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几日,袁懿央求着海弦把他也带上。海弦想着这次出去是喜是忧也未可知,见他一脸委屈样,憋着小嘴扯着她的衣角苦苦告求,只得柔声安慰道:“你还有课业,是荒废不得的。”
袁懿噙着眼泪道:“前些日子见母妃又咳血,我怕……我怕……”
海弦将他抱起来,揉了揉他的脸蛋道:“山上多是蛇虫鼠蚁,你跟着去了,母妃势必要费心照顾你。你也不希望母妃整日里为你担忧,不是吗?”
他咬着唇点了点头,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予妃已经款款走进来,忙止了口。予妃将袁懿从海弦怀里接过来,柔声道:“我们不过去住上十余日,就这样舍不得你皇姐了。”
袁懿龇着一口白净的小牙,对海弦道:“皇姐回来的时候记得为我带礼物,否则再也不让你进朝鸾宫了。”
予妃笑着呵斥了几句,将他放下来,对海弦道:“陛下让你选派一两名御医,你记得早些去回陛下。”
海弦笑着点了点头,忙亲自去回禀了袁霍。为掩人耳目,海弦特意挑选了两名御医跟随,一名自是穆圳川,另一名也是新晋的御医。穆圳川被海弦指派给了予妃、端妃以及几位采女和美人。
汝伯渊一早得了宫里的消息,早已经将后头的几间禅房收拾一新。宫女们利落地换上了从宫里带出来的被褥枕头,海弦将人打发了出去,对予妃道:“上一次答应了汝伯伯,出宫的时候要给他带一包新茶。这会儿估计该下课了,母妃可要同我一道过去,也好尝一尝我的手艺。”
予妃踟蹰着点了点头,跟随海弦进了汝伯渊的禅房,见他正在同几个小和尚讲经,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被海弦挽住了手臂。海弦笑道:“听汝伯伯讲经文总能让人心情平和起来,母妃不妨也进去听一听。”
“也好。”她笑得有些无奈,被海弦搀扶着进了小禅房。
小和尚们见予妃进来,忙乖觉地退了出去。汝伯渊搬了两张椅子给她们,笑道:“这里粗茶淡饭,但愿予妃娘娘不嫌弃。”
予妃回道:“返璞归真,倒是难得的惬意。”
两人都笑着,却是笑得生涩勉强。
海弦随手捧了一本佛经翻看着,侧头见予妃端坐在那里,神色有些不自然。汝伯渊亦是捧了一本佛经,却不曾翻动过。小禅房里一时静谧无声,海弦顿时觉得有些不习惯,想要找个话题,却不知从何聊起。
她飞快地翻动着佛经,忽然灵光一闪,起身道:“母妃先在这里等候片刻,海弦为你们煮一盏茶。”她轻轻关上了柴门,予妃回头看了一眼,犹豫着是否要离开,却听汝伯渊道:“这些年娘娘在宫里可好?”
予妃道:“兄长何必问这样的话,这些年还不是托兄长和明礼的福。”她说得不咸不淡,看似讽刺,口气却又无比真诚,让人抓不住错处来。
汝伯渊的脸上闪过一丝薄怒,旋即笑道:“娘娘何必这样谦虚,我和明礼能够有这样衣食无忧的日子,凭的是娘娘的福气。”
予妃冷笑道:“既然是福气,又何必费尽心思折煞了这份福气。”
海弦听到这一句,不由屏住了呼吸。见一道人影正往这里靠近,她顿时心口直跳,像是个偷听大人讲话的小孩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直到那道人影在她面前停下来,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忙朝穆圳川比划了一个“鸟鹊”的动作,又比划了一个喝茶的动作。
他会意点头,刚走开,禅房里又传来汝伯渊的声音:“荇儿一事,是明礼鲁莽了。娘娘若是觉得如此罚汝明礼不解气,大可禀明陛下重罚了他。何必同自己置气,平白气坏了身子。”
予妃沉痛道:“逝者已矣,即便重罚了明礼又如何,荇儿终究是不能回来了。”说着便小声呜咽起来。
鹊儿端着一副茶具正往这里走来,海弦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接过鹊儿手里的茶具,摆手示意她走远些。她听着予妃的呜咽声,心想着予妃憋闷了这么久,能够有个宣泄的口子倒也好。在父皇面前即便予妃再受宠,可终究是要顾着妃嫔的身份的,多少有些身不由己。虽说因为荇儿一事,予妃至今还怨着汝家父子,可好歹汝伯渊是自己的兄长,她也无需再顾及什么。
就让予妃好好哭一回吧,但愿能够令她从此解开心结。海弦端着茶具在禅房外凝息等了好一会儿,闻得里头终于安静下来,这才叩门进去。
予妃脸上的泪痕犹在,却依旧端着优雅的神态,对海弦道:“母妃有些累了,先行回房了。”
海弦只做不曾知晓,放下茶具对汝伯渊道:“海弦稍后来给汝伯伯煮茶。”说着便搀扶着予妃先回房去了。
宝路伺候着予妃睡下后,海弦对宝路道:“若是发觉娘娘抹眼泪,千万不要去劝,你只当不曾瞧见。”
宝路点了点头,感激道:“娘娘在宫里憋了这么些时日,连叹息一声也怕落到人家耳朵里,笑话了去,亏得公主想着将娘娘带出宫,好歹少了些束缚。”
海弦微微一笑,嘱咐宝路快些进去。她重新回到小禅房里,汝伯渊正在同自己下围棋,捏着一枚黑子有些举棋不定。海弦抿着嘴笑道:“一个人下棋多没意思,不如把甫翟拽了来陪你。”
汝伯渊见到海弦,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来,一面笑着,一面佯装叹息道:“这小子成日里喊忙,如今怕是越来越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了。”
海弦眉眼一挑,随后笑吟吟道:“岂会,甫翟不过是忙着准备战事罢了。”
汝伯渊问道:“战事准备得怎样了?甫翟究竟何时出发?”口气有些急切。
海弦叹息道:“怕是左不过一两月了。”
他微微点头,海弦拈起一只紫砂壶,拨了些新茶到壶胆里,笑道:“我们不说这些了,我给汝伯伯煮一壶好茶。”她虽笑着,嘴角却凝着一抹苦涩。汝伯渊看在眼里,不由勾了勾嘴角。
汝伯渊又问了最近在读什么书,如今对汝明礼的态度有否改观。海弦应付着答了,将一杯香茶捧到汝伯渊面前,似无意般说道:“汝伯伯尝一尝,这是我新学会的技艺。”见他点头含笑,又道,“父皇近来常含着没胃口,我不敢煮茶给他喝,倒是让汝伯伯尝了个新鲜。”
“陛下龙体抱恙?”汝伯渊忙放下杯盏。
海弦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父皇的胃口一日不如一日,从前还能吃下两大碗打卤面,前些日子只吃了几口就不肯再吃了。”
汝伯渊应了一声,说道:“陛下年事已高,如今自是不比当年,你平日里该去乾阳宫多陪陪他才是。”
海弦含笑应下来,又对汝伯渊道:“有件事需劳烦汝伯伯。后日应是天朗气清,我想带几位娘娘去关心湖上闲游。因身边的人多是三五年不曾出宫的,怕是准备得不够周全。”
“这又有何难,明日我便派人为你将吃喝用度准备妥当。”
海弦忙不迭起身,欣喜道:“予妃娘娘最喜爱吃南乳糕。”
汝伯渊笑了笑,点头道:“一定为你准备上。”
她好似一只欢快的小兔子,笑吟吟地为汝伯渊斟了满杯,便急不可耐地道:“我去同予妃娘娘商讨后日的药膳。”
走回予妃的禅房,见宝路正坐在厅里的小饭桌上打盹,她为宝路披了一件衣裳,又悄然退了出来。她带上鹊儿去了一趟后山,说是心血来潮想找找是否还有遗漏的春笋。鹊儿劝说着即便有春笋遗漏,如今已经入夏,只怕也已经长成嫩竹了。海弦却是不肯信,执意带着小铁锹上山去找。兜了一圈都不见有春笋,她只得悻悻然下山去。
回到寺庙前,正遇上穆圳川在给小和尚们问诊,见海弦翩然而至,忙起身行礼。海弦笑道:“如今在外头,便免了那些俗礼。”穆圳川见鹊儿手里拿着两把小铁锹,海弦脸上沾着一点泥,裤脚拿丝带扎着,俨然一副小家碧玉的打扮,问道:“莫非公主去山上挖春笋了?”
海弦有些讪讪地说道:“倒是不知道入了夏,正是新竹长成的时候。”说着走了几步,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道,“方才我在山上看见好些植株,不知道会不会有草药混入,穆御医倒是可以去瞧一瞧。”
穆圳川恭敬地应了个“是”,继续为小和尚们诊脉,一忽儿让他们吐舌头,一忽儿让他们呼气。海弦走了几步,想要停下来回头看看,却还是忍住了。穆圳川为最后一名小和尚诊完脉,对小和尚们道:“可否借一个竹篓?”
背起竹篓,穆圳川也带上了一把小铁锹上了后山。他象征性地摘了一些草药,见后山无人,便钻进了竹林里。他兜兜转转地走了两圈,见一株拔地而起的新竹上刻画着一个笑脸,若是不仔细找,倒是难以发觉。新竹边上长着两株芍药,他弯腰掘起芍药,只见根部缀着一张纸条。他忙将纸条摘下来,上面是一行小字:后日游关心湖。
他将字条扔进土里,拿铁锹捣烂了,这才放心地离开。
因是午后,日头渐渐升高,房里有了些热意。予妃小寐了一会儿便再也没了睡意,起身喝了一碗凉茶,见海弦正坐在外间绣荷包,针脚歪歪扭扭,却也十分认真。予妃完笑道:“这是绣给哪家公子的?”
海弦见她穿着家常的衣裳,头上只简单地盘了个随云髻,别了一支红玛瑙簪子,倒是愈发添了几分亲切感。母后从前最爱梳随云髻,看着予妃,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母后。她放下荷包,情不自禁地起身挽过予妃的手臂,也不行礼,就像是寻常女儿同母亲撒娇一般:“母妃明知故问。”
予妃笑道:“你不说,我可不知。”
海弦羞得噘了噘嘴,随后撇开了话题:“后日我带母妃去一个地方,母妃一定喜欢。”
“去何处?”予妃有些欣喜地问道。
她神秘一笑:“说了可就没有惊喜了。”