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姜汤味飘得满屋子都是,荇箸捧着一碗姜茶愣愣地看着远处,时而微笑时而发愁。海弦拿了一块干手巾帮她把沾湿的发梢轻轻擦干,说道:“你表哥说得没错,女孩子家是不可以淋雨受凉的,万一积下了寒气可就麻烦了。”
荇箸打了个喷嚏,乖乖喝下姜汤。海弦又道:“既然就要及笄了,以后做什么事都不能再这样冒失了。”她回想起从前的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思及此,不由微微一笑。
“皇姐,你一定不会同我抢表哥的,是吗?”她忽然放下碗,郑重其事地看着海弦。
海弦用力点头:“我只喜欢凌甫翟一人,也只肯嫁给他。”
荇箸伸出手,似是有些不信:“拉钩。”
海弦笑着点了点头,伸出手指同她拉钩约定。
白天的时候海弦受了凉,到了夜里便觉得手脚冰冷,怎么捂也热不了。含芷早早地将汤婆子找出来塞到被窝里,催促着海弦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海弦喝了热茶,却是了无睡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含芷早些时候就听阿库说过,海弦在瞿国的时候时常挨饿,体质稍弱些,冷热交替或是淋了雨势必会得风寒。
今天白日里海弦淋了雨,因此含芷一直留心着,也不敢睡沉了。夜里在隔壁房里听到她咳嗽,忙点了纱灯就过来了。她摸着海弦冰冷的手,说道:“不如我去请了御医来,怕是再多挨些时候就要高烧了。”
海弦摇了摇头:“我不想惊动任何人。”她又让含芷捧来一只汤婆子,抱在怀里捂着。含芷担忧她的病情,披了一件褂子,搬了一张小椅子,陪坐在床边上。海弦道:“若是大半夜劳师动众地请御医,势必会惊动陛下。他如今年事已高,本就睡眠浅,我不想再劳累他。”
含芷鼻子一酸:“公主,说句不敬的话,旁人看你,总觉得你不识好歹,对陛下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却不知道你如此关心陛下。女儿总归是心系父亲的。”
海弦淡淡道:“这与父女无关,既便是个寻常的老人,我也是不忍心他劳累的。你也快去睡吧,不用在这里陪我了”
含芷叹了一口气,张张嘴却是欲言又止。她替海弦将被子捂严实了,心想着海弦若是病了却不请御医,不说要责罚宫里的人了,即便是她自己也是难逃一死的。可海弦终究倔强,情愿这样挨着,也不肯惊动了袁霍。她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打算陪着海弦熬过去,便也就不肯回房去,只是靠在小椅子上眯着。
夜里海弦只起来喝了几口茶水,见含芷坐在床边上打盹,忙给她兜上一件貂皮大氅。含芷怕是累了,竟是毫无察觉,睡得及沉。
海弦抱着汤婆子睡了一夜,早上醒来时出了一身汗,倒也已经好了。含芷打了热水为她擦洗了一番,又选了一身厚实的衣裳给她穿上。海弦见含芷眼下淤青甚浓,不禁动容道:“含芷你总是待我这样好。”
中蛊一事虽非含芷亲自动手,她却也深感内疚。如今只觉得待海弦还不够好,并不足以弥补对她的亏欠。可是汝明礼的眼睛依旧盯着自己,她的姐姐也还在汝明礼手中,她不能明着对海弦好,唯有暗中补偿她。含芷咬着唇笑道:“我哪里有你说的那样好,况且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海弦也不同她客气,让宫女萍儿送进两碗热粥,一叠盐津花生仁、一叠南乳、一叠酱瓜,并着两个现炒的热菜,同含芷窝在小暖阁里一起吃。海弦看来已经是大好了,将满满一碗粥喝下去,满足地摸了摸肚子。含芷见她胃口大开,倒也欢喜,也咕咚咕咚把一碗粥喝尽了。
她看着海弦无忧无虑的样子,心想着进宫那么些时日,汝明礼倒也没找过自己,反倒有些担忧,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她收拾了碗筷,陪着海弦去了东殿读书。因中秋将近,各宫到了领月饼例的日子,海弦早早地吩咐过要吃板栗馅的。含芷怕御膳房的人办事不利,以次充好,便亲自过去挑选板栗,临走前派了萍儿侍立在侧。
因前一日暴雨,栖凰宫通往御膳房的路上积水颇深,含芷只得绕向朝鸾宫。从朝鸾宫正殿通往御膳房的路虽长,但因有一段长廊,好歹不湿鞋袜。含芷走到长廊里,一路往御膳房快步走去。走到半路时,忽然听得假山后传来一把柔媚的女声:“狡兔死,走狗烹。你们利用了我这些年,一句‘无所出’就转而投靠她人。你们如何对得起我!”
朝鸾宫失火之后,上上下下都搬往了别处,这里早已经无人居住,只等着选个良辰吉日重新动工修缮。那女声听起来似有些悲愤,倒不像是予妃的声音。含芷深怕给自己惹麻烦,正准备快些离开,却听有人回道:“当年我们费心为你造假文碟,将你送入宫中。你好歹也享受了多年荣华富贵。你既然无所出,我们转换目标,也在情理之中。”
说话的人是名男子,那声音含芷再熟悉不过。她顿时呼吸一滞,下意识捂上嘴,悄悄走出长廊,猫腰躲了起来。
宫中多年无所出的娘娘数不胜数,含芷并不确定是哪一位娘娘在假山后。她竖着耳朵仔细听,企图听出些蛛丝马迹来。那女子反驳道:“当年我早已提出假孕,虽是兵行险招,却也好过现在。海弦那死丫头看着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却是鬼灵精怪得很。况且她身边还有一个凌甫翟,你以为就那样容易讨得好。”
那男子冷笑道:“我何必讨得别人的好,降将之子不足为惧,一个山野丫头再聪明又能聪明到哪里去呢。”
女子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袁霍虽年过半百,却也健硕。我们为何不兵行险招,送他一个便宜儿子。一个女儿家即使再得袁霍的宠爱,到头来你也不过是得个驸马的名分。”
含芷还想再听一听,却发现两人早已经远去。她害怕得心口直跳,惴惴的像是就要跳出胸口来。两人的谈话,她似懂非懂,打算说给海弦听,但觉得其中似乎牵扯江山朝政,又怕海弦性子鲁莽坏了事。她迟疑着是否要将此事告知甫翟,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顿时吓得面色如土,立在原地不敢回头。过了片刻,听到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竟是海弦:“想什么呢?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含芷定了定心,回头问道:“公主怎么这时候下课?”
“今晨甫翟被陛下召去了,袁懿倒也没同我说,白白在东殿里等了些辰光。我听萍儿说你去御膳房挑栗子,就跟来了。”
含芷心虚地看了一眼假山,说道:“公主昨晚淋了雨,这些天便不要习武了吧,留在殿里好好养一养身子。”
海弦倒也不乐意见到汝明礼,可是想着自己体质弱,多学些功夫也能强身健体,免得将来拖累甫翟,便摇头道:“已经派人去请汝明礼了,一会儿就去练武场。”
含芷张了张嘴,有些担忧,却又不便启口。海弦只当她是担忧自己的身体状况,笑道:“无妨的,你看,我已经没事了。”
汝明礼许是见海弦面色不佳,这一日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海弦习武。只在她面前打了一套拳,便早早地护送海弦回宫了。一路上,汝明礼都是沉默着,只恭恭敬敬地跟随在她身后,保持着十步的距离。海弦想起昨日在雨里的情景,对汝明礼道:“这世上最珍贵不过‘郎有情,妾有意’。既然你与荇儿两情相悦,你又深得陛下器重,还需顾虑什么呢?”
“公主莫要开微臣玩笑,微臣对君永公主不过是表兄爱护表妹罢了,并无男女之情。”停一停,他又含糊不清地道了一句,“微臣已有倾心的女子。”
海弦并不敢回头去看他的眼神,她难道猜错了汝明礼的心思?可是他看荇儿时的眼神,那一日冲入火场时的急切,她都是不会看错的。就好像甫翟看着自己的时候。海弦只当听不懂,叹息了一声,祈祷着上天不要乱点鸳鸯谱才好。
等她精神好些了,汝明礼才正式开始教海弦一些简单的拳脚功夫。荇箸求了予妃几次,也想跟着汝明礼学武功。予妃同袁霍略略提了提,袁霍并未立即给出答复。过了三四日,才准许荇箸跟着一道学。
为了给荇箸机会,海弦便时常称病不去,有时候甫翟在授文期间,也会教她一些功夫。久而久之,海弦的身体素质倒是比从前强多了。
转眼的功夫,已经入了深秋。各宫娘娘都在准备中秋的礼物,各宫妃嫔们虽不和,面上却是尽量做得周到。含芷和萍儿早已经从库房挑选出几样礼物,只等着中秋这一日送过去。海弦早早地起来,认真拾掇了一番,挑选了一身既得体又不过分奢华的衣裳,先去给予妃送礼。予妃见海弦在穿着上越来越懂礼,自是欣慰得连连点头。海弦送了予妃一对汉白玉雕的童男童女,预祝予妃再为袁霍添一双儿女。
予妃又惊喜又羞赧,微笑着让宫女收妥了。海弦又将送给荇箸和袁懿的礼物转交予妃,起身福了福:“海弦还要去别处给娘娘们送礼,就先告辞了。”
言语上虽没有十分得体,短短几个月的功夫能够有如此进步,予妃已经很满意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派了一名宫女将她送出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