她手里的帕子反为她拭脸,安慰道:“每个人一辈子总有几个坎儿,过去了便是福气,朕相信你是个有福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