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定是累及了,才不过半刻钟,便已经睡得极沉。甫翟微微侧过头,月光从帐子顶上的开窗泻下来,洒在她脸庞,将她一张笑脸照得如同玉一般温润。她原本蜜色的肌肤也被月光晕染得白净粉嫩,仿佛一个洁白无瑕的婴孩,这般惹人怜惜。
他出神地将她望住,心想着若是当真与海弦成了一世夫妻,必定是幸福和美的。瞿国太子被活捉,余党尽除,离回京的日子必然也不远了。他忽生一个念头,倘若海弦愿意与他做夫妻,他必定要用八抬花轿将她接回京城,无论如何也不能亏待了她。
待受伤的兵卒们将伤养得七七八八,甫翟便提出回边境去了。海弦让军医再三确认过伤口已经痊愈,才算放心。到了边境,甫翟派人为海弦送去了一些吃穿用度,以及一些新近做好的衣裳。那一日晚上,军营里正在办庆功宴,阿栀和青儿都被夫君带进了军营。海弦立在家门口,遥远便可闻见军营里传来的欢笑嬉闹声,阿栀正在唱歌,她的歌声很响亮,甜腻腻的歌喉赢得了不少掌声。之后又传来笛子声,海弦知道那是青儿在吹奏,从认识青儿那天起,便常听青儿吹笛子。
这一日甫翟并没有带她进军营,或许是因为她没有任何专长,甫翟怕自己难堪吧。她倒也不甚在意,心想着好歹甫翟也算是个主角,又岂能让他在这样的日子里难堪。她把甫翟送来的食材整理了一遍,有鸡蛋,有牛肉,还有一尾新鲜的鲤鱼。海弦将手洗干净,打算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今天她要吃得饱饱的。
就在海弦将腌制的牛肉送进油锅里时,身后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来:“好香的酱牛肉啊。”油锅“兹啦”一声,滚烫的油星子溅起来,海弦微微一怔,那油星子落在手背上,痛得海弦龇了龇牙。
甫翟忙走上来,抢过她手里的锅铲,叮嘱道:“快用井水洗一洗,仔细别烫伤了皮肉。”
海弦笑道:“哪有那么娇贵,你看,已经好了。”
“我送你的新衣裳怎么没有穿?你不喜欢吗?”甫翟往油锅里撒了些葱花,夹了一片牛肉到她嘴边,忽然缩回手吹了吹,才又凑过去道:“你尝尝。”
海弦道:“我舍不得穿。”
甫翟笑道:“衣服就是拿来穿的,你要是怕穿坏,我多送你几身就是了。”
“别,你送来这些已经够穿了。”她慌忙摆手,深怕甫翟觉得自己缠上了人家,死乞白赖地做着寄生虫。她上前来正准备煎蛋,甫翟道:“你给我去屋里乖乖坐着,只等开饭。”说着便已经把打碎的鸡蛋倒下了锅。
海弦见自己左右帮不上忙,只得回到屋子里去。没多久甫翟便端着三菜一汤,并着两碗雪白的米饭进来。彼时海弦正坐在窗台边,一只手托着腮,仿佛在沉思什么。她的侧影极美,带着鲜有的沉静柔和,甫翟一时有些痴怔。见甫翟立在门口,她忙收回思绪,笑道:“今天军营里有庆功宴,好酒好菜,你怎么跑来我这里?”
甫翟道:“我不爱热闹。”见她一脸愁容,因问道,“你在担心阿库?”
海弦点点头:“既然瞿国太子已经被拿下,你是不是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细碎而急迫的脚步声。一个头发遭乱,浑身充满汗味的人走进来,声音微微激动:“海弦——海弦——”
听到阿库的声音,海弦眼里现了泪花,飞快地奔上去,抓着他的手臂仔细查看伤口。所幸阿库并没有吃任何苦,除了形容狼狈些,倒也十分精神。甫翟微微凝眉,只觉得她与阿库并一般兄妹这样简单,却又不便多问。
阿库道:“他关照过营里的人,所以这些天并没有人敢为难我。”说着朝甫翟努了努嘴,表示赶集。
海弦转过头,微微动容道:“谢谢你关照我哥哥。”
甫翟嘴角有些僵硬,她竟然同自己这般生分客套了,生涩一笑:“你们是表兄妹?”
“我们……”海弦只吐了两个字,却被阿库用眼神制止了。
这一顿饭顿时变得索然无味,三人只管低着头,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向来口无遮拦的阿库深怕因为自己多舌,惹得海弦不高兴,便只是埋头胡吃。过了许久,甫翟终于道:“三天后,陛下就要放一半人回京师了。这一次回去舟车劳顿,怕是你一路跟着吃苦受累,我便不将你带上了。”
海弦手指一颤,顿觉眼眶酸涩,飞快地往嘴里送了两口饭菜。
甫翟迅速放下碗筷,正待开口,阿库忙道:“正好我与海弦也准备离开这里,那便不送了。”甫翟把眼光转向海弦,见她略微点了点头,只得犹豫着把话吞咽回去。
这一晚甫翟或许是因为即将返乡而兴奋,竟有些喝醉了。阿库将甫翟背到军营门口,回来时见海弦手里握着一柄刚到立在黑暗里。有微弱的火把光投下来,她的影子落在草地上,如同暗夜里的鬼魅。阿库几乎吓了一跳,问海弦:“你这是准备做什么?”
“瞿太子就在里面,他害死了我的娘亲,我便不能让他好死。”她提着钢刀就要往军营里去。阿库一把将她拦下来:“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想进就进,只怕还没进到里边,凌甫翟就要来替你收尸了。”他的话虽不中听,却字字珠玑。
海弦眼中痛恨难当,只恨自己无能,眼看着自己的娘亲被瞿太子活活逼迫致死,却无法将他手刃。她不能失去这样一个机会,今日她若是有半点怯弱,她的娘亲在九泉下也不会原谅她的。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将阿库挣脱开,正准备往军营方向走去。阿库将她拦腰抱起,一把扛在了肩头。她深怕手里的钢刀伤了阿库,也不敢胡乱挣扎,只是扯着嗓门道:“你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阿库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去送死,要杀太子,也该由我替你去!”他把海弦扛到极远处才放下来,趁她不备夺过她手里的钢刀,微微激动道:“不管这一次我是否能活着走出军营,你都要记得我。记得阿库肯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做一切。”
海弦道:“你别做傻事!”
“为了你,我已经傻过无数次,再傻一次又何妨。为了帮你离开魔窟,我有想过同瞿兵同归于尽。我好容易从魔窟逃出来,却听说你被迫嫁给了宁军将士。为了带你离开军营,我情愿被宁军活活打死。这一次只要你愿意放下仇恨,我依旧肯为你去死。只是我希望你别再犯傻,凌甫翟早晚高官厚禄,终有一日会嫌弃你的。”
海弦道:“对于凌甫翟我从没有过念想,他一走,我们从此便是路人。”她把手伸向阿库,“把钢刀给我,我不会自私到让你去冒险。”
阿库道:“三日后,我便将钢刀还你。”他再一次扛起海弦,任凭她如何叫嚷捶打,都没有将她放下来。一直把她送进屋子,阿库才放她下来。海弦吃力地呼吸着,正准备冲进厨房去拿刀。阿库早已经趁她不备时闪身而出,把房门锁上了。
海弦在房内拼命敲门,阿库道:“你放心,在军营里住了那么些天,我也没有白吃白喝,我早已经把太子的关押处打探清楚。”
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是啊,这世上没有扣得了阿库的锁,也没有关得住阿库的房。在军营这么多天,说不定阿库早已经将整个军营摸透了。想到这里,她才稍稍安心些。她听到阿库离开的声音,步子从容不迫。
她在忐忑不安中迎来了再一次响起的步子声,待到房门被打开,阿库满脸疲惫地立在她面前。他急切道:“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凌甫翟看到我了。”海弦忙看了看他身后,阿库又道,“只有他一人发现了我,并没有惊动旁人。”他把一枚带血的玉坠子塞到海弦手里,那是瞿国太子贴身佩戴的玉坠子。她的手微微发颤,阿库拿衣裳替她擦了擦手心,把玉坠子随手一扔,说道:“我们现在就动身离开。”
海弦道:“你先走。”
阿库把脚一跺:“莫非你对凌甫翟那小子动心了?”说着又要将她往肩上扛,海弦飞快地躲开了,说道:“你先走,去百里坡等我,三天后我去那里找你。你放心,他不会伤害我的。”
“即便他愿意保护你,也拦不住军营里几万人啊。”
海弦道:“你帮我逃了一次,我必然也要帮你逃一次。”她噗通一声跪下来,阿库顿时手足无措。伸手去扶,她却是无比倔强,一只手牢牢抓着门框,阿库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扶起来。海弦道:“你要是再不走,我便一直跪着不起来。”
阿库只得无奈离开,走出百米远再回头时,海弦正扶着门框要站起来,却已是两腿发颤。他在心中默数着“一、二、三”,便听得“砰”一声,她整个人摔在了门边,门框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阿库飞快地跑回来,将她一把抱起。
等到海弦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隐秘的树林里,阿库正烤着一只野兔子。她动了动手指,觉得有些微微发麻。又轻轻抬了抬肩膀,一股痛意从肩部一直延伸至双腿。阿库道:“麻药还没有醒,你最好别乱动。”
海弦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再往前走半刻钟,就到百里坡了。”阿库撕了一条兔子腿,递给海弦,说道,“吃饱了再休息一阵子,我们就要赶路了。”
她饿极了,用力咬了一口兔子肉,胡乱嚼了几下便吞咽下去。阿库见她一脸郁色,问道:“难不成你想跟凌甫翟去京师?”
海弦摇了摇头,脸颊微微发红。阿库松了一口气,故自笑道:“等我们去了百里坡,就在那儿盖一间房,等有闲钱了,再买一块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说着拿出一只鼓囊囊的荷包,里面发出悦耳的碎银子碰撞声。
“你哪来的钱?”海弦问。
阿库得意道:“从凌甫翟那小子身上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