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弦又动作飞快地打开了下一间库房的门,里头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跟着那声音莫名漏了一拍。然而当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再次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的时候,却从米袋子下闪出一只白猫,那白猫发出一声惊惶的猫叫声,很快便逃出了库房。
这已经是院子里的最后一间库房了,甫翟坐着轮椅,必然不可能躲进米粮堆中。莫非她当真是因为思念心切,才会看错的?
海弦看着成堆的米粮,心思飞转,就在她准备迈门进去的时候,穆圳川在院子里道:“公子,天色不早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让崔屏收拾一番,我们这就赶回去。”海弦朝他点了点头,关上库房的门,走到穆圳川身边道:“上一次给先皇服过的药丸,朕限你在半个时辰只能制好。”
穆圳川微微一愣,问道:“不知陛下打算做何用?”
“想要让他出来,除了这个方法,朕已经没得选择了。”
海弦看着天边渐渐泛红的云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慢慢走回她方才住的房间。她的步子十分沉重,每走一步,就像是用尽了力道。
穆圳川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陛下为了心中挚爱,折磨了自己十余年,尝遍了相思之苦,终究没能够放下,可见她若是见不到甫翟,这一生都是放不下的。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药瓶子,敲开了房门。
海弦服下药丸之后,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在睡梦中,她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六岁那年,有个少年骑在马背上,朝她策马而来。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那般的温润如玉,仿佛只要能够见到他的笑容,便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事了。
那个时候,她只想就这样永远看着他笑,看着他在马背上任意驰骋,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她。可是含芷却告诉她,这世上但凡十个手指长满圆螺的人若是与中指带斗的人相配,一辈子都是感情坎坷的。她原是不信的,可是当她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靠近,然后又擦肩而过,慢慢远去,最后连背影都消失不见的时候,她信了。
原来终究是争不过命运的,宿命如此,谁也抵抗不了。
她在梦中叹了一口气,随后一个发丝编成的同心结悠悠转转从天边飘落,缓缓掉在她的手心里。那同心结是用她和甫翟的发丝变成的,用红色的丝线绑在了一起,永结同心。有人说过,只要将两人绑在一起,便永生永世都不会分离了。
可为什么甫翟还是离开了自己,他走得这般坚决,不带半丝眷恋。
不,甫翟一定不会离开自己的,她分明记得,就在甫翟将要领兵上战场的那一日,他对她说:“可否容我自私一回?这一世,无论别离的日子多长久,你都要等我回来。”
这是她对甫翟的承诺,更是甫翟对她的承诺,难道不是吗?
别离十余载又算得了什么,既然甫翟说过,他会回来,那么他终有一天还是会回来的。
她在梦中回想着过去的云云种种,或甜蜜,或哀伤,或感慨万千,或义无反顾。可是当她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却又是另一种景象。
她的手被一张粗糙的大手紧紧握在掌心里,有一名身穿湖蓝色袍子的男子坐在轮椅上,脸上泪水纵横,几乎湿了衣襟。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一时间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同样也是满脸错愕地看着她,像是遇上了世间罕见的事一般。
“海弦……你……你还活着?”他痴怔了片刻,随后又惊又喜地开口道。
海弦却只是默然无语地看着他,脸上的讶然慢慢变成了平静,随后又在片刻间从平静转为了愤怒。她忽然抽出手,撑着床沿坐起来,一掌挥在他的脸上,大声呵斥道:“你当真是这样狠心,非要等我死去了才肯见我。”说罢她像是已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一下子瘫软在床榻上,泪水顺着面颊不住地流淌下来,她狠狠别过头去,不肯再看他。
甫翟再次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将一个同心结塞入她的掌心,低低地唤了一声:“海弦……”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等了他十余年,他却欠了她十余年。
她爱了他十余年,他却负了她十余年。
此生此世,他该如何偿还她?
海弦再一次从他掌心里将手抽出来,这一次她是带着几分任性的。在她将手抽离的那一刹那,乌黑的发丝从红丝线里滑出来,同心结骤然间散开,发丝飘落了一地。她看着满地的青丝,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被狠狠撕得四分五裂。甫翟,你好狠的心,如果我没有死,他真的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再见我了吧。海弦这样想着,忽然一把揭开被褥,对守在外头的崔屏大声道:“我们回去!”
她再也没有看他,转过身便绝然离去。
甫翟快速驱动着轮椅,将她拦在了门口,柔声道:“我一个废人,哪里配得上你的爱。与其让你见到这样的我,相见争如不见。”
海弦冷笑一声:“好一个相见争如不见,既然如此,这一辈子我们便不要再相见,你我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说完她便似被抽调了主心骨一般,浑身变得绵软无力。
甫翟看着她,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我不想听到这三个字。”她说罢便越过他快步离去。
三匹快马早已经等在院子里,崔屏和穆圳川站在马匹一侧,看着海弦从房里走出来,双目红肿,却是一脸的平静之色。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她平静无澜的面孔下掩饰的是一颗百转千回的心。崔屏在心中叹息,陛下等了甫翟十几年,好容易再相见,何苦这般折磨自己。
崔屏上前一步,为海弦披上了一件披风,轻声道:”陛下何苦为难自己。“
海弦默不作声,动作极为迅速地跳上了马背,随后便打马而去,仿佛不带半丝留恋。
穆圳川看了甫翟一眼,似是有些无奈,之后见海弦已经远去,便也跟着绝尘而去。
崔屏对甫翟道:“陛下为了等凌将军,最美好的岁月都蹉跎了。凌将军若是执意要辜负陛下,只当是陛下爱错了人。”
甫翟坐在轮椅上,看着三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他缓缓从袖子里掏出一支小木笛子吹响了。
海弦回宫后的第二日,阿库将甫翟带进了宫中。彼时海弦正同含芷一起陪着悦岚玩耍,是悦岚率先见到了甫翟,她伸出白嫩的小手指着甫翟道:“摇摇椅,摇摇椅。”
含芷和海弦正坐在桌子前,见小悦岚手舞足蹈的样子,便顺势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当两人见到阿库身边的男子时,皆是蓦然一惊。海弦手中的摇铃蓦地滑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头猛地一击。她站起身,对崔屏道:“朕偶感不适,扶朕去寝殿歇息一阵。”
崔屏看了一眼甫翟,又对海弦道:“凌将军怕是有要紧事同陛下说也未可知。”
海弦冷笑道:“凌将军是何人?朕怎么不曾听说过?”说着便自己站起来,跨过落在地上的摇铃准备往寝殿里去。
小悦岚却是一把抓住了海弦的衣袖,奶声奶气道:“姑姑不要走,姑姑陪我玩。”随后扭头朝甫翟微微一笑,甫翟亦朝她回了个赞扬的笑容。
海弦心知是朱启和含芷事先就同悦岚说好,等甫翟进了宫,无论如何要牵绊住皇姑姑。小悦岚虽不知他们两人之间的缘故,但一个才不过一岁半的小婴孩肯听大人的话,帮着甫翟将自己牵绊住,可见原先便是同甫翟熟稔的。
海弦越发觉得自己很可笑,所有的人都知道甫翟还活在世上,唯有她派人踏遍千山万水去找寻他。在她一遍遍找寻甫翟的时候,他们是不是都在笑她痴傻?
她看了甫翟一眼,见他正不光温和地看着自己,她心中的一丝柔软再次被触及。的确,他躲着自己,是因为无可奈何,是处于男人的尊严。她何故这般苛刻,这般强求。她要的从来都只是甫翟平安归来,哪怕晚一步又如何呢?
想到这里,海弦心中的气闷渐渐淡去。她朝悦岚轻轻一笑,慢慢走向甫翟。
崔屏忙带着宫女们退了出去,含芷抱着悦岚,也跟着阿库离开了大殿。
偌大的殿内顷刻间只余下她和甫翟两人对视着,他们看着彼此,眼中无波无澜,仿佛是两尊遥遥相望的雕塑。两人对视了良久,海弦终于开口道:“朕已将瑾儿立为太子。”
甫翟眼眸微微一动,温言道:“我已将听阿库说过了。”
海弦的面上尽量保持着平静,然而声音却是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似紧张,似欣喜,又似惶恐:“等瑾儿在年长几岁,朕便将皇位传给他。江山后继有人,朝中的老臣便不会再将目光放在朕这里了。”
言下之意是,她若将皇位传给瑾儿,从此以后海阔天空,凭她走到天涯海角都无人干涉了。甫翟岂会听不懂海弦的意思,只是他如今到底已经形容废人,自从坠入殷崖,侥幸生还之后,他便注定给不了海弦一生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