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翟接到禀报,不说二话,连忙放下吃了一半的饭菜便往海弦的住处去了。海弦许是觉得有些饿了,踉踉跄跄地从床上起来,正摸索着要去井边打水。阿栀见了忙说道:“你都病得这样糊涂了,还敢打水。万一跌进了井里,我们如何向凌郎将交代啊。”
海弦笑道:“不碍的。”
话音刚落,甫翟便一把将海弦打横抱起,悄无声息地将她送回了榻上。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倒也不烫,却冒了那样多的冷汗。甫翟喂了她几口开水,说道:“你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去做?”
海弦道:“口里淡,喝些粥就好了。”
他替她掖好被子,很快煮了一碗粥端到她面前。白粥腾着氤氲的热气,将他一张温和宁静的脸团在热气里。他的眉间紧拧起一个小疙瘩,似是在担心她。她很想伸手替他抚平了去。海弦想着,如果日子当真能过成这样,倒也是好的。
她只就着腌菜吃了小半碗白粥,甫翟屡次劝说着让她再多吃一些,她也只是勉强再吞了两口。甫翟见她只吃了半碗粥,便问道:“是不是没有胃口?不如我去打一只野兔,替你烤了。”
海弦摇头道:“不用了。”停一停,她又犹豫着开口道,“听说营里来了一个小偷,被你们就地处死了。”
甫翟点了点头,又喂她喝了一些温水,柔声道:“蒙着头睡一觉,出上一身汗,明天必定就好了。”他转过身去,像是要走的样子,脚步却刻意慢了慢。海弦忽然道:“甫翟……那个小偷是不是手上也带着一个‘奴’字?”
“的确是,他不仅带着一个‘奴’字,还称自己是宁国人。此人身形瘦弱,力气却是很大。”甫翟转回头,目光灼灼地将她望住。
她心口一颤,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外面是阿栀和青儿的笑闹声,清脆可喜。她却是充耳不闻,仿佛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气,顿时虚软无力地倚在床榻上。甫翟见她面色骤然苍白,几乎不含一丝血色,忽然有些担忧起来。他轻轻叫了一声“海弦”,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忽然从床榻上跳下来,紧紧拽着甫翟的衣襟质问道:“被你们处死的小偷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
见她这般声嘶力竭,甫翟没由来一阵心疼,却还是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她恍若未闻,只哭嚷道:“你们为何不问青红皂白,就乱杀人!我的哥哥当真是宁国人,你们竟然杀了他!你们竟然杀了我哥哥!”
甫翟诘问道:“是你告诉了你哥哥军营里的地形?”
海弦有些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因为伤心,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连声音也是哽咽着:“他不过是想偷一点米粮罢了,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甫翟见她这般痛苦,一颗心像是被狠狠搓揉着,心下有些后悔这般欺骗她。然而若不欺骗,她哪里又能道出真相,便狠一狠心说道:“宁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可疑的人。我们的确是杀人恶魔,可我们做这一切全是为了宁国百姓的生计。”
海弦收起泪眼,冷笑道:“口口声声为宁国百姓,可你们是否知道,有多少宁国战俘被瞿国王子扣做奴隶。这么多年,宁国皇帝只管逍遥快活,哪里想过从瞿国太子手中救他们于水深火热。”
甫翟虽对她的身份依旧可疑,然而此刻至少愿意相信她对宁国并无恶意。他试图将海弦扶起,她却十分倔强,用力推开他的手,扶着墙自己站起来。她一面往外走,一面问道:“我哥哥的尸身在哪里?”
“你哥哥是不是叫阿库?”甫翟紧跟在她身后问道。
海弦猛然回头,证实了被处死的人便是自己的义兄阿库,眼中悲痛之色愈深。甫翟迟疑了一瞬,说道:“你的哥哥并没有死,如今被关在了营账里。”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有些服软道:“求求你,放了我哥哥。从此以后,为奴为婢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甫翟道:“放了你哥哥不难,但是你需要向我们证明,你们并非奸细。”
海弦道:“我知道瞿国太子的藏身处,我可以带你们进去。等你们拿下太子余党,再放了我哥哥也不迟。”甫翟轻轻点了点头,海弦又道,“但是在这期间,你们不能伤我哥哥分毫。”甫翟再次郑重点头。
甫翟道:“这几****好好修养,等你身体好转了再动身也不迟。”说着步出屋子,对守在门外的两名小卒说了一番话,便独自一人策马而去了。
海弦坐在床榻上,隔着窗棂子望着外头如同雕塑一般站立的兵卒,恍惚觉得此刻的自己正身陷囹圄。她心知甫翟为确保她不向瞿国通风报信,势必会派人守到临行前的那一刻,不,应该是等到瞿国太子被手刃的那一刻。她幻想着那刀光剑影的场景,幻想着甫翟亲手将利剑刺进瞿国太子胸口的那一刻,只觉得畅快淋漓。
回到军营里,甫翟利落地跳下马背,对副郎将道:“去把他带过来。”
只一句话,副郎将便已猜到甫翟口中之人。他忙带了三四人往东营走去。不久后,一个身上缠满了锁链,满眼憔悴的人被带进了甫翟的营帐,此人便是阿库。他看起来虽面容憔悴,然而所幸身上并无任何伤口,唯有被锁链扣出的红印有些扎眼。阿库被两人反绑着手,铁链子垂下来,使得他整个人弓着身体。绕是如此,他依旧咬牙挣扎着,铁链子发出刺耳的咣当声,像是在替他述说着不满。
甫翟道:“给他解锁。”
副郎将一愣,忙说道:“此人来历不明,又身负蛮力,万一解了锁,我们当如何控制。”
甫翟不慌不忙,只对阿库说了一句:“不怕,慕海弦在我们手里,料他也不敢胡来。”
阿库原本正挣扎着,满口咒怨,听得甫翟提及海弦,顷刻间安静下来。他的眼珠子赤红一片,仿佛是一头猛兽,加上他刻意压制着情绪,整个人看起来愈发狰狞可怖。然而只沉默了一瞬,阿库便大吼道:“你胆敢动海弦一根头发,我必定要了你们的命!”
甫翟的目的已经达到,他说这一番话,只为确认他是否就是海弦口里的“哥哥”,至于身份,还得靠自己去查证。他既然答应过海弦,在清除瞿国余党之前,不得伤她哥哥半分,自然也该守信。他从副郎将手里拿过钥匙,不由分说解开了阿库身上繁重的铁链子,说道:“只要你安分守己,海弦必定安然无恙。”见阿库并无任何反抗的举动,便对副郎将道,“依照末等兵卒的待遇给他安排食宿,分出两班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对他严加看管。”
副郎将虽有迟疑,然而军中智谋第一当属甫翟,就连将军也要向他讨教一二,便不再多言。带着阿库去了一间破了七成的帐子,外面狂风乍起,将帐子吹得猎猎作响,像是摇摇欲坠的样子。副郎将分明有意刁难,即便最末等的兵卒,也是不肯住这样破败的帐子的。然而阿库非但丝毫没有介意,反而表现出几分兴奋。毕竟这些年在瞿国为奴,他几乎是常年在黑黢黢的地窖里度日,哪里住过这样好的地方。副郎将的脸上挂着几分嘲讽,派了两班兵卒轮流着把守在外头,又依照甫翟的吩咐,安排了伙食,便趾高气昂的离开了。
阿库朝着他的背影吐了口唾沫,仰面在榻上躺下来,眉头纠结着,只怕那郎将伤了海弦。然而,到底为了海弦的安危,这些日子阿库只管吃好睡好,并不曾有过半点反抗的举动。甫翟虽忙于操练兵卒,对于海弦的一举一动却时刻关注着。这几日下来,海弦照例洗衣做饭、种田摘菜,洗手作羹汤,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正被监视着。
宁军已经操练了足有十日,甫翟胜券在握,将军决定由甫翟于翌日带兵出征。甫翟却选择了当晚出发,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让海弦和阿库来个措手不及。海弦接到消息后,便简单地收拾了几样物什。甫翟原本给她配了一辆简易的马车,她却是拒绝了:“哪里有人出兵带着马车的,你随便派我一件小兵卒的衣服就是了。我方便跟着你,也不扎眼。”
甫翟见她一个女孩子,跟着他们走上十天半月,多少有些不忍。他虽然防着海弦,可到底是怜香惜玉的,便问道:“你会骑马否?”
海弦道:“六七岁的时候学过,只是这么多年不曾骑过,不知道是否驾驭得了。”
甫翟听她骑过马,不由一愣,随后道:“我给你配一件骑兵服,你暂且试一试。”见她点头,便对传令兵说道,“把我的红缨马牵来。”
传令兵有些嗤之以鼻,哪有人带着夫人去打仗的。可到底甫翟比他军职高,不得不去把红缨马牵来。
那是一匹极小的马,毛色棕红,脖子下边有一簇雪白的毛发,十分可爱。甫翟道:“红缨马虽小,也不适宜长途驾驭,可但凡出兵都会带上它。”至于带上它的原因,甫翟并没有说。红缨马鼻子灵敏,对于火药味尤为敏感,若是海弦依靠烟雾弹向瞿国报信,红缨马便会嘶吼不止。
海弦去隐蔽处换上了骑兵服,有些胆怯地上了马背。那红缨马向来只肯驯服于甫翟,任谁也碰不得,然而当海弦坐上去,它竟是舒服地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转了一圈,马蹄发出欢快的嘚嘚声。
在场的人无不感到惊奇,就连甫翟也有些讶异。他原本一只手正紧紧拽着缰绳,生怕红缨马闹脾气伤了海弦,然而看到此番景象,便慢慢松了手。海弦的肩膀依旧紧绷着,唯恐从马背上落下来,也是紧紧拽着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