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翟见她有些紧张,便说道:“你安分坐着,它便伤不得你。”
她见红缨马温顺可人,步态平稳,原本僵直的背脊终于放松下来,手里的缰绳也略微松了松,轻轻抚摸着它的脖子,红缨马竟扭头嗅一嗅她的手心,十分亲昵的样子。
红缨马再次舒服得打了个响鼻。
甫翟道:“出发!”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海弦所指的方向进发,因是秋天,这一路走去,一忽儿狂沙漫卷,一忽儿又遇上骤雨连绵。宁军们常年征战在外,早已是习惯了这样的天气。甫翟倒是有些担心海弦,只怕她一个女孩子是熬不过去的。然而,到底海弦所指之路是安是危还是个未知数,甫翟也不便表现出过分关怀,便只在路上多休憩了几回。
到达汝南时,一行人已经筋疲力尽,甫翟只怕士气不足,便挑了一个空旷地暂时安营扎寨,打算让将士们休息上一两日。甫翟把海弦安排在了自己的营帐里,帐子里铺了一张旧草席,中间拿铠甲隔着。他到底是走累了,和衣躺在了其中一侧,见海弦坐在烛台边,手里正握着一支笔,凝着秀眉专注地画着什么。甫翟坐起来道:“就快子时了,你还不睡。”
海弦道:“你快过来,我说一些事,你且记着。”
甫翟忙坐到她身边,见海弦笔下呈现的是一幅地图,她指着一处地方道:“太子就住在这所宅子底下的宫殿里,宅子里布满了机关。这个书架的暗格里埋着毒箭,你们只要一踩上这块深色的地砖,机关便会启动……”她娓娓道来,甫翟认真记录着。
把地宫的地形和机关牢记在心,甫翟道:“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说着便给海弦捧了一条被子。
海弦和衣躺下来,将被子盖在身上,侧身见甫翟仰面躺着,身上并无任何被褥,便问道:“营里怎么只给我们配了一张被褥?”说完想到在外人眼里她们已是夫妻,自然只得一张被褥,不禁面红耳赤。
甫翟道:“我不冷,你且安心睡吧。”他朝她微微一笑,微弱的烛光明明灭灭地闪烁着,落在他脸上,显得他愈发温和宁静。帐莲子随风翻起一角,有嗖嗖的凉风漏进来,吹得海弦面颊生冷。她深怕甫翟受凉,便将自己的被子让了一半给他。乍然感到一暖,甫翟下意识侧过头,竟触上她灼灼的呼吸。他飞快地把头扭过去,心中一阵狂跳。
两人皆是小心翼翼的,谁也不敢胡乱翻身。就这样睡了一夜,翌日清晨早已经胳膊酸软。海弦利落地收起了草席,甫翟剪了一段红绳,让她翻起了外衣的袖子,将红绳仔细系在她手腕上,说道:“你昨晚说的那些,我都记下了。地宫如此危险,你便留在营里吧,我派几个得力的兵卒保护你。”
海弦只觉得鼻子一酸,心中涌起几分委屈,问道:“你终究不相信我?”
甫翟忙解释道:“只是此去到底前路未卜,你一旦跟去,万一出了差池,保不准将军会疑心你。你若是留在营里,旁人顶多只是觉得我离不开夫人,出兵也要将你带在身边罢了。我承认之前疑心你,然而从这一刻起,我愿意百分百信你。”
说到“夫人”二字,海弦只觉得一股暖流汇入心间。甫翟的话诚恳真挚,这十年来,除了阿库和娘亲,再无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她点点头,叮嘱道:“瞿国太子身边不乏强悍精兵,你一定要万分小心。我在这里等你……你们回来喝凯旋汤。”话音刚落,她便解了系在手腕上的红绳,为他系在了衣襟上,笑道,“阿库说我是福星,我便将我的福气转送给你。”
甫翟笑道:“必定不辜负福星的期望。”穿戴上铠甲,回头见海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因问道,“怎么了?”
“在安全的前提下,能否尽量活捉瞿国太子?”
说这句话时,海弦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恨意。甫翟心中微疼,点头道:“瞿国太子自然是要活捉的,这是圣上的旨意。”正提步要走,海弦追了两步道:“瞿兵善用弓箭,你们做好防备了吗?”
帐子外人头攒动,副郎将已挥着令旗在整队,甫翟望了望外头,有些焦急道:“一早就备下了。”他匆匆步出了帐子。海弦立在帐子口,看着他钻进了密密匝匝的人群里。副郎将令旗一挥,顿时滚滚尘土飞扬,大队的人马在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最后化为一个黑点,只有马蹄声还在耳边响彻。听着纷沓的马蹄声,她心里像是在打鼓,咚咚的心跳声扰得她心神不宁。她忽然响起忘了让甫翟多准备一些饮水。她又响起明天就要变天了,竟忘了提醒他多加一件里衣。
她忘了很多事,她更是忘了她们不过是假夫妻。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坐在草地上,任由冷风肆虐。有两个兵卒提醒道:“夫人,外头风凉,还是去帐子里歇息吧。”
海弦只是摇了摇头,兵卒见她恍恍惚惚,心知是担忧郎将,也不敢再多嘴。
月明星稀,夜去昼返,就这样在惶恐不安中等了无数个昼夜,终于再一次听到了隆隆的马蹄声。比起去时,明显轻快了几分。海弦听到马蹄声,连忙拍了拍身上的草灰,站到路边去等人马。
宁军这一去虽是大胜而返,却也折损了不少将士,四五辆敞顶的马车里躺满了受伤的将士,或奄奄一息,或硬生生撑着一口气。斑驳的血迹印在衣衫上,极为骇人。越过马车向后看去,直到看到最中央的人,才猛地定住了目光。
甫翟容颜苍白,肋下缠着几圈纱布,隐隐透着血色。军医正坐在他身侧,细心地替他擦汗。大朵的泪花从眼角滑出,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她飞快地奔向队伍。甫翟见她飞奔而来,笑道:“风风火火的,哪里像个女孩子。”
海弦迅速擦去眼泪,问军医:“他伤在了哪里?要紧吗?”
军医道:“郎将受了箭伤,虽然不在要害,但是箭头带了毒,导致郎将高烧不退。”马车尚在行进中,海弦却奔跑着跳上了马车。甫翟随着她的动作,心口一提,见她稳稳地落座在自己身边,责怪道:“你就这样跳上来,万一伤了腿怎么办?”
海弦恍若未闻,用食指沾了一点血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微微皱起眉头。她又沾了一点血点在舌尖,仔细尝了尝,眉间的疙瘩愈深。海弦对军医道:“这是智涣散,若不及时祛毒,可令神智涣散。”
军医只知中毒,本无头绪。听海弦这样说,宛若拽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问道:“如何才能够替郎将祛毒?”
海弦略带迟疑,见甫翟嘴唇苍白,便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滚烫一片,海弦触上去,几乎是本能地松开了手。她本想说借着大量喝水,慢慢将毒素排出。然而甫翟已经浑身滚烫,自然是等不得了,便对军医说:“请军医煮一碗止痛的汤药来。”
甫翟神色一凛,说道:“你莫要冒险。”
回了军营里,甫翟因为高烧难退,已经昏睡过去。军医依旧依照海弦的嘱咐,煮了一碗止痛的汤药来。两人配合着喂甫翟喝下,海弦便让军医解开了纱布,只见腰上一道黑色的伤口赫然在目。伤口隐约有溃烂的迹象,军医在他伤口上划了一道半寸长的口子,把一碗解毒的汤药递给海弦。
她一口气将汤药喝尽,跪坐在席子上,深吸了一口气,把嘴唇凑到了甫翟的伤口上。军医下意识扭过头去,心中无限佩服,虽然是夫妻,然而肯为夫君牺牲自己,实在难能可贵。营帐里静谧无比,几乎可以听闻血水从伤口里被吸出的声响。
海弦深怕弄疼甫翟,尽量将动作放得极缓慢,十分小心细致。军医怜惜她弱智女流,提醒道:“不如由我为郎将来放血,夫人若有闪失,我无法同郎将交代哪。”
若是用刀割皮肉来放血,势必延缓伤口的愈合速度。甫翟行军打仗,自然带不得伤。她口齿中带血,不便说话,因而只是摇了摇头,继续为甫翟去毒血。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甫翟身上的毒血才算被清干净。海弦见吐出的血已然变成了鲜红色,才微微舒了一口气。军医忙送上盐水给海弦漱口,手脚利落地替甫翟重新包扎了伤口。海弦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紧张。
她将口齿漱干净,忙请军厨去做一碗浓浓的米粥来。
甫翟因为高烧未退,加上失血过多,依旧没有醒来。海弦坐在席子边陪着,看着幢幢烛影,数着沙盘上的小彩旗,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就在这时候,甫翟的手动了动,她飞快地睁开眼,见他正支着床沿坐起来,迅速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来。
“先把热粥喝了再起来,饿了一整天,哪有力气走路啊。”海弦把热粥捧起来,拿手背试了试温度,才塞进他手里。
甫翟见她眼眶一片淤青色,因问道:“你几天不曾合眼了?”
海弦低了低头,红着脸道:“我睡得很好。”
“你是担心我?还是怕我出了事,你得守寡了?”语气中略带玩笑,他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脸颊绯红,便笑道,“我现在好好的,你可以安心睡一觉了吧?”
海弦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腮帮子一股,扭过头去道:“你胡说八道,我才没有担心你呢。”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甫翟笑着拍了拍席子,笑道:“铠甲脏了,今晚你便将就一晚吧。放心,我一定不欺负你。”
见甫翟平安回营,原本紧绷的弦一下子松懈,顿时倦意袭来,恨不得倒头睡去。她仰面躺下来,尽量与甫翟之间隔着一臂的间隙。甫翟亦是仰面躺着,两只手交叠在胸前,深怕冒犯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