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翟微微笑着,嘴角却是浮起一抹苦涩,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海弦……”这一声仿佛是从极悠远的山谷中传来一般,让人听不真切。
海弦恍若未闻,依旧自顾自说道:“瑾儿年少老成,得朝中大臣们赞扬,将来荣登大宝,必定有一番作为。”
甫翟嘴角的苦涩越来越深,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道:“这一生我都给不了你想要的了,你如今已是万人之上,但凡想要的,有多少人恨不得拱手送上,跟着我吃苦到底值得吗?”
“我想要的?我想要什么,这世上还有谁比你更清楚?”海弦朝他走近了几步,牢牢鄙视着他。
甫翟仿佛被看得有些心虚,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因脚下不稳,险些摔倒。
海弦并没有扶他,而是又往前逼近了一步。
甫翟再次退了一步,后腰撞到了圆桌,已是退无可退。
从前疯丫头虽然爱耍赖,却从来没有过这般咄咄逼人的气势。甫翟一时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海弦,然而心中又略有酸楚,海弦蜕变到如今,可见这些年承载了多少压力和孤独。
甫翟将她望住,忽然不想再退缩,此时此刻竟生出一个念头来。他要将海弦紧紧抱在怀中,无论如何都不再放开。
他伸出手,慢慢环到她身后。
海弦的一颗心飞快地跳动起来,呼吸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她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甫翟——”
甫翟像是如梦初醒一般,顿时身子一震,随后缩回手道:“不知如今的凌宅是个什么光景,倒是许久不曾回去了。”
海弦淡淡一笑,他终究还是在逃避自己。
既然他还没有做好同她共度一生的准备,她自然也不能勉强。海弦笑道:“这些年朕一直派人守着凌宅,你房中的一应物什都不曾动过。”
甫翟微微颔首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海弦只是略带笑意,并不言语。
甫翟拿手支撑着圆桌,朝海弦欠了欠身。
海弦高声朝门口道:“崔屏,派人护送凌将军出宫。”
前来护送甫翟出宫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库。阿库同几名护卫帮衬着将甫翟扶进轿子里,护卫们抬上轿子,随同阿库一道护送甫翟出宫。
甫翟坐在轿子里,看着外头的景致,觉得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了。就连阿库,就连含芷都仿佛是陌生的。他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双腿,觉得连自己也是陌生的。
阿库透过轿帘看着犹自发呆的甫翟,不禁摇了摇头。
很快轿子便到了凌宅门口,阿库命人放下轿子,亲自扶了甫翟进门。朱启早已经候在宅子外头,见甫翟下了轿子,正要上前来扶,却听甫翟道:“让我自己走。”说着便轻轻推开了阿库,一只手扶着门板,一只手撑着拐杖,一点一点挪进院子。
朱启见他走得吃力,好几次想要上前去扶,却被阿库拿眼神制止了。
就这样,甫翟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打量着房中的景致,的确是一点都不曾变动过。桌上纤尘不染,床榻上被褥齐整地叠放着。
他又扶着墙慢慢走向海弦的院子,推开海弦曾经住过的卧房,里头的一切也都不曾改变。
阿库道:“海弦说,守住当初的一切方能守住你,她守了十几年,终究还是守住了你。”
甫翟怔怔地看着窗纸上那张已经模糊不堪的“和合二仙”。守住?物是人非,守住了又如何呢?他莫不是还要拖累海弦一辈子。
阿库朝朱启看了一眼,示意他先离开院子。
朱启走后未多时,阿库忽然往甫翟脸上狠狠揍了一拳头。
甫翟几乎被打得摇摇欲坠,极为勉强地站住了,他看着阿库,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阿库道:“从前我最大的目标便是让你成为我的手下败将,可你永远都是那个勇猛无比的凌将军,我无论如何也超越不了。可如今你却是连还手的本事都没有,真正是可笑。”
“昔日的凌将军竟成了一个废人,的确很可笑。”甫翟自嘲道。
阿库又狠狠地给了他一拳,甫翟的嘴角很快便渗出一丝血来。他并没有去擦,只是看着阿库道:“打够了没有?”
“若是能够打醒你倒也罢了,只可惜你终究执迷不悟。海弦费尽心机培养太子是为了谁?她顶着朝臣的舆论,十几年来坚持不肯选立皇夫,你可曾想过海弦的压力有多大。这个位置看似万人之上,却是摇摇欲坠。她最需要你的这些年,你却离她而去。”
甫翟抬起手摸了摸嘴角上的血迹,随即慢慢笑开来,他笑道十分夸张,笑得让人为之惊骇。
阿库看着他,一时有些不解。
他笑着笑着,眼中却是闪现出一丝泪光来,他说道:“她需要的是从前的我,而非如今的我。我现在这般模样,如何与他并肩执手,共同守护天下。”
“你怎知海弦不会为了你舍弃江山。”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害怕,若要海弦舍弃江山与他执手天涯,海弦必定是愿意的。只是若如此,宁国的江山必定又一次动荡,幼主就算再聪明,又如何能够对抗居心叵测的臣子。
阿库见他去意已决,略一沉吟道:“你可还记得有一年我们比赛骑马,我赢了你,那****还欠着我一个承诺。”
甫翟微微颔首,默然不语。
阿库道:“若你还是个男人,便答应我从此以后善待海弦,一生一世守护她,爱护她。”
甫翟嗤笑一声:“一生一世……”
从前以为,一生一世很简单,只要守得住朝朝暮暮,便是一生一世。可偏偏上天同他开了一个偌大的玩笑,甫翟沉吟了片刻道:“如果太子顺利登上帝位,陛下可顺利退至幕后,我便兑现你的承诺。”甫翟说罢便拄着拐杖离去,徒留一个背影给阿库,“一个月为期。”
一个月之后,宁国第三代君主袁瑾瑜荣登帝位,年少君主并不曾被人看好,就如海弦初登帝位时一样,认为女儿家并无治理国家的才能。然而海弦却是凭借自己的本事,令宁国一日强过一日,最终引得朝臣们纷纷赞赏。
袁瑾瑜也是一样,虽是年少登记,但宁国在他的治理下,依旧井然有序。
海弦放心地背上包袱,带着崔屏悄然离开宫中,只留下一封书信。
瑾儿打开书信是在海弦离开后的第二日,上头落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此生此世,再无遗憾。
瑾儿立在城墙上,看着海弦骑在马上,身后坐着一名男子,两人耳鬓厮磨,宛如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一般恩爱甜蜜。
含芷抱着悦岚,对朱启道:“从此他们海阔天空,再相见不知是何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