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弦梳洗完毕后便去了李将军的帐子,李将军和顾新早已经烹煮好了茶等候。见海弦打了帘子进来,忙恭敬地起身行礼。海弦默然在椅子上坐下来,向他们细细问了一些攻入洺阳皇宫时的细节,她虽听着,却是心不在焉的。直到李将军说起将甫翟当做了洺阳的暗卫,险些误伤了甫翟时,她才冷不丁抬起头来,面上的神色满是忧虑和紧张。
顾新笑道:“凌将军依然身手了得,臣和李将军连他的身都进前不得。”
海弦半是欣慰,半是松快地点了点头,扭头看了看帐子外巡逻的将士。她手捧着茶盏,端坐于椅子上,就像个等候夫君外出归来的新嫁妇,已然不是原先那个雷厉风行的女皇陛下。
过了等候了片刻,见董旭打了帘子紧来,海弦握着茶盏的手不由紧了紧,却见董旭身后空无一人,竟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
她第一次体会到何为近乡情更怯,再见甫翟,便是这样复杂的心情,兴奋、欣喜、胆怯,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羞涩。就在她思量着当见到甫翟时,第一句该说什么,甫翟又会对他说什么时,却见董旭噗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来,哭丧着脸道:“陛下恕罪,臣无能,未能替陛下看住凌将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送到海弦手里,“今早臣去营帐里请凌将军的时候,他便已经留书离开了。”
他竟然又一次狠心离她而去?海弦只觉眼眶蓦地一酸,胸口也跟着痛起来。手里的茶盏砰地一声落在地上,水花四溅,碎片划过董旭的脸,他疼得龇了龇牙,却是一动也不敢动。海弦接过书信,颤抖着双手将信件打开,上面的字迹再是熟悉不过:残废之人,无颜面圣,相见莫如不见,望珍重。
海弦像是魔障了一般,当着三人的面一忽儿哭,一忽儿笑。三人面面相觑,相劝却不知如何劝起,更不知此时究竟是否该开口。就在这时候,阿库也打了帘子进来,对海弦道:“我带人在附近搜寻了一圈,虽没有寻到半点蛛丝马迹,但他坐着轮椅,必定是走不远的。”
海弦微微抬起头,凤眸一闪,似是重添了神采。阿库继续道:“我已经派人在各处埋伏,只要一见到甫翟出现,便将他送回军营。”
董旭深怕海弦因此而重责于他,听阿库说到甫翟尚未走远,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海弦微微一笑,那笑容是无尽的苦涩,她凉凉道:“罢了,他若要走便走吧,强留也是留不得的。”
阿库却道:“这十几年来你为了找她,耗费的心力他岂会知道。如今终于有机会再次得见,岂能容忍他这把狠心离开。”
海弦道:“甫翟最是重视尊严,留在我身边若令他觉得不自在,不如放他离开。”她说罢便站起来,对阿库道,“你速去准备一下,朕明日便回京师。”
阿库看着她满是失落的模样,心中亦是不舍的。这一刻他恨不得掘地三尺将甫翟找出来,狠狠甩他两个耳光才好。
次日天微明,阿库已经套好了马车,早早地候在营帐外。李将军深怕路上有何意外,便又为海弦安排了几个精兵随扈。海弦却笑道:“一名女子后头跟着一大群男子,让人见了未免惹人猜忌,况且朕早已安排了暗卫,身边也无需太多人保护。”
李将军听罢撤下了两名精兵,将海弦虚扶上了马车,为着人怀疑,便只是以护送军师回京的名义,让阿库驾着马车一路把海弦送回京师去。
海弦离开后未多时,李将军便安排了顾新去将甫翟接回了军中,为他准备了一碗打卤面,说道:“凌将军莫不是要躲陛下一辈子?”
甫翟一面吃着打卤面,一面道:“已经躲了这些年,一辈子也不过只剩下数十载,晃眼便过去了。我如今这副样子,陛下见了也不过是为我徒增忧伤,倒不如不见。”
这些天顾新也从李将军和董旭口中或多或少知晓了一些甫翟和海弦之间的渊源,想着从前无往不胜的凌将军,如今因为不利于行,生生放弃了这段感情,实在唏嘘不已。李将军亦是叹了口气,感慨道:“凭这些年陛下为寻凌将军所付出的心力,想来她一定不会介意这些,凌将军若肯敞开心扉,未尝不是一段好姻缘。”
海弦留在营中的这些日子,他们虽在私下里依旧遵循君臣之礼,但因同食一处,多少还是有了几分异于君臣间的情意,他们年长海弦几岁,潜移默化间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姊妹。因此这一段姻缘告终,他们多少还是为之可惜的。
甫翟却是苦笑道:“一个靠轮椅生活,再也无法尽人事的皇夫,朝臣当真愿意接纳?”
李将军和顾新竟是一时语塞,的确,一个于皇嗣颜面无功之人,朝臣岂会接纳。即便愿意接纳,依照海弦的个性必定不会再选立别的皇夫,到时候三五载未诞下皇嗣,必定有人会以清君侧的借口来造反。届时宁国江山因他而大乱也未可知。
抱着“相见不如怀念”的想法,甫翟在边境一住便是四年,彼时宁国江山已是另一番景象。大宇、辜焉和洺阳三国决裂,甫翟借此机会游说辜焉攻打大宇,宁军愿借兵十万,攻克大宇国之后,城池尽归辜焉所有,而粮草及马匹归入宁国军营。
辜焉就此与宁国合作,将大宇国军队一举歼灭,最后直捣皇城,斩杀了大宇国国主。然而这一战能够如此顺利,还需亏得大宇国曾联合洺阳将甫翟俘虏,带入了大宇国皇宫小住了些时日,最后觉得并无利用价值,又将他送去了洺阳。
宁国与辜焉攻下大宇国之后,两国便签订了停战书,从此后两国世代交好,互不侵犯。由此边境只留了顾新戍守,董旭和李将军撤回了京师,甫翟并没有跟随其中,声称要四处游历,便一个人离开了。
李将军的军队回到京师之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好季节。四岁的瑾儿已经学会了背诵论语,李将军前去宫中复命的时候,他正站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拉着海弦的裙裾奶声奶气地背诵着。海弦时不时地替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子,笑道:“瑾儿勤学用功,皇姑姑定要赏你才是。”
瑾儿虽脸盘圆润,看起来稚气未脱,然而那眼神乌亮浑圆,眼中满是睿智的神色。海弦每每见到他,便会想到五岁时的袁懿,那种聪慧与沉稳,几乎同他如出一辙。她看着瑾儿,露出欣慰的笑来。瑾儿却是拱了拱手恭敬道:“瑾儿不要什么赏赐,瑾儿只要皇姑姑龙体安康,父王和母妃平安康健,便是对瑾儿最好的赏赐。”
海弦听了心中一喜,狠狠在瑾儿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笑道:“这一次,皇姑姑定要厚赏你才是。”
海弦给瑾儿的赏赐是在两日后送到三王爷府的,那是一道册封的圣旨,旨意是由海弦亲自拟写的。胡静芝听闻海弦派大太监来王府宣旨,面上是难掩的笑意,忙吩咐身边的丫鬟伺候她重新梳妆打扮了一回,又换上了一件命妇华服,这才领着瑾儿,跟随袁懿去庭院里听旨。
这道旨意正是胡静芝期盼已久的册封旨意,海弦将瑾儿册封为了太子,从此后他便是宁国的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袁懿仿佛并不清楚其中的旨意,看着自己的儿子瑾儿接过太监手中的圣旨时,便抚着掌在他面前跳来跳去,要让他把圣旨剪了做布偶。瑾儿反倒像是个小大人一样劝说道:“这是皇姑姑送给瑾儿的东西,若是父王毁坏了皇姑姑的东西,她必定会重罚父王的。”
袁懿见那圣旨上绣着腾龙图,见了那腾龙张牙舞爪的模样,袁懿只觉得同海弦的龙衣十分相像,若是将它裁了做成一个小布偶送给海弦,她必然不会责罚自己的。想到这里,袁懿便坏坏地笑了一声,趁着瑾儿一时未察,想要夺过他手中的圣旨。
然而瑾儿早有防备,还未等他出手抢夺,便已经将圣旨送到了胡静芝手中。他对着袁懿笑道:“父王是想做了布偶人送给皇姑姑吗?可惜皇姑姑前些日子才说过,她最不喜爱布偶人。”说罢又朝胡静芝看了看,示意她将圣旨收妥当了。
胡静芝看了看聪明得体的儿子,又看了看心智始终停留在十一二岁的夫君,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恻然,只觉得若非海弦明里暗里透露给她,将来会会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她必然无法同袁懿生活到今日。
好在一切守得云开,生生忍了这些年,终于是如愿以偿。胡静芝替瑾儿亲自更换了一身新制的小朝服,便领着他入宫谢恩去了。
海弦见第一次见瑾儿穿上了小朝服,那气度沉稳大方,俨然就是一个小大人,不由笑着将他抱到了腿上,亲昵道:“往后瑾儿这里可是添了一道重担了,学业上更要刻苦些才是。”
瑾儿却是从她腿上跳下来,跟着胡静芝稳稳地伏身叩首谢恩,随后听得海弦道了声“免礼”,才快速地站起来,一下子钻到海弦怀里,像只小猫似的在她肚子上蹭了蹭,说道:“瑾儿谨记皇姑姑教诲,往后皇姑姑的话,瑾儿一定一句不拉地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